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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答体:《庄子》成篇结构和思辨模式的新视角

时间:2024-04-24

文/汪春泓

宋代王楙《野客丛书》谈“大小言作”,认为可溯源至《庄》《列》鲲鹏、蟭螟之说。此种一问一答之文体出现得更早,域外早期哲人也使用此种问答体,而《庄子》也端赖惠施与庄周之辩难,其思辨深度、广度得以拓展,遂成为中国哲学、文学之瑰宝。

《庄子》问答体诸篇思想、学派之交锋及特征

按《史记·庄周列传》所述,庄周与孟子同属战国中期人物,“其学无所不闚……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此证明庄周并不可被目之为“隐君子”,他熟悉当时学派、学术,且有深刻思考,庄周“善属书离辞”,其笔下之人物、故事“皆空语无事实”,好信手拈来或兴到之谈,无非为传递其思想观点起到辅助作用。

按照子部书体例,置于今本《庄子》末篇之《天下》篇具有序的性质,上述《史记》列举庄周各篇,都在今本《庄子》之杂篇和外篇,其主旨要在思想影响上扫荡孔子学说之普世性,并在知行合一观上否定墨翟式人生之意义。而观作者自己设问自己解答之《天下》篇提出“道术将为天下裂”,自天人、神人、至人、圣人以至君子,这是一个思想境界及论域幅度逐渐递减的排序,人日益“一察焉以自好”。世界本来是一个整体,而诸子各家则从各自所见的某个片段、局部来看世界,此从根本而言,它走向一个与庄周逆向的路径,那就是“蔽于人而不知天”。值此非杨即墨时代,庄周更聚焦于墨子,此在整篇之中占据较大篇幅,意指墨家人物伟则伟矣,却奈何强人性之所难!人生在世,必须平衡公与私之关系,“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若为违背人性墨家观念所误导,则会抹煞人之生命意义!故而,庄周著书“用剽剥儒、墨”,顺老子之势而为,若老子批判重点在儒家,相形之下,《外物》篇即使也嘲讽“儒以诗礼发冢”,可是庄周学派则把矛头指向墨家。庄周一派对孔子始终还是抱持起码的尊重。墨家救世,是要在此岸建立“人不为己”之美丽新世界,惜乎难过普遍人性这道坎。人间世本由一个个猜疑和纷争永无止歇、高尚和卑鄙并存共生的世俗社区所组成,尤其周代以来,华夏民族缺乏宗教意识与信仰,欲令妍媸肥瘦尽舜尧,此不过是某些人臆想而已。庄周一派深谙其中道理,故而,墨家无疑更受庄子一派之强烈质疑!《天下》篇反映庄周一派左袒杨朱,于墨家之行事与人生观,则展现其水火不容之立场。

“勿撄”乃《庄子》之关键词。《在宥》篇大致复述《天下》篇中庄周一派对于墨家之诘问,直指黄帝、尧舜等不过激起人心之相疑、相欺、相非和相讥,导致天下人心之淆乱! 从儒、墨与庄老分歧看,前者尤其墨翟一派,把活泼泼人心仅局限于献身社会公共事务,即无非在君臣风云际会间令生命价值绽放。而老庄,尤其庄周一派则不然,他们是人性自然、恬适之捍卫者,认为最不堪忍受者,正是人性遭遇外界因素之干扰和压迫。庄周宁做一只游戏污渎的“孤豚”,也不愿出任楚威王之相,就决绝地表明此种态度。由此,庄周学派主张政治之清静无为,遂萌生个体独立和人性自由的基本观念。

按《列御寇》篇云:“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犹如《老子》所指“大道废,有仁义”,此篇揭示儒家语词概念、学说观念越来越与现实人生相脱节,堪称徒乱人心而已,其所谓“离实学伪”,绝非植根于人性之自然节律,反令人民疲于应对,形神不能相守,然则戕害人性,莫此为甚也!故《庄子》要借列御寇间接地发挥杨朱观点,表示对于儒、墨的厌恶。

《庄子》令“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各篇无不洋溢着战斗精神,而杨、列却有“自了汉”意味,所以他们尚不能上跻《庄子》内篇之境地。然则《天下》篇接上文,述及庄周学派学术锐思之提升,此乃拜庄周与惠施展开论辩之所赐。作为论辩对手出现,惠施给庄周带来思辨之冲击和刺激,这正是庄周思维能够在《庄子》内篇中大有飞跃的原动力!

