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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克思到当代:历史、逻辑与问题意识

时间:2024-04-24

文/仰海峰

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哲学的发展在两个维度上展开:一是理论逻辑的维度,通过概念及理论逻辑的推演体现理性在哲学上的发展,或是对理性的反思与批判引发的关于个体存在与生命的思考;一是历史性的维度,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从社会历史存在的变迁中去看社会思想的变化,从而揭示思想与历史的内在关联与循环,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产生之后给予我们的重要维度。本文主要立足于思想线索层面进行探讨,以展现从马克思走向当代时需要考虑的历史与思想变迁,从而明确我们的问题意识,探索马克思主义走向当代的理论路径。

历史性视野与马克思哲学的开放性

恩格斯曾指出,马克思主义不是教条,而是行动的指南。这意味着,马克思的哲学与思考保持着一种开放性。开放性作为马克思哲学的根本特性,推动着马克思哲学的发展,后人只有在新的历史情境中发展了马克思的哲学,才真正领会了其思想的真谛。

近代以来的哲学,在其逻辑建构上,存在着两个特点:

第一,以所处的资本主义社会为自然社会。现代社会生产的一个重要条件就在于,所有人必须是自由而平等的。商品交换的普遍化,只能在自由而平等的人之间才能真正实现。人的自由平等就被规定为人的自然本性。但事实上,这只是人的历史性规定。马克思指出,“价值表现的秘密……只有在人类平等概念已经成为国民的牢固的成见的时候,才能揭示出来”。这意味着,人的自由平等并不是天生的,而是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同样,与之相应的自然社会也是一个历史性的存在。

第二,确立理性原则。《共产党宣言》中这样写道:“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在这样的社会情境和思想断裂中,理性确立了自身至高无上的地位。近代以来的自然法存在着两种思路:一是由人的自由而来的功利原则;一是由人的平等而来的契约正义。理性原则的确立,进一步确认了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合理的、进步的自然社会。马克思在批判蒲鲁东时指出:“经济学家所以说现存的关系是天然的,是想以此说明……这些是应当永远支配社会的永恒规律。”这表明,一些社会主义者虽然对近代以来的社会与思想提出了批判,但他们并没能真正跳出现有社会及其思想观念,其理论实际上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解释了世界,这就是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说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近代以来哲学的反思精神,囿于其历史的视野并不能保证哲学的彻底开放性。在《致安年柯夫的信》与《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集中展现了自己哲学中的历史性方法:

首先,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历史性的存在。“在生产、交换交换和消费发展的一定阶段上,就会有一定的社会制度、一定的家庭、等级或阶级组织,一句话,就会有一定的市民社会。”没有抽象的社会,只有具体的历史的社会及其组织形式,因此资本主义社会同样是一个历史性的社会,这意味着不能将资本主义社会看作自然社会。近代思想站在资产阶级社会基础上,将这一社会永恒化、自然化,同时他们又以自然社会来确证资产阶级社会的人性化、合理化,这实际上是一种循环论证。

其次,思想与观念同样具有历史性规定。当人们把资产阶级社会当作永恒的自然社会时,就会把这社会的运行方式以及产生于这一社会的思想、观念看作是永恒的。实际上,“它们是历史的暂时的产物”。哲学思想和观念的发展,有其自身的逻辑,但也受到特定社会存在的影响和规定。只有思想与历史之间的互为批判的循环,才能保证哲学思想的鲜活性、开放性与批判性。

再次,历史性与哲学的批判性。历史性意味着批判性,这种批判具有双重维度:一是将所处的社会及其思想当作历史性存在,从而对社会存在及其思想保持一种批判性。马克思的批判指向一个超越当下社会的社会。二是在这种面向未来的维度中,马克思哲学对自身保持一种反思性,不将自己的思考看作永恒真理的完成与实现,批判性与开放性在这里统一起来了。这意味着,今天面对马克思,一方面需要不断地回到马克思,另一方面,更需要面对当代社会与思想的变迁,从马克思走向当代,从而形成新的理论思考与理论建构。

