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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史研究的科学、区域与观念视角——以明末鼠疫为例

时间:2024-04-24

文/赵现海

作为自然环境影响人类历史的表现之一,瘟疫长期而巨大地影响了人类历史的具体进程。与灾荒相比,瘟疫不仅同样对于人类社会有巨大的冲击力,而且在古代时期,由于医疗技术不发达、医疗救助体系不健全,政府对于瘟疫的救治远逊于对于灾荒的救助,在很大程度上,民众只能仓皇、无助地面对着瘟疫的爆发。瘟疫史研究不仅是了解中国古代医疗技术的重要路径,而且对于揭示中国古代思想观念、治理能力也是重要的切入点。

为了全面勾勒瘟疫史的历史面相,未来应在科学、区域与观念视角上,展开多方位、综合性研究。首先,瘟疫作为一种疾病,对其种类的判定,应从之前依据少量的、单一性的资料进行简单的推定,转变为结合大量的、多类型史料和根据现代医学展开多文本互证,开展瘟疫科学史研究。其次,中国古代瘟疫在不同区域具有不同的种类和发生机制,对瘟疫史的研究,应从之前笼统地论述全国或某一地区瘟疫的叙述模式,转变为从地域特征出发,结合不同地域瘟疫的种类、发生特征,开展瘟疫区域史研究。最后,中国古代的瘟疫观念,具有不同于现代社会的特征,与宗教信仰掺杂在一起。因此,未来的瘟疫史研究,应从传统的瘟疫观念而非从现代瘟疫观念出发,来开展瘟疫观念史的研究。本文尝试以明末鼠疫为个案,对以上三种研究范式展开探讨,揭示其可能性与潜力。

明末鼠疫的研究现状与判定标准

以往研究大都认为明末北方乃至全国普遍流行的瘟疫是鼠疫。伍连德在《鼠疫概论》(卫生署海港检疫处、上海海港检疫所,1937年)一书中,依据《潞安府志》关于崇祯十七年(1644)瘟疫的记载,“病者多腋下、股间生一核,或吐淡血而即死,不受药饵,虽亲友不敢吊”,指出这是他所看到的有关中国肺鼠疫的最古老的记载。1975年,美国学者邓海伦在英文版《清史研究》上发表了《晚明瘟疫的初步研究》一文,指出崇祯时期的瘟疫可能是鼠疫。1997年,曹树基发表《鼠疫流行与华北社会变迁(1580—1644年)》(《历史研究》1997年第1期)一文,认为明末鼠疫不仅造成人口的大量死亡,而且削弱了明朝的统治根基,是明朝灭亡的因素之一。张剑光《三千年疫情》(江西高校出版社,1998年)一书也认为明末瘟疫是鼠疫。

虽然以往研究大都得出了该次瘟疫是鼠疫的判断,但除了伍连德以外,其他研究基本是根据死亡率和症状的笼统记载所展开的推定。事实上,以上研究所利用的地方志关于人口死亡率的记载不仅有笼统、夸张的成分,而且包含了其他因素导致的死亡人口,难以作为直接证据。同时,以上研究所关注的症状,是少量资料所记载的表面症状,这些症状在其他瘟疫种类中也普遍存在。因此,对于明末瘟疫种类的判定,应结合现代医学,利用多种性质文本,围绕典型症状,展开深入分析。

