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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理”到“治理”:中国医患社会心态研究的学术演进

时间:2024-04-24

文/汪新建 柴佩星

【汪新建系福州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教授、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教授,柴佩星系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教授;摘自《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原题为《从“学理”到“治理”:中国医患社会心态研究的学术演进(1980—2021)》】

医患社会心态是一定时期内社会中多数成员所普遍共享的关于医患关系的基本认知、情绪情感、态度立场和价值观念,是判断一个社会的医患关系是否和谐和医疗改革是否成功的重要社会心理指标。本文回顾了1980年至2021年间以“医患”为主题的研究,以已有研究界定的医患社会心态的四个维度(医患社会情绪、医患社会认知、医患社会价值观和医患行为倾向)及其测量指标为基础,对相关文献进行归纳总结,旨在分析这40余年间医患社会心态研究的阶段性主题及其演变过程。

医患社会心态研究的“前理论”期(1980—1999)

1980年至1999年这20年来,学界对医患社会心态的研究散落在以医患为内容的研究当中,较少直接以“医患社会心态”为主题进行分析。因此,此期间的学术研究可暂概括为“前理论”探讨性质,文献梳理只能根据现有的医患社会心态界定来反推当时的研究内容。

20世纪80年代对医患关系的学术讨论,源自当时“使用经济手段管理卫生事业”的医疗改革。虽然人们仍认为医疗是公益性福利事业而不是普通商业,但市场因素带来的利益冲突已经难以避免,医患关系已成为医院主体与患方客体之间利益矛盾冲突与平衡的集合。“医德”问题的讨论遂成为当时医患关系领域关注度最高、集中讨论得最多的议题,批评医方道德标准缺失、医务人员的“道德磨损”和社会失范现象,形成了将医患问题归结于“医德缺失”的强大话语逻辑并一直延续至今。

同时得到讨论的还有医学观的异化问题。有些研究认为,医疗改革之前,传统医患文化的核心规范“义”“利”“精”“诚”,要求医者对患者有义务感、责任感;但在医疗改革后,传统的精神文化受到了冲击,拜金主义和商品意识进入医疗领域并改变了医患文化,医患冲突随之显现。同时,这种转变也体现在研究者对医患情绪和认知的判断上,认为曾经密切的医患关系由于物化手段和人机化趋势而变得冷漠,医患间的公正感被商品关系、患者经济压力和承受力之间的矛盾,以及对医院收益的武断认知严重削弱,医患满意度由于患者的主体性被忽视而降低。

这个阶段的整体社会心态呈现出从主导价值观尚未确立、新思潮与旧观念交锋、深层矛盾不断显现,到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新的价值观与社会心态逐步出现的过程。具体群体在此间的心态变化,则是这时医患社会心态的缩影。经济体制改革和医疗改革,使曾经对公费劳保医疗抱有感情的工人群体,由身份认同的变化发展出了心态(尤其是价值观)的变化,产生了朝向适应市场经济的改变,他们对医疗心态也出现更具有自主权和自由度的社会化转向。与公费劳保医疗一样淡出历史舞台的还有传统的农村合作医疗体制,有研究发现,农民群体对传统农村合作医疗的整体较为满意,但是之后传统农村合作医疗出现缺位,而且没有较好替代保障,导致农民群体对医疗的心态尤其是满意度和安全感方面长期处于较低的水平。

这一阶段涉及医患社会心态的研究主要伴随着人们对医患关系性质认识的改变而进行,其中尤其强调医患价值观,尤其是医生群体的道德观异化对医患关系的负面作用。这其实反映出传统学界将社会问题进行“泛道德化”解释、力图从道德制高点掌握批判权力的基本特征。当然,学界也充分地认识到医疗体制问题对医患社会心态的形塑作用,但对这种作用的具体形成机制还停留在朴素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哲学把握或个案化的定性解读层面,尚未进行更细致和定量化的分析。

医患社会心态研究的“准成熟”期(2000—2015)

21世纪初期,随着医疗改革的不断深入,医疗市场化带来的优势和问题进一步显现,同时,关于医患关系的学术研究也不断推进和分化,并逐渐出现相对独立的医患社会心态研究领域,这与社会心态的研究日趋成熟自然高度相关。这一时期的研究除了继续关注医德和医患价值观主题外,也开始关注医患的认知差异、沟通风格等内容,并逐步将讨论的重心集中于“医患信任”这一主题上。

