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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访”与“重读”:近代中国思想史研究的扩充与收缩

时间:2024-04-24

文/章清

就学科属性而言,史学攸关于以怎样的方式讲述“过去”,故此,每一代或许都在思考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问题。步入近代以后,史学受“西学”“东学”的影响成长为近代学科,不仅观念上发生了重大变化,书写样式较之过去大异其趣,还发生了新名词入史。此亦意味着,当下对历史学“三大体系”的反思,有必要置于近代中国思想学术发展较为长程的时段,尤其是史学作为分科知识成长的历程中加以考量。由此,则不仅问题之缘起便于把握,同时也能更好说明何以需要推进这方面的工作,其意义何在,困难何在。解析近代中国思想史研究走向“扩充”与“收缩”之途,大致能回应上述问题。

近些年来,不只是思想史,文学史、哲学史,皆不断在泛起“重写”的声音。当“重写”已经构成话题,则“重访”与“重读”亦成为题中之义。通过这样一番“重访”与“重读”,或许才能明晰曾经走过的路,并且据此寻找新的出发点。

思想史在中国有其特殊性,通常被归于“专门史”这一方向,辨析其学科体系,并不容易。结合“专史”成长的背景加以“重访”,也颇有必要。20世纪初年梁启超树立起“新史学”的旗帜,予其信心的是史学之外的“他学”,他确信借助于这些分科知识,有望找到清理中国古代资源的办法。章太炎此一时期对《中国通史》的思考,同样认为“心理、社会、宗教诸学,一切可以熔铸入之”。不只是“他学”有裨于“史学”,二者之结合也可产生“他学”之“史”——“有一学必有一学之史”。

围绕各学科进行“专史”书写,构成拓展“历史之范围”的基本方向,并与“通史”或“普通史”形成对照。1905年刘师培在《周末学术史序》中,就依照各学科规划出十多种“专史”。到1920年代,梁启超围绕“中国历史研究法”的演讲,则将法制史、文学史、哲学史、美术史等归为“专门史”。胡适对“整理国故”的阐述,也落实于“专史”。不过,后来形成的“专史”,可区分为两种不同的类型:一种是“学科史”,一种则是对应于“通史”之“专门史”。前者大致是梳理各学科在中国的历史,后者则基于对历史进程的把握,把历史划分为政治、经济、文化等不同的层面。

作为“专史”的“思想史”主要依托于“哲学史”成长起来。谢无量于1916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秉持“道一而已”,指明庄子所论“道术”即“哲学”。胡适于1919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同样说明其“所用的比较参证的材料,便是西洋的哲学”。蔡元培评点该书,认同了这一做法,道出“中国古代学术从没有编成系统的记载”,“不能不依榜西洋人的哲学史”。同样是撰写中国哲学史,冯友兰更是阐明:“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

然而,看起来是可取的办法,在当时已遭致很多批评。在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所写“审查报告”中,陈寅恪批评“今日之谈中国古代哲学者,大抵即谈其今日自身之哲学者也;所著之中国哲学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学史者也”。金岳霖也坦陈此所面临的难题:一种态度是,“把中国哲学当作中国国学中之一种特别学问,与普遍哲学不必发生异同的程度问题”;另一种态度是,“把中国哲学当作发现于中国的哲学”。胡适也在反省,其后来涉及中古哲学史的书写,就放弃“哲学史”之名,改称“思想史”。

民国时期以“思想史”为名的著作,尽管也试图辨析思想史与哲学史(学术史)的不同,但出发点均是依托新的学科知识,以发掘中国的历史资源。梁启超1923年出版的《先秦政治思想史》一书,就并不回避“吾侪所恃之利器,实‘洋货’也”,“每喜以欧美现代名物训释古书,甚或以欧美现代思想衡量古人”。萧公权1946年出版的《中国政治思想史》,也是“采政治学之观点,用历史之方法,略叙晚周以来二千五百年间政治思想之大概”。这样的做法,同样遭到质疑。张荫麟指出:“以现代自觉的统系比附古代断片的思想,此乃近今治中国思想史者之通病。”陈寅恪也道明,“以外国的社会科学理论解释中国的材料”,“看上去似很有条理,然甚危险”,因为“中国的材料有时在其范围之外”。