清宣统二年(1910),余伯陶辑成《鼠疫抉微》(《中国医学大成》第6集,岳麓书社,1990年)一书,集中体现了清末传统医学在借鉴现代鼠疫诊疗观念的基础上,对鼠疫形成的全面系统的认知。在《辨症浅说》一节中,余伯陶指出,至迟在清末,鼠疫有一个专门的传统名称——“核瘟”。之所以称“核瘟”,是“言是症之必见结核也”。结核的位置是在腋下或股间。鼠疫之所以会形成结核,余伯陶指出:“盖疫毒恶血,凝结成核,核痛甚剧。审是,则鼠疫之必夹核,核瘟之必夹瘀,益明矣。”在该书中,余伯陶指出,在判断瘟疫是否属于鼠疫时十分简单,那便是看其是否符合两项标准中的一项。“总之,有鼠无鼠,有核无核,界限分明。”即:一是鉴于鼠疫首先在鼠间传播,因此是否发现死鼠是鼠疫的一项标准;二是鉴于鼠疫都会导致淋巴结肿痛而结核,有无结核是鼠疫的另一项标准。如果符合其中一项标准,便可以确定是鼠疫。余伯陶之所以认为符合其中一项标准,便可确定是鼠疫,是因为鼠疫在发生时,有可能仅出现其中一项现象:或者虽有死鼠发现,但人类感染者尚未来得及结核;或者人类感染者已经结核,但由于种种原因,死鼠尚未暴露出来。相应,如果不符合其中任何一项标准,那便应谨慎判定,以免误珍。

明末鼠疫的多文本互证与科学化研究

崇祯末年流行包括“潞安瘟疫”“疙瘩瘟”“瓜瓤瘟”“探头瘟”“羊毛瘟”在内的多种瘟疫。明清医学家对于“疙瘩瘟”症状有详细记述。吴有性在《瘟疫论·杂气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中,记载了“疙瘩瘟”的症状。“或时众人瘿痎,俗名为疙瘩瘟是也。”清刘尚友著《定思小记》(《丛书集成续编》第24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记载:“夏秋大疫,人偶生一赘肉隆起,数刻立死,谓之疙瘩瘟。都人患此者十四五。至春间又有呕血病,亦半日死,或一家数人并死。”清周扬俊与雷丰,对于“疙瘩瘟”的症状描述更为细致。周扬俊在《湿热暑疫全书·疙瘩瘟》(《续修四库全书》第100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中指出:“所称疙瘩瘟者,遍身红肿,发块如瘤者是也。”雷丰在《时病论·温疫不同论》(人民卫生出版社,2007年)中记载:“发块如瘤,遍身流走者,为疙瘩瘟。”从症状上看,“疙瘩瘟”与“潞安瘟疫”较为相似,所谓“发块如瘤”,是“核”的另一种描述形式。周扬俊也指出“疙瘩瘟”症状外露,与其他瘟疫有所不同。“所称疙瘩瘟者,内非不病也,特现于外耳。”因此“潞安瘟疫”“疙瘩瘟”都是肺鼠疫。

清胡介祉《茨村咏史新乐府·京师疫》(清末诸暨郭氏学种花庄刊行,天津图书馆藏)记载,崇祯十六年(1643),还有“西瓜瘟”“探头瘟”等瘟疫种类。“自后遂有疙瘩瘟、西瓜瘟、探头瘟等症,死亡不可胜计。”“西瓜瘟”又名“瓜瓤瘟”,之所以有此称,徐树丕在《识小录·甲申奇变》(商务印书馆,1916年)中指出,是因为“其人吐血一口,如西瓜状,立刻死”。“瓜瓤瘟”“探头瘟”在症状上与“潞安瘟疫”相似,都有突然吐血的症状。《瘟疫论·杂气论》指出:“或时众人疟痢,或为痺气,或为痘疮,或为斑疹,或为疮疥疔瘇,或时众人目赤肿痛,或时众人呕血暴下,俗名为瓜瓤瘟、探头瘟是也。”周扬俊也指出:“瓜瓤瘟者,胸高肋起,呕血如汁者是也。”雷丰同样指出:“胸高肋起,呕汁如血者,为瓜瓤瘟。”

“羊毛瘟”与“疙瘩瘟”的症状一同出现,二者之间应有一定关系。“羊毛瘟”患者生白毛如羊,因此叫“羊毛瘟”。清郭志邃在《痧胀玉衡书·羊毛瘟痧》(扬州有义堂康熙十四年刻本,国家图书馆藏)中记载道:“此症胸前生羊毛数茎。”但这并非是说皮肤上直接长毛,而是皮肤上长斑,将斑挑开,可以看到白毛。清魏之琇在《续名医类案》(人民卫生出版社,1997年)一书中,记载道:“其前后心间,有黑点数十如疙蚤斑,知为羊毛瘟也。用小针于黑处一挖,即出羊毛一茎。凡取数百茎乃少安。”王士雄也在《温热经纬·薛生白湿热病篇》(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7年)记载道:“羊毛瘟者,病人心前背后,有黑点如虼蚤斑者是也。以小针于黑处挑之,即有毛出,须挑枚净尽乃愈。”