社会发展与哲学思想变迁:一种历史性的分析

从马克思的方法出发,讨论马克思哲学的当代建构,一方面,我们需要分析现代社会的历史进程,另一方面需要反思与这一进程相应的思想观念及其逻辑变化。就生产方式的变迁和社会结构的变化而言,资本主义社会大致可以划分为四个不同的发展时期: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阶段,组织化资本主义阶段,全球资本主义阶段,数字资本主义阶段。本文试图描绘这四个不同阶段在生产方式上的变迁,一方面更好地理解资本主义社会变化所提出的问题,另一方面来考察资本主义社会变迁所带来的思想变迁。

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阶段,指文艺复兴到1870年代,这是资本主义的上升时期,到马克思生活的时代,这一时段的资本主义已经显示出其自身的内在发展与极限,面临着新的社会转型。马克思的《资本论》是对这一时段的有力分析。第一,从生产技术层面来看,资本主义社会正经历从工场手工业到机器大工业的过渡。第二,在社会管理模式上,强调自由竞争与契约精神。在政治管理模式上,由契约论建构的国家,同样强调自由、平等、民主,以与经济的运行相适应。第三,在精神与意识形态层面,自由、平等成为人的自然规定,这也是理性的根本内容。将人看作上帝的原型,体现了近代思想家对人与社会的信心。

19世纪30—40年代,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危机已经明显,这种危机在社会结构层面通过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而表现出来。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揭示了这一时期资本主义社会的难题:一是随着机器大生产的形成,利润率下降成为基本趋势;二是机器大工业与私人占有的矛盾日益加剧;三是这些矛盾最后通过阶级矛盾表现出来。这意味着,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无法继续按自由竞争的逻辑运行下去了,新技术的形成与运用,社会结构方式的改变,推动着资本主义社会进入第二阶段,即组织化资本主义社会阶段。

19世纪70年代开始,新技术的发展逐渐改变了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从生产方式的视角来看,一是生产的动力发生了变化。电力推动着机械化生产和超大企业的产生,形成了垄断组织。二是管理模式发生变化。机械化与垄断的出现,一方面使得分工日益细化,专业化日益明显;另一方面,分工的专业化和企业的规模扩大,推动着科层制的发展和管理模式的改变。随着国家与市民社会的相互渗透和日益结合,马克思指出的私人占有与社会化生产之间的矛盾,在一定意义上得到缓和,生产与社会管理的组织化程序日益提升。

社会结构的变迁,直接影响到思想观念的变化。第一是自信的理性哲学受到质疑与批判,实证主义开始兴起。对于实证主义,许多哲学家都提出了批评,并由此强调技术思维对人的压抑,这一思路构成了哲学思想的第二个重要方向。西方马克思主义将马克思哲学的社会批判与理性批判结合起来,并以之作为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维度。第三是对人的存在与生命的关注与探索。叔本华、尼采对人的情感、意志的强调,海德格尔对人的存在的讨论,弗洛伊德对欲望与无意识的分析等等,这些不同的思考表明,自由竞争时代理性对个体的压抑与否定引发了对个体生存境域的重新思考,而技术的进步在另一层面又激发了以技术理性为基础的思想探索。

20世纪70年代之后,组织化资本主义生产一方面带来了丰富的产品,另一方面这种标准化生产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消费需求。新技术的发展,使得空间对资本的限制越来越弱,资本的全球布展日益可能,资本主义的企业呈现出“多中心”的状态。随着生产的全球化,虽然民族国家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跨国公司的运行有其相对独立性,这在一定意义上进一步推动了全球的政治力量重组与较量。

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以资本逻辑为中心的全球化得以全面展开,后现代思潮登上舞台。德波批判景观社会、鲍德里亚批判消费社会时指出,消费社会中的主体只不过是在符号—物的系统中寻找一个对应的虚像。网络社会的兴起使得传统本体相关的“真实”日益被“超真实”所取代,传统的世界及其理论日益失去了确定性。在全球化时代,多中心的形成、技术的不断发展与变革,这种确定性和世界的本质被打破,对理性与主体的批判,催生了后现代思潮。

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科技的发展,资本主义社会面临着新的变化,第四次工业革命推动着资本主义社会的数字化转向。虽然数字化在20世纪90年代就被提出,但其成为技术和人的日常生活方式的根本规制则在新一轮的技术变革中才得以全面实现,也正是这个意义上,本文将之概括为数字化资本主义。新一轮技术的变革对社会存在的影响还处于转变之中,其对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的影响,同样也需要大家去理解、去建构,但不管怎么样,它已经到来。

