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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雁儿

时间:2024-05-07

苏 叶

我父亲去世,整整十个年头了。

那天,他和平日一样早早起来,母亲给他打好洗脸水,父亲平静地说:“我蛮累。”母亲就搬了一张椅子让父亲坐着,然后绞了热毛巾替他老人家揩面。忽然。父亲头一歪,就这样去了。

人们说,父亲高寿,又是无疾而终,是福人了。

火化那天,一切仪式完毕,我们绕过挂着他老人家遗像的屏风,向躺在灵床上的父亲告别。我双膝一软,就地跪下,搂住他恸哭。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我的血肉之躯和他联系紧密,而我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替他做,他就这样平静淡泊地去了!我多希望他还活着,还能看到我!

其实,父亲不能看到我已有多年。他双目有疾,白内障,渐渐地终至失明,连光感都没有了。我不知道我留在他脑子里的最后形象是什么模样,而我对他的最早的记忆,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他总穿一身青布长袍,头发有点花白。每次他从离家几十里外的学校回来,总是双手背在后面,让我猜他给我的礼物—一个金红的柑子,或一个银黄的柚子。我有些陌生,有些好奇,有些娇憨地仰望他,然后看他手执毛笔,在薄薄的纸上写了一行又一行。他的字十分清秀,像他的手,超凡脱俗,修长修长。他的眼睛很慈和,但是有一颗很小的白点。我不知那白点是何时开始逐渐胀大,终于使一双眼球布满了云翳。父亲闲居之后,先还拄手杖出去看戏,后来就不出家门了。先还看书,书和眼睛的距离愈来愈近,后来贴近面孔看,简直像闻书一样。再后来,眼镜也废了,他再也不能看什么了。

我时常痛悔,二十年前,我的心长到哪里去了?我为什么不曾体会父亲双目失明后的忧乐与心境?

我给父亲念过书报,讲过外面的事,给他老人家沏过茶,端过饭,牵他在院子里晒过太阳……但做这一切时,我都没有用心。我在父亲渐渐失明的过程中,渐渐习惯了他的状况。有时,需要剪指甲了,他叫我,我多半在忙我自己的事,常常“啧”一声,嫌烦,然后拿了剪子,坐到他身边,剪得很快。父亲便默默地用指头互相搓磨着不匀的地方,我心一愧,再细细给他修一回。

他听广播,听新闻,听京戏。八个“样板戏”的时候,父亲实在嫌它们闹,不听,每天只听天气预报。常常下午五点钟一敲,他就喊我开收音机,天天如此。我有时说:“您老人家听什么天气预报哟!”言下之意是您又不出门,何必如此关心呢?那是黄昏时节,多半是天空云蒸霞蔚的时候。树叶映着夕晖,沙沙翻卷,有如奔马的铃响。归鸟啾啾,来回飞翔。燕子衔泥,轻轻剪开芬芳的草地……这一切父亲都看不到了,可他是否借助季节的更替和天气的变化,在脑海里描画着什么呢?我那样忤逆地回答他,无异于打趣他,堵他,他为什么不训斥我,不责备我呢?

父亲是个细心、慈爱的人。那年大跃进,母亲被拉去修京广铁路,不能回来。父亲每天给我梳辫子,梳两条柳辫儿一样匀整秀气的拖肩辫子,引得同学们都羡慕。那是父亲在我能力稚弱时给我的帮助爱护,而我,当父亲能力衰颓时之后,在他视界黑黑的天地里,我给予过他什么温暖,什么安慰,什么帮助吗?

父亲眼睛失明了,可父亲一直在看着我。记得那天夜晚,我回家迟了,远远看到路口立着一个人是母亲。“你到哪里去了?”母亲说,“玩到这时候回来!把你爹爹急死了!”

我惭愧地跑进房去,看见父亲坐在床上急扇扇子,一脸焦躁,纺绸褂子早褪在一边,身上仍是汗流如雨。我内疚加感动,几乎要哭出来。他听见响动,向我仰起脸,张大了眼,那灰色发亮的眼睛似乎明澈了,似乎要洞穿我的心腑,透着那么重的爱,惜,忧,叹……使我不敢对视。

父亲没有说什么,他一生从不对人讲重话。他自尊,又尊重别人。他好像很怕打搅了世界,很怕烦扰了家人。他的饭菜是母亲单做,端到书桌前让他单吃。他总是傍着椅、柜、桌,很从容准确地摸过去,坐下,就餐,不肯让人扶。他很少迟滞懵懂的样子。他是暗里用了努力,不使自己成为家人的负担吧?也许,他就是要掩饰自己的困难,以此麻痹我们对他的关注,来减少由这关注而带来的所谓“拖累” ,以防止由“拖累”而引起的厌烦吧?啊,父亲,我真不敢深想,细想。

给老年人摘去白内障,是近十年愈臻成熟的一项医术。十多年前,国内也有一两处地方可以开刀。可是父亲执意不肯,大约也是怕麻烦人。而我们觉得父亲年事已高,加上路途不便,有风险,便没有坚持去做手术,也没有另想一些更积极的法子。

父亲时常一个人坐着,恬淡的微笑中略有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生活越来越寂寞了,他把这种寂寞深埋着,留给自己一个人吞咽。有时,父亲要求帮母亲剥豆,或者绕绒线,都做得井然有序,干净利落。临终的前一年,父亲忽然多了一种兴致——折纸。

他要我找一些用不着的书给他,他一张一张将书页拆散,然后摸索着,折呀折。对角折,对边折,翻角折,翻边折。我背地里和母亲说,这有什么意思?母亲却说:“你们都只顾忙自己的事,哪里晓得一个闲人的苦恼!何况他两眼又盲了,时间是难熬的!”