这正是针对思想史的“重读”与“重访”意义所在。思想史作为“专史”之代表,是基于“有一学必有一学之史”所规划的。由于“思想”本身不构成一门学科,故其学科体系的建构实际是依托于哲学、政治等学科展开。借用哲学史、政治史等较为明确的范式,自有可取之处,对比“学案”或“学术史”的架构,即可看出区别。只是依托于近代形成的学科知识清理古代资源,又难以避免其“成见”。这或许是思考思想史的学科体系需面对的困难,已有的旧法或新法难说理想,故此才需要“重访”,需要“重读”。

无论是最初将学术和思想连接起来表述为“学术思想史”,还是后来将思想与文化连接起来表述为“思想文化史”,多少都表明思想史的边界并不那么清楚。思想史研究之“向下”与“向外”的扩充,也成为思想史研究学术体系建设的枢机所在。

从20世纪初开始,追溯近代学科知识本土历史的各种“专史”纷纷出版,以不同于以往的方式讲述“中国之过去”,影响不可谓不大。有意思的是,在众多“专史”中,以单纯的“思想史”为名的著作却并不多见,这映射出“思想史”的“边界”并不清晰。

梁启超所撰《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算得上是较早以“学术思想”之名清理中国资源的文字,其致力于从地理、政治、文学上揭示影响学术思想变迁之要素。由此亦可解释为何纯粹以“思想史”为名的著作较少,更多是以“政治思想史”“学术思想史”“社会思想史”等为名的著作,似乎“思想史”可以据此分出若干子目。但这自无助于解决“思想史”的范围。张尔田就道出:治史学者“断不许其取各种专科之学越俎而代之”。陈垣同样指出思想史、文化史之类的著述,皆“颇空泛而弘廓,不成一专门学问”。侯外庐对于思想史范围的“比较广泛”“比较复杂”,也有所保留,似乎思想史应该确立其“边界”。

耐人寻味的是,侯外庐试图确立的思想史的“边界”,却正是当下思考思想史学术体系的研究者努力要突破的。罗志田针对致力于划清“专门史”各学科“边界”的趋势,就阐明,这些“边界”更多是人为造成并被人强化的,不必坚守各专门史的樊笼。葛兆光则明确主张新的思想史研究,应当“回到历史场景”中去把握思想的过程,“在知识史、思想史、社会史和政治史之间,不必画地为牢”。这也是各国史家共同面临的问题。法国年鉴学派确立的“整体史”或“总体史”的理想,尽管不易落实,但防止历史被分割为各行其是的“专门史”,仍是很多史家所坚守的。他们确信从社会背景中抽离出来的“专门史”,“肯定会使人误入歧途”。

相应地,思想史研究之扩充,也成为趋向。其一是“向下”,其二是“向外”。

思想史研究如何体现“向下”的视野,早已为研究者所重视。葛兆光多年前已提出,应重视对“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的世界”的研究。李孝悌对清末下层社会启蒙运动的研究,则揭示出影响及于普通人的“阅报社”及“宣讲、讲报与演说”等知识传播形态具有的功能。近30年来民间文献与民国调查的搜集、整理与出版,更有助于史学研究走出新路。将研究视野扩展至地方,审视“国家”与“地方”、“上层”与“下层”的联结,体现的是“在历史中寻找中国”的研究旨趣,颇有助于呈现“一般的”思想状态。

所谓“向外”,最具代表性的是伴随“全球史”/“国际史”兴起的“全球思想史”或“国际思想史”。大卫·阿米蒂奇(David Armitage)的《独立宣言:一种全球史》,就通过1776—1993年间出现的11种独立宣言,以展现“独立宣言里的世界”和“世界上的独立宣言”。近代中国思想史交错着古今中外的问题,“西学”“东学”的传播,以及各方人等所开启的空间生产与知识生产,无疑都表明跨地域、跨文化的思想史研究,大有可为,值得期待。

全球史或全球思想史,往往是全球史、微观史的结合,兼顾地方与个体因素尤为关键;相应地,地方、个体所连接的空间也超越国家,拓展至域外,从而呈现出思想或观念的“旅行”。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传教士的诅咒——一个华北村庄的全球史》,即示范了新的研究视野。不仅如此,各种文本的生产与流通,也构成全球史的基本史料。譬如,鸦片战争对中国士人的刺激并不那么严重,日本的儒者却高度重视,用汉文撰写了多部著作。因“清人不能说清史”,日本学者撰写的涉及清朝历史的著作,在晚清也广为流通。发掘这些文献,或有助于拓展近代思想史研究的视野,并推进从东亚出发的全球思想史。