《庄子》内篇思辨模式、内在理路之确立

关于《庄子》内、外篇之辨析,王夫之《庄子解》卷八为之比较云:“……外篇则但为《老子》作训诂,而不能探化理于玄微。”语言、观念一旦与政治相结合,尤其俟之跃升为主流或官方学术、思想之后,或被权势者所操弄,最恶劣的就是故意歪曲和利用,导致蕴含善意的儒、墨语汇、教义等与社会事物本真之间产生裂隙;而此缝隙逐渐扩大,乃至酿成指鹿为马、黑白颠倒等隐患。此由《老子》发轫在前,尖锐地痛斥“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等名实相悖之弊端;孔子也已经意识到此种人类语言、理论腐败之危害,所以“必也正名乎”,而庄周一派则是更彻底的怀疑论者。

《天下》篇令惠施登场,诚如《齐物论》篇所谈及“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在楚国后期,宋玉也撰有《大言赋》和《小言赋》。据此,可知谈大说小乃尤为楚地所流行的一种智力游戏。此种言说方式贯穿《庄子》各篇,实为《庄子》诸篇结构之隐形框架。《逍遥游》篇指楚之贤人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就是顺势推导至极处的能力。譬如《天下》篇惠施立论:“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从而推导出“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反映借助语言,面临浩瀚想象空间,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人类智慧具有作无尽探索的志趣和快乐。在一定程度上,这也突破了史官文化、农耕文明现实功利主义积习之局限。

按《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之“名家者流”载录:“《惠子》一篇”。注曰:“名施,与庄子并时。”这说明在战国中期,惠施属于名家代表人物,其人所关注者,涉及语言之实在性和逻辑性诸问题,此与当时稷下学士围绕君臣架构讨论诸端议题,其思索层次、范畴自不可同日而语。故庄周和惠施乃以边缘挑战主流(譬如稷下学术)的学者身份而傲立于学界。

按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篇云:“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其思维无远弗届,亦唯有庄周、惠施之相互往还论难,差堪与之近似!

《秋水》篇记载濠梁之上庄、惠之争,此篇纯属出自大小言之辩主题的衍生物。从《庄子》外、杂篇至内篇的发展进程中(此并非指写作之先后),《秋水》篇实具津梁作用,有特殊意义!庄子、惠施二者所激辩者,乃“乐”所发生之主体究竟是鱼或庄子,而此问题引导争论进入哲学范畴,涉猎“是”或“存在”(being)之本质的拷问。据此发现惠施的意义主要在《庄子》内篇触发许多带有彻悟性的思考,从而玉成《庄子》思辨达到其余诸子所不能企及之高度!《荀子·解蔽》篇评曰:“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上述两句将惠子和庄子并列,也是由于作者窥见二者之间属论敌关系,或许正因为惠子的“蔽于辞而不知实”,其名家路数,好在语辞组合中探究“逻辑”,从而激发庄周之灵感,使得庄子思想拥有“蔽于天而不知人”的特征。思想家之相得益彰,惠、庄堪称典范。

至于《庄子》如何从外、杂篇突进到内篇的高度?考察作为杂篇问答体之《徐无鬼》篇,今人略可寻绎其间之发展脉络。《徐无鬼》篇列举知士、辩士、察士、招世之士、中民之士、筋力之士、勇敢之士、兵革之士、枯槁之士、法律之士、礼教之士及仁义之士,他们各有诉求、各不相下,犹如庙堂上、市井中之众声喧哗。此不正是《齐物论》“人籁”之谓乎?从互文性角度来看,他们犹如《齐物论》所描述的“万窍怒呺”,此乃自然和社会之常态。《徐无鬼》篇进而分析令农夫、商贾、庶人及百工尽力扮演各自社会角色之原动力,仿佛我们今日各种场合所见各色人等,洵为穷形尽相。必须与惠施主张“去争”的语境联系起来看庄、惠之辩论。惠施仅仅看到世人相争之无谓,而庄子则有更高远认识。他既明了社会中上至王侯将相下及引车卖浆者流均为“看不见的手”所驱使,而且《人间世》讲“知也者,争之器也”,看透人间争拗缘起乎人心理念之南辕北辙、莫衷一是,所以《齐物论》借子綦代言,以解释人籁、天籁。若欲究天人之际,人实质上也是自然一部分。众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其不由自主地忧虑、劳作和挣扎,故地籁也是天籁耳!“怒者其谁邪”?这是深刻的普世性诘问,正击中在道本体映照下人主体性是否存在之哲思要害。《徐无鬼》篇指芸芸众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此“驰”字生动形象,人是有定数的“永动机”,由于人之躯体远跟不上人心念之奔驰,所以《人间世》篇拈出“坐驰”一词,此真是人生在世一切焦虑之所在。人困守于欲望之愁城,在有限和无限之间,用一生来重蹈、验证希腊西西弗斯神话之宿命。

而《齐物论》就是要破除人主体性之执念,遂于篇首就标举南伯子綦“今者吾丧我”这个重大命题,首用“吾”字,后则连续使用六个“我”字。此说明吾和我并非同义词:吾,表示第一人称之代词;而我,则是具我执之真空假有之妄念谬识。生命本是偶然因素之凑泊,《齐物论》篇揭示“真宰”“真君”是否存在的问题,此亦为士人从君臣关系中解放出来,提供理论依据。

儒、墨、名、法等各家为当时显学,然而其学术实无异于“鷇音”,反过来人声鼎沸鸟闻之也同属无谓。当时空、物类迁移,被视作真理的人类观念岂能放之四海而皆准?譬如儒家讲“正”,显然仅属人主观成心,若把论域拓展至整个自然界,人与鱼类、猨猴之“正处”就各各不同,人岂能将自己生活方式强加于鱼类和猨猴。于是《齐物论》深刻地颠覆人类语言之功能与意义,甚至认识到人类语言、修辞阻隔人与物自体之间的契合,此说对儒、墨公信力产生釜底抽薪的冲击。

《庄子》问答体各篇之庄子、惠施辩论,正是促成“庄子”思辨的最后推手。惠施才是庄子势均力敌之对手,惠施言论引人入胜,直抵“道心惟微”之入口,点燃庄子之灵感,遂令《庄子》站到中国哲学峰巅之上!