将资本主义社会存在与思想观念的发展划分为四个阶段,并不是说这四个阶段没有内在的关联。从社会存在视角来说,资本逻辑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基本特质;从观念变迁的视角来说,不同阶段思想之间的逻辑转换,既合乎社会历史的发展,也体现出思想之间逻辑转变的内在规定性。这一区分是为了更好地认识资本主义社会存在与思想观念之间的内在联系以及思想变迁中的内在逻辑,从而保持一种开放性的视野,面向真实的历史进程及其观念变迁,从而厘清问题的框架。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逻辑与当代发展

与上述近代以来资本主义社会存在与思想观念的发展相对应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存在与发展,这一历史逻辑既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反思,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自身的逻辑建构。马克思哲学的核心主题是如何在充分吸纳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成果的基础上,解决资本主义社会提出的问题,共产主义社会成为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案,这是在资本主义自由竞争阶段矛盾尖锐化、激烈化状态下的理论指向。

进入组织化资本主义社会,第二国际时代的马克思主义者从资本积累和扩大再生产出发,一是继续了资本逻辑批判的思路,二是分析资本主义社会在组织化阶段的特点及其问题。在伯恩施坦看来,社会民主党是要一种社会主义社会制度来取代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在考茨基看来,一个走向超帝国主义的社会,其矛盾在于工业对农业的侵蚀,这种侵蚀不限于本国,从而形成了资本的向外扩张。卢森堡从扩大再生产与资本积累出发,提出了帝国主义扩张中的内/外的辩证法。与这些学者不同,列宁将俄国置于帝国主义的链条之中,得出社会主义革命的结论,成立了苏维埃政权。

到20世纪20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面对组织化资本主义社会,以马克思哲学的批判精神为基础形成了社会批判理论。从卢卡奇的物化批判到法兰克福学派的工具理性批判,他们自觉意识到在技术的结构化过程中个体与社会被工具理性所支配的命运,并将之上溯为西方文明的根本特征。随着电子媒介技术特别是计算机技术的发展,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开始了对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与反思。列斐伏尔和德波对电子媒介与日常生活异化的关系进行了反思与批判,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批判对“真实”“主体”等传统哲学的概念进行重新审视。到20世纪90年代,批判资本逻辑的新形态及其思想观念,构成了全球化资本主义时代马克思主义的重要议题。

面对正在展开的数字化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展开,需要处理如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理解现代社会发展史和科技史。哲学的进展和问题意识虽然有其相对的独立性,但问题本身的提出及其回答,却受到日常生活的制约和影响。随着数字化社会的展开,对这一新的社会存在的结构及其运行特征的分析与思考,是理解当代思想发展的前提,也是新的哲学理念建构的基础。

第二,理解现代哲学与思潮,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历程。马克思思想的变革就是建立在对当时的哲学与思潮的整体性超越基础上的,今天的哲学建构同样需要这样的理论基础。在历史发展和逻辑展开的坐标中,形成知识地图,才能更为准确地定位问题,展开理论构架,形成对数字化资本主义时代的理论批判与逻辑建构。

第三,坚持马克思哲学当代建构中规范性与批判性的统一。马克思哲学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其批判性。批判是为了更好地建构,对于今天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来说,探索规范性内容已经是非常紧要的问题。从马克思哲学的语境来看,更需要关注的是社会存在场域中人们的相互关系建构以及主体性的生成,在这样的场域中去探讨规范理论的生成空间。如何在资本批判中探索马克思哲学的规范性内容,这是当前研究中需要展开的问题。

第四,回到中国语境,在反思世界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进程的基础上,建构合乎中国社会发展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构架。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有自己的逻辑与构架,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虽然吸纳了当代思潮的许多合理内容,但其问题意识和逻辑探索与中国社会发展中的问题有着相关性。当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在关注世界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与哲学思潮的同时,需要紧扣中国式现代化发展道路,前瞻性地从哲学基础理论问题、概念与理论构架等层面展开理论探索,形成中国当代实践的精神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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