在认知差异上,诸多研究从不同角度归结了其具体表现并探讨了其产生的根源。例如有研究分析了医患双方对医疗特殊性、患者财力与生存希望的认知差异及其对就医安全感与行医安全感的影响,以及医患双方在对医疗环境、医疗期望和服务态度的不同感受及其对就医满意度和行医满意度的作用。此外,从经济学领域引入的信息不对称视角也广受欢迎,信息不对称直接影响医患信任的建立和患者对医疗效果的评价,并通过医疗评价影响医患满意度,是导致医患关系博弈化的一个认知根源。从医患社会心态的角度看,医患信息不对称会影响医患信任。

由于职业分工导致医患之间的认知差异总是存在并且不可能达到充分的平衡,因此,如何进行有效的医患沟通并评估其效果就成为这一阶段研究的一个重点,并使人文医学成为一个重要的学科分支和实践领域。研究发现,良好的医患沟通能提升医疗质量,缓解并减少纠纷,帮助建立和谐的医患关系。具体而言,有效的倾听能够改善医患冷漠,提升医患安全感和信任感。而要做好医患沟通,就要求医方掌握患者的情绪和认知特点,了解双方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等,提升医者对患者的人文关怀,重视医患“主体间性”并开展“医患视域融合”的实践。这些研究为医方的医学观和疾病观加入了更多人文内涵。同时,这种人性化的医学观在观念上更易为患者接受和学习,因而有着较好的社会认可度。随着医学人文理论的深入人心并要求医学在坚持科学精神同时弘扬人文精神,一种系统性呼唤重构疾病观和医学观的学术思潮也开始产生,它呼吁把医患关系的主体——“人”——的因素放入医学和医患研究的焦点之中,提倡医生既要看到“病”又要看到“人”,这自然也包括对医患双方心态的理解、疏导与培育,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医患社会心态作为独立学术领域的诞生。

此外,随着医疗问题、教育问题以及住房问题成为社会建设中的几大民生问题,医患关系也成为此时社会学研究的一个重点领域,医患社会心态的形塑力量这一个议题就得到了来自不同角度和不同理论立场的讨论。这些研究从不同视角丰富了医患关系研究,并在一定程度上涉及了医患社会心态得以形成的社会机制。

就较为明确的医患社会心态指标而言,这一时期学界和公众对医患社会心态的探讨主要集中在医患信任上。很多研究开始把医患信任缺失概括为医患关系紧张的最根本原因。虽然将系统性社会问题的产生根源归因于人际信任或群际信任的缺失失之偏颇,这忽视了医患紧张问题产生的结构性背景,但这种归因反映出了医患矛盾的尖锐性,以及中国社会整体上的陌生人信任和制度信任的缺失。也许正是这一时期学界对社会信任缺失的集体性学术反思,才促成了医患信任成为医患关系这种特殊的社会关系形态中最被关注的问题,并在一定程度上也促成了社会学,尤其是社会心理学学者对这一问题的关注。也是在这一意义上,再借由“信任”这一概念的多语义、难界定的特性,为社会心理学的理论和视角进入医患关系研究提供了最为便利的视角,并成为一种“理论杠杆”最终“撬动”了整个医患社会心态的研究。

医患社会心态研究的成型期(2016—2021)

医患社会心态真正作为一个学术概念、医患社会心态研究真正作为一个成型的学术领域而被重视只是近些年的事。这有三方面的现实原因。

一是此前“医闹”“伤医”“杀医”事件为代表的恶性医疗暴力事件对政府、公众和学界共同构成了强烈而持续的刺激,促使政府下决心在继续改善“看病难、看病贵、看病体验差”等患方导向的问题的同时,注重解决少部分极端患者针对医务人员的医疗暴力问题,开始从医方心态和患方心态两个方向同时推进和谐医患关系的建设。

二是社会冲突转型催生了社会心态研究的某种“复兴”。在中国社会的转型过程中,出现了一类特有的社会冲突,即“无直接利益冲突”,意指与矛盾诱因事件无直接利益关系的多元主体通过较为激烈的诉求方式表达不满情绪的社会冲突,其结果往往是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的发生。而随着网络技术的发达,此类事件尤其容易在网络空间中形成特有的表达形式和情感动员机制,针对医护群体甚至形成了“逢医必反”的“一边倒”负面舆论氛围,这使得医患心态问题从普遍性的医患关系问题中逐渐独立出来,成为社会治理的一个核心议题。

三是社会心态研究的成熟为医患社会心态研究的成型提供了理论准备。同样经过了40余年的学术积累,社会心态研究对国家治理的价值也开始得到党和政府的高度肯定。这种肯定的最好表现就是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明确提出,要“加强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培育自尊自信、理性平和、积极向上的社会心态”。这从政治高度奠定了社会心态治理——对会直接妨碍或促进国家意志和社会秩序达成的相关社会心态议题的治理——作为一种独立的国家治理主题的基本地位。