从楚人游戏之言到伤时忧身之转变

一部《庄子》存在着追求精神慰藉、思想逍遥和现实困境之矛盾。大小之辨虽含有游戏性质,可是人类游戏又何尝不捎带排遣烦恼之元素?因此,从《逍遥游》庄子、惠施之问答,可以窥见如何从大小言戏谑,最终却转入立身处世之忧患意识,此对于《庄子》一书根本性质之理解,也大有裨益!《逍遥游》篇有庄子、惠施对谈,其中“惠子谓庄子曰”云云,引起两个话题,而且无不关乎士人现实处境,乃此篇题眼之所在;也说明庄、惠之间大小之辨,实质上隐性地驾驭全篇文脉之走势,构成此篇内在之主干。

《逍遥游》开篇叙述鲲属鱼类,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而同属鸟类,大鹏相对于亦为同类之蜩、学鸠、斥鴳、鹪鹩,及非同类偃鼠,则大小迥别。对此注家见解存在分歧,而上述王㮊议论,启发今人可以从楚人之大小言来理解,这是一个思考、观照的新视角。

《逍遥游》篇内散落着许多大、小相对物类意象及概念,譬如水与浮体,大舟和芥,中间体为杯;小知、大知;小年、大年;朝菌、蟪蛄、冥灵、大椿;众人、彭祖;蓬蒿、榆枋、数仞、九万里、青天;晦朔、春秋;日月、爝火;时雨、大泽;关于用,则分无用、有用;小用、大用;至于兽类之小大之辩,则有狸狌、斄牛之对照。《逍遥游》明言:“此小大之辩也。”接着现实中人物宋荣子、列子进入视野,此辈尚“犹有所待者也”。然而,“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鲲鹏展翅九万里,《逍遥游》以此营造壮阔意象,然则非如是,人之精神则不能挣脱尘网束缚;尤其藐姑射山神人居焉,此神人超越大小言之辨,显然已臻无待、自足之境界。要冲破种种限制,按《达生》篇谓“逍遥乎无事之业”,然而现实中人又不能无事、弃事,逍遥不过是虚拟之臆想耳。

在王权政治中,奋不顾身地忠君并非智者之选项。庄子把臣下的生命意义与人身安危看得比君王和社稷更重要,因为“民为贵”。这与儒家等帝王派,士人要在朝廷君臣架构里讨生活,显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民”不是一个抽象概念,而理应落实到每一条鲜活生命!这正是老庄之学的特征。即使勘破生死之忧虑,然而“死生亦大矣”!人虽然随运而安,个人确乎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似微不足道,诸如“弱丧”“庄生梦蝶”等概念令人之主体性也处于如梦如幻之间,可是人又“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由此令人联想到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名言:“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由于空间,宇宙吞没了我;由于思想,我囊括了整个宇宙”。个体脆弱、渺小,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这代表着中国诸子学派真正的人之个体觉醒!

《则阳》篇或绍介惠施去争之说,借惠施荐之于魏王的戴晋人之口说:有国于蜗之左、右角者分别为触氏和蛮氏,二氏为争地而战,伏尸数万。其间也隐含多层次的大小言之辨,无非要证明人类一切争斗都属无谓。而《齐物论》篇则提升为“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因此,人与他者所发生交集,一切道德、伦理、价值、审美等判断,均可置之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可也!

而人精神和肉身最大苦痛在于人性不得自由舒展,故即《骈拇》篇所指:“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突破主流意识形态的牢笼,则“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所追求的是绝对的自由!《达生》篇云:“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郭象注《庄子》,就凸显“自适”以保障人性之自由,然其可以然之域又局限于“苟当其分”,若非“以意逆志”,此肇始后世聚讼纷纭。《晋书·嵇康列传》云:“故君子百行,殊途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嵇康是以《庄子》适性之说为自己拒绝出仕司马氏朝廷作辩解。按《晋书·郭璞列传》:“然性轻易,不修威仪,嗜酒好色,时或过度。著作郎干宝常诫之曰:‘此非适性之道也。’”郭璞显然把“适性”理解为尽酒色之欢,任诞或亦与《庄子》之学存有不解之缘?确实如何适性?也见仁见智。

而爱憎分明的阮修,内心具有善恶是非之标准,《晋书·阮修列传》云:“修所著述甚寡,尝作《大鹏赞》曰:‘苍苍大鹏,诞自北溟……翕然层举,背负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鸴鸠仰笑,尺鷃所轻。超世高逝,莫知其情。’”显然,对于郭象以“齐物论”来解“逍遥”,他是断乎以为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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