时间:2024-05-07
西 早
流血流汗砍回一担柴,他竟抽出一根最粗的给邻居的几个小孩削陀螺。我没好气地说:“你干脆削我的皮!”
他瞪了我一眼,斥道:“小孩子要玩就让他们玩,一根柴要什么紧?”
要什么紧?你驼起一个背,拼命也捡不回一根—我讨厌他,恨他。别瞧他一副病腔腔,驼得像一把弓,又弯又单瘦,却威得很。读二年级的时候,我打同学,他竟暴怒地倒提我,狠摔两下,我永远记得!
几个小孩“呕”地散开,啪啪地抽起陀螺来。
“幺公,陀螺一抽怎么就旋呢?”
“嘿,小家伙问得有味。”他只能这样笑一声—回答不出。一个高小水平。然而,实在叫人发笑,他却教书,一教就是26年。而且做了18年的校长,颇令其他教师羡慕地出席了县、地先进代表会。
但我瞧他不起。我现在已是一个不再被他随手倒提起来的小孩子了,而是身强体壮,稍有“学识”的中学生了。他什么本事也没有,挑不起一担水,锄不完一畦地,捡不回一根渣草。
家里事从不沾手,整天只晓得驼着背在学校里颠来颠去,有时连早饭也要小妹送,晚饭要到学校叫;很能叫人觉出他似乎繁忙,似乎干着一番事情。但是,这样忙了26年后还是一个民办。年节里,有上高等学府的门生探望,一伙子借着酒足饭饱的冲劲便发一通牢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苦劳是有,可凭他那一点高小的“墨水”,在转正考试的卷子上涂抹不了几下就没了。“你干脆回家,帮我田里看鸡子麻雀,我养你!”大哥睁着血红的眼睛说醉话。“我怕你不养我?那又有何味?”他也有些醉意。
他仍一天到黑和那些像下山的野物似的娃们混。闲时回家,常用破嗓子教小妹唱歌,唱起“一条大河波浪宽……”很有激情,全然不管目光茫然唱不下去的小妹。
今天,他从联校开会回来,喜洋洋地对娘说:“我能参加转正考试了,全乡只18个,老恒都没有资格。”老恒是我叔,吃商品粮,但没转正。这次转正的条件之一是教龄须达23年,恒叔没有。他高兴得不得了,似乎这26年非常划得来。于是,我便想到了阿Q。
“晓得你转不转得成?还要考试!”
“考试不要紧,我看你还是把家里那只大白鹅和两块腊肉背起,找大姨夫去,他的老哥在县里。”
“嗯,行是行罗……”
“什么行是行?我说,“只能这样,从自身利益来说,是不存在什么后门的。况且你明年就是60岁,他们若良心有所发现,也该可怜可怜你了。”
听了这话,我以为他定会训我一顿的,但他却嗯了一声,也没有看我一眼,十分平静地对娘说:“我干脆不考了。”
“唉,不考也好,免得白花了路费。”
我心里不爽快。近年来,我和他的关系很僵,谈起话来总合不到一块。我不想惹他,他也懒得惹我。
有一天,他回到家,忍不住对我们说:“这次转正,黄书记说我希望很大。我也是这样想的。”真是可怜,我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情对他说:“不去希望便没有失望,希望的越多失望便也越多。你不要对这件事抱太大的希望,如果没有转成,对您的打击会少些的。”说实在的,我一见到他那驼背,心里还会生出同情的。
他终于转了,但是,就在通知书来的那天,他却死了,是给学校捡瓦从房上摔下来死的。
当我回到家,他已装进了棺材。我久久地凝视着他,脸面非常平静;有一道皮肉陷下去的伤口,伤口周围肿;胡子很长了。背腰还是那样弓,头露出了浅浅的棺口。
我没有哭,只是心里难以抑制地难受,喉头哽滞。
大伯和二叔走进来,对我说:“出去走走吧。”他们的眼里现出悲痛的混浊。
当我走到祭幛外,听到大伯说:“老幺,忍一下吧。”接着,便响了几声咔嚓声……我的头一阵晕眩,心脏在剧烈地颤动……我知道,大伯和二叔把他压到了棺底!压断了他脊骨,压直了他的身体。他直了,终于挺直了!
我再也无法控制,大声悲哭起来,泪水滚滚淌落。我端来一盆热水,扶起他,用温热松软的毛巾擦那皱纹满布的伤脸,僵硬的乌唇,密匝匝的霜须和冰凉的双手—父亲!—我在心里深深地呼唤。我紧紧地搂着他,多么希望他还活着,再和我好好谈谈,消除我们之间一切隔阂,一家人欢欢乐乐地吃一顿团圆饭!
娘哭得死去活来,已经昏过去,正在抢救;小妹哭哑了,不能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后事大哥一个人操办着。
我守了一整夜灵。
早饭后,当抬丧的人把棺盖“砰”地一声合上时,我的心猛然一抖:一个灵魂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逝了,离我而去了,留给我的是深深的忏悔和永远不可平复的痛苦,还有在今后漫长的生活道路上才能明白的不可缺少的东西……
●“流血流汗”与“竟”和“最粗”对照,写出了父亲对小孩子的疼爱。
●欲扬先抑,写我对父亲的憎恨。
●“威”写出了父亲对犯错误的孩子的严厉。“倒提”、“狠摔”写出了父亲的暴怒,意在表现父亲对学生的呵护。
●看似荒谬,实际上再现了一个特殊的时代的无奈。不着痕迹地写出了父亲的成就。
●直写,继续往“贬”的天平上加砝码。
●“颠”字写尽了父亲的劳碌、繁忙、尽心和忘我。
●从“怨”者的耳朵中听出父亲的精神情怀,朴素而不失伟大。
●父亲的乐天、童心未泯的孩子气跃然纸上。
●写出了父亲的极容易满足。以阿Q拟父亲,再现作者的作对心理。
●正面描写,恰到好处地借对话展示了父亲的高贵品格,同时也隐约透露出对父亲看法开始转变的萌芽。
●含蓄地暗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父亲的理解。
●结局耐人深思。
●驼背使父亲无法安躺棺材。
●驼背的父亲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才伸直身子,几声咔嚓声,不禁让人揪心,心悸,为他的命运深深叹息。
●父亲的死,促成了“我”内心冰山的融化。我对父亲的隔阂,对卑微的父亲的不屑,对父亲不能承担家里重活的怨恨等等,此时都涣然冰释。文章用白描手法,描写了父亲的面貌,如在眼前。袒露“我”对父亲的爱,对父亲的愧疚,感人至深。
●父亲以平凡的生命形式向“我”阐释了卑微与崇高,乐天与达观,坚强与淳朴,这可以成为“我”今后人生道路上的滋养品,滋润“我”的灵魂,让“我”的内心不再冰冷和生硬。
简 评
作者塑造了一个独特的父亲形象,他蹉跎的一生,活得不易的一生,让所有人为他叹息。然而父亲依然拥有真诚、达观的心,笑对生活坎坷。作者很好地运用了留白艺术和欲扬先抑的手法,让文章感人至深。父亲的故事,如果一味说尽,平铺直叙,不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就会淡而无味。作者巧妙地运用了拼接的手法,把父亲的生活片段、言行组接起来,每一个片段都直击人的内心,使作品情感有了跌宕起伏的效果。
本期选评:浙江省诸暨中学 马燕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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