我怏怏地听着母亲这些话,心里觉得有些难过,可是过后,我还是只顾忙自己的并没有设法帮他排遣什么。等到父亲去世,我收拾他的床铺,一掀褥子,我发现棕绷上有一扎一扎用细绳子捆起来的纸工制品!有雁儿,鸟儿、猴儿,兔儿,鱼儿……折得精巧细致,形态玲珑!这些能走能游能跳的活物儿,都是出自父亲之手吗?父亲,您是用一种什么心情,在孤寂的黑暗中,制造了这么多活泼的生命!您是带着怎样的企盼和心愿,活在他们的色彩和声响之中?我痛哭着。

父亲故去有十年了,他偶尔会走进我的梦里来,不说话,安静地笑,眼睛明亮。午夜梦醒,我听着窗外如雨水般的树叶的嘈切之声,心上似有一个深深的空洞。我没有父亲了,我这一辈子已无法补赎我对他的歉疚了!我时常感觉到我心上这一道深渊,它提醒着我,对人尤其是对残疾人,少一些冷漠,多一些关切,少一些自私,多一些爱护,让人类在扶危互济中,奋发向前而去。

简 评

父爱重如山,父爱柔如水,父爱切如火,父爱和如风。作者立足日常生活,立足父亲平凡的人生,回忆父亲的失明、父亲的等待、父亲的礼物以及父亲的气象节目、父亲的指甲、父亲的纸雁等生活琐事,用父亲的“爱”和女儿的“悔”将这些琐事串连起来,读来形散神聚。

文章用朴素的语言,白描的手法来描写父亲的外貌、神态、动作,选择最能表现父亲性格特征的“微笑”和“眼神”精笔细描,加以定格。同时用“我”的粗心麻木对比写出父亲对女儿的理解、关爱与宽容;通过母亲等人的侧面烘托写出父亲失明后的寂寞苦恼、坚忍努力和对生活、光明的渴望与追求,使父亲的形象跃然纸上。淡淡的文笔中,有叙有描有议有情,作者深切而自然地抒发了对父亲的深深怀念、对如山父恩无以为报的痛悔之情。

真实自然,是散文情感世界永恒不变的法则。

本期选评:浙江省海宁高级中学金新宇

● 起笔看似平淡,实则沉重,多少伤痛与怀念沉淀在“整整十个年头”中。

●淡淡的笔墨勾勒父亲离世时的平静。

●众人的议论渲染父亲的“有福”。

●永别之际,“一跪”“一搂”“一哭”使心中压抑已久的丧父之痛奔涌而出。父亲的“平静”,众人的“有福”恰好触中了我的心事:悲痛、愧疚,抒情自然。

●深深的痛楚中,回味记忆的碎片。

●小小的礼物中定格了父亲对女儿的多少怜爱!

●眼中的小小白点成为父亲后半生的阴影,淡淡的笔触,白描式的叙述,细嚼之下,有人生的悲凉与无奈。

●一个转折,一句“没有用心”的自责写出我的多少内疚与后悔。

●“习惯”二字写尽天下儿女的粗心与麻木。

●父亲的神态、动作含蓄地传达着他所受到的伤害,但他选择了宽容和默默承受,与“我”的表现形成鲜明对比。

●春天的黄昏是如此美好,渲染出父亲失明的痛苦。

●可见黑暗中的父亲多么寂寞孤独,听天气预报成为消磨时间的重要方式。

●父亲把女儿的辫子梳得如此匀整秀气,可以想像父亲为女儿梳头时细心的眼神、慈爱的面容。

●借母亲等待时焦急的身影和责怪的话语侧面写出父亲对我的牵挂,天下父母爱子之心跃然纸上。

●是对女儿的爱让父亲失明的眼睛“发亮清澈”,爱的力量如此伟大。“我”的“内疚感动”“不敢对视”更烘托出如山的父爱。

●父爱是深沉的。

●父亲的努力与我们的忽略,往昔的麻木造成如今的痛悔。

●如果“我们”坚持,也许父亲就可以从黑暗中走出来。如今追思,悔意深深。

●寂寞与微笑的对比令人回味无穷。这微笑如阳光般明媚,也如暗夜般凄凉。

●人生总是这样充满遗憾。

●纸雁儿传达着父亲内心的热情与追求,睹物思人倍伤怀,痛彻心扉!

●这是父亲的特征,定格的记忆。

●此话有千钧之重,值得我们好好拈量,深深反思,学会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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