“瓜瓤瘟”“探头瘟”“羊毛瘟”都有突然吐血的症状,“吐淡血而即死”“呕血暴下”“呕血如汁”,近似于鼠疫。而且“胸高肋起”的症状,反映出肺部出了问题,应该是肺鼠疫。而根据王士雄《温热经纬·薛生白湿热病篇》的记载,以上三种瘟疫可以确认为鼠疫:“曩崇祯十六年,自八月至十月,京城大疫,猝然而死,医祷不及。后有外省人员到京,能识此证,看膝弯后有筋肿起,紫色无救,红色速刺,出血可无患,以此救活多人,病亦渐息,是亦医者所当知也。盖血出则疫毒外泄,故得生也。”

这条记载十分重要,直接指出了崇祯末年的瘟疫,有两项重要症状,一项是“膝弯后有筋肿起”,另一项是皮肤呈现紫色。前者是股间结核的反映,而后者属于典型的黑死病症状。王士雄在《随息居重订霍乱论》(人民卫生出版社,1993年)一书中,也记载了相似的症状。“崇祯十六年,有疙瘩瘟、羊毛瘟等疫,呼病即亡,不留片刻,八、九两月,死者数百万。十月间,有闽人晓解病由,看膝弯后有筋突起,紫色无救,红则速刺,出血可活。至霜雪渐繁,势始渐杀。”

不仅如此,虽然崇祯年间的“羊毛瘟”并未记载有死鼠现象,但清代道光年间,昆明发生羊毛瘟时,伴随着死鼠出现的现象,却可以作为旁证。清桂馥在《未谷诗集·天灯》(清道光曲阜桂氏刻本,国家图书馆藏)记载道:“甲子秋冬之际,昆明疫气大作,死者无数,鼠先人死。病人皮肤中生羊毛,蔬果亦生之,俗名羊子,即吴梅村《绥寇纪略》所谓羊毛瘟也。”许起在《珊瑚舌雕谈初笔·羊毛痧》(《续修四库全书》第1263册)中也记载道:“嘉庆甲子秋冬之际,昆明疫气大作,死者无数。鼠先人死,病人皮肤中生羊毛,蔬果亦生之,俗名羊子,即所谓羊毛瘟也。”当时流传着描写这一现象的诗句,同样反映了瘟疫先在鼠间爆发,而后蔓延至人间的现象:“羊毛着物能生死,鼠鬼随人有后先。”

此外,以上瘟疫发病极快,死亡率高,被认为是中国古代最酷烈的瘟疫。吴有性在《瘟疫论·杂气论》指出:“至于瓜瓤瘟、疙瘩瘟,缓者朝发夕死,急者顷刻而亡,此又诸疫之最重者,幸而几百年来罕有之证,不可以常疫并论也。”

综合以上瘟疫的典型症状来看,崇祯年间流行的瘟疫,实为所有瘟疫之中,最为酷烈的肺鼠疫。通过以上研究可知,传统医学对于鼠疫症状的记载,大都较为简单,并不全面。当前的瘟疫史研究,应结合现代医学,采取多文本互证的方式,聚焦典型症状,才能真正实现科学化研究。