这一阶段的医患社会心态研究从整体上体现出从概念化到操作化、从学术研究到治理对策探讨的明显转向。借鉴其他学者对社会心态的界定,汪新建等人对医患社会心态进行了概念界定、工具编制、社会调查、干预实验和参与观察研究,并就医患“获得感悖论”、医患社会心态的情感治理、医患受害者竞争等内容进行了具有前瞻性的理论思考;王沛等人就护士共情能力提升,以及信息、情绪等心理学变量对医患沟通的影响进行了干预实验研究。这些都具有鲜明的社会心理学风格,系统地推进了医患社会心态的理论分析与量化研究工作,研究者们也因此组成了医患社会心态研究的标志性社会心理学团队。除此之外,还有诸多研究考察了心理调适、压力管理干预和心理健康管理(如巴特林小组)等措施对改善医患社会情绪、保障医务人员心理健康、降低医患紧张水平的作用;医方也掌握了更多改善医患社会情绪、提升医患信任、拉近医患心理距离、增进医患双向共情的经验性做法,并使之成为医院管理的常态化工作;叙事医学、医患共同决策等新兴治疗模式也为更多医务工作者所实践,为生物医学模式增加了必要的人文色彩和人性化维度,增加患方对治疗的参与行为,有效地促进了医患之间的体验共享与心态融合。

这一阶段研究的另一明显特征是高度重视媒体,尤其是以微博、微信、快手、抖音等新媒体及其平台对社会心态与医患关系的塑造作用,有正反两个方面:正面作用在于通过公开报道某些医患冲突事件唤起公众对“医改顽疾”的重视,提升了公众的改革参与意识并促进了相关问题的公正解决;反面作用在于许多涉医报告存在隐瞒重要信息、剥夺医生话语权、欠缺医疗知识、使用带倾向性和煽动性词汇,媒体成了医患关系的撕裂者而非弥合者。与此同时,有社交化、垂直化、平民化和标签化特征的自媒体,也成为打造医院权威性、亲和力的便捷有效途径,医方也可以运用新媒体展示医疗真实面,既建立个体以及群体专业形象,也促进医患联手共同应对疾病。可见,媒体在营造医患社会情绪背景、引导医患社会认知、引发医患社会行为,以及树立医患社会价值观方面均能产生积极或消极的影响。

结语:迈向政策科学导向的医患社会心态治理研究

总结自1980年以来这40余年间的医患社会心态研究,可以发现其总体特征是:早期的医患社会心态研究主要集中于价值观层面对“医德”以及相关的医学观、公正观等内容的检讨与反思,稍后延伸至医患社会情绪和社会认知层面的组成成分及其影响因素探析,最后开始强调从社会治理的整体层面提出对应的治理建议。粗略地讲,从中可归纳出从“学理”到“治理”的研究重心转变:早期研究着重探讨医患社会心态的现象构成、形成机制等学理分析内容,其内部又呈现从“漫谈性”到“框架性”、从理论化到操作化的不断严谨化过程;晚近研究则更则重在已有研究发现的基础上探索具体的治理对策,体现出更强的使学术研究服务于现实治理的实践意识。同时,早期研究多集中于患方视角,注重医患社会心态中的患方心态分析,而最近十多年来则日渐重视医方心态及医患双方的心态互动,体现出更强的交互性特征。所有这些又都标志着医患社会心态治理独立于医患关系治理而成为一个具有主题特异性和理论拓展性的研究场域。

如果说“医患关系既关系到医疗活动效率,又对社会稳定产生影响”,那么,医患关系治理就必然兼具健康治理与社会治理的双重功能,作为医患关系治理之有机组成部分的医患社会心态治理自然也是如此。当健康已成为国家治理的公共目标、“把健康融入所有政策”已成为一种政策潮流时,医患社会心态治理及整体的医患关系治理就自然超出医疗行业本身和医患群体之间的范畴,而成为一种系统治理工程,需要从社会治理的全局出发去整体筹划,发挥整体协同、多元治理的合力。

仅就本文作者所在的学科领域——社会心理学——而言,这就需要进一步强化社会心理学的政策科学属性,更大胆地突破实验室实验和小群体干预的方法禁锢,从更广阔的视角出发为医患社会心态的治理提供更具理论解释力的、具有政策指导价值的主张与建议,以更好地服务国家治理现代化进程。也就是说,未来的医患社会心态研究,应在继续承接“学理”特征的基础上进一步强化“治理”属性,使这一取向的研究对和谐医患关系建设的参与性和引导性发挥更大的作用。这也是对以往40余年来医患社会心态学术脉络演进史的进一步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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