无论是“向下”还是“向外”,都预示着近代中国思想史研究在扩充其范围。而就其学术体系的建设来说,不妨以开放的视野面对近代中国思想史的“边界”。“思想史”或“学术史”的范围或许难以厘清,然而,以问题为导向,可大致确立“历史研究的单位”,无论是缩小,还是放大,皆可由问题来主导。近些年热议的关于史学研究的“碎片化”,究其实质,正是两难中不得已的选择,要书写“总体的”“整体的”的历史,势必会缩小“历史研究的单位”,走向微观史的研究。而全球史之引起重视,又可视作对此的“反动”。

哲学史、思想史名目之成立,正是各分科知识、学科术语传入中国之际。近代中国思想史研究之收缩,主要体现在对新名词、新概念的重视。概念史研究的方兴未艾,或有助于推动历史学科的话语体系建设。

今日关注的“学术话语”问题,反映在近代中国思想史研究领域,最突出的是对相关“概念”的高度重视。这不仅是引发众多学者重视的问题,而且发展出各具特色的理论与方法。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的“鞍型期”理论指明,借助于被考察的“概念”,可以重构社会历史色彩缤纷的截面并以此呈现整个社会历史。昆廷·斯金纳(Quentin Skinner)也示范了以“历史语境主义”处理欧洲早期出现的术语的方式,揭示出语言承载的意义。

思想史之成立离不开概念,思想史之突破,同样离不开概念,关键是用怎样的概念,如何用。首先要把握的是,近代中国何以会出现诸多新名词、新概念,而且,那些已经消失,或今日已较为陌生的概念,都有必要重新拾起。正所谓“古今异言,方俗殊语”,如不能回到当时人所使用的“概念”,生活在当下的人就很难理解过去。1922年李济就阐述了这样的看法,“要想了解中国文明的本质,首先需要对中国文字有透彻的了解”。

晚清中国频频出现汉语新词,大致源自在译书活动中创出的新名词与新概念。王国维将此一现象的发生归于接受新知带来的变化:“言语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也。”这一时期出版的“历史教科书”,即发生了“新名词”之“入史”。刘师培的《中国历史教科书》章节目录中,就出现了“政治”“宗教”“权利”“义务”“财政”“工艺”“美术”等新名词。到民国时期,这样的问题愈发凸显,邓之诚所著《中华二千年史》,就表达了这样的感想:“史贵求真,苟文字改易,将必去真愈远。”

为此,也不乏有读书人在检讨:以这样一些新名词、新概念讲述中国历史与中国社会,是否合适。1926年傅斯年致信胡适,就道出古代中国严格说来“没有哲学”而只有“方术”。后来在致顾颉刚信函中,傅进一步提出用“新名词”指称“旧物事”是否合适的问题:或许物质的东西可以,但人文上的物事往往不可。20世纪20—30年代围绕中国社会性质的论辩,更透露出在对中国历史与社会的认知方面,各方存在严重的分歧。胡适难以接受“资本主义”“资产阶级”“封建势力”“帝国主义”这些字眼,梁漱溟则道出问题的关键:对中国历史与中国社会的把握早已不同于过往,并难以摆脱上述“新名词”。

近些年围绕近代中国思想史的研究,也较为重视对奠定近代历史基调的“话语”进行概念史研究。不过,相较而言,众人更为关注的通常是近代浮现的与政治、经济、社会密切相关的那部分概念。实际上,古代概念的现代流变,以及今天已不再使用的概念,也不能“遗忘”。晚清以降浮现的新名词与新概念,所映射的是近代世界的诞生及生活世界的转变:与“知识”相关的,主要涉及对新事物的介绍;与“政治”相关的,关乎新的政治治理方式的引入;与“文化”相关的,则触碰到历史文化传统。思想史与概念史如何结缘?概念史研究能为思想史研究增添什么?或许是历史学科“话语体系”建设尤为值得重视的。

将历史学“三大体系”建设的问题置于近代的背景,并无意弱化当下提出这样的问题所具有的价值。只是试图阐明,如果不能在源头上辨析问题之实质,仅从原则上去重复以往的论调,对于问题的解决,并不能有太大的帮助。通过梳理中国近代学科知识建立的历程,不难了解这是近代以来世界范围内全方位文化迁移的结果,并非唯有中国才有此遭遇。治中国近代史的学者也需要面对这样的问题,这既是巨变的时代,也是史学观念与史学方法发生重大转变的时期。史学作为近代学科的一种而成长,其不仅构成近代中国学术变迁的重要一环,也构成全球性学术发展的一部分。重点在于,如王汎森所阐明的,正赖有近代的各种新学术的成绩,我们现代人才有可能真正做到“重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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