明末鼠疫的起源地与区域史研究

从史料记载可以看出,崇祯末年鼠疫首先是从山西爆发的,逐渐传播至北方各省,甚至南方地区。山西之所以会首先爆发鼠疫,应是蒙古高原的野鼠南下的结果。

鼠疫易发于热带、温带的半干旱荒漠草原与半湿润草原(包括高寒草甸和草原)和湿热沿海森林。广袤的内蒙古草原,是啮食草根及其他植物的野栖性鼠类即野鼠的生活天堂。鼠疫菌最初便寄生在野鼠及其他啮齿类动物之间,通过鼠蚤传播。但在干旱、变冷的环境下,草原上的草类及其他植物无法满足野鼠的食物需求,野鼠于是开始离开自然疫源地,进入到南边气候温暖、人类集中的地区寻找食物,于是开始将鼠疫菌传播于没有抗体的家鼠、家禽甚至人类身上。人类之间通过呼吸、接触,从而造成人间鼠疫的传播与爆发。曹树基、李玉尚《历史时期中国的鼠疫自然疫源地——兼论传统时代的“天人合一”观》(《中国经济史上的天人关系学术讨论会论文集》,1999年)一文指出:“历史时期北方鼠疫自然疫源地的南界即当时的农牧分界线。”

中国历史上的农牧分界线,大体与400毫米等降水线重合,这一等降水线大致经过大兴安岭—张家口—兰州—拉萨—喜马拉雅山脉东部,是半湿润与半干旱区分界线。可见,农牧分界线分布于北方边疆地带,最明显的标志便是长城。北方边疆在历史上是瘟疫尤其鼠疫的高发地带。首先,由于处于400毫米等降水线的位置,北方边疆对于气候变化反映最为敏感,降雨量的微小变化便会导致旱灾等一系列自然灾害的发生,最终影响社会体系乃至政权统治的稳定;同时也可能会导致生物界产生连锁反应,缺少食物的啮齿类动物尤其野鼠进入到人类社会,从而引发鼠疫的发生与流行。其次,北方边疆的长期拉锯战争,会导致大量人口的死亡,促使大量民众流离失所,容易遭受饥饿、寒冷的侵袭,直接引发瘟疫的产生。最后,在各种自然灾害、战争与国家赋役压力之下,北方边疆容易爆发大规模农民战争,从根本上摧毁地方秩序,引发大规模的人类灾难与瘟疫流行。

明代在气候上处于小冰河期,干旱少雨的气候促使北方边疆长期处于生态恶化的临界状态;明朝、蒙古之间的长期战争,不仅促使北方边疆动荡不安,而且给这一地区带来了极为繁重的赋役压力。最终,晚明时期,在大规模旱灾与国家赋役压力下,农民战争在陕北率先爆发,最终席卷了北方边疆,不仅灭亡了明朝政权,而且造成北方地区大量人口死亡,引发了大规模瘟疫的普遍流行。而在这一进程之中,啮齿类动物尤其野鼠,在遭遇旱灾的情况下,由于食物大量减少,开始南下进入人类社会,从而最终引发了鼠疫的发生。

地理不仅是空间的舞台,更在其中扮演着能动角色。因此,研究历史不仅应注重历时性,还应该充分关注空间性。中国古代长期维持了广阔疆域,不同的地理空间在历史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北部边疆的角色之一,便是中国古代鼠疫爆发的重要疫源地。未来的瘟疫史研究,应改变以往笼统地论述全国或某地瘟疫的叙述模式,改而从不同区域的地理特征出发,审视不同区域社会的瘟疫种类、发生频率及其与区域社会的互动关系,从而开展瘟疫区域史研究,推动瘟疫史研究走向深入、具体。

明末瘟疫的救治与观念史研究

明末鼠疫爆发后,明朝一方面也如现代社会一样,积极救治这种疾病。但由于医疗条件所限,明末鼠疫救治效果十分有限。即使在首善之区的北京,也是如此。《崇祯实录》只出现了一次国家救治瘟疫的记载,这便是命令太医院负责救治患者,并发下两万两白银,作为收葬死者的费用。由于救治效果有限,人口大量死亡。

值得注意的是,在传统观念影响下,明末上到中央,下到地方,政权救治瘟疫的方式之一,是举行宗教仪式,请求上天、神灵不再降下瘟疫。崇祯时期,朝廷采取了缓和社会矛盾的措施,释放罪行较轻的罪犯。崇祯十七年(1644)在“瓜瓤瘟”流行的恐怖氛围中,江南官员也纷纷跪拜神灵,期望借此消除瘟疫。《识小录·甲申奇疫》记载道:“而吴江一神甚灵,至坐,察院、县令日行香跪拜。又放告拏人,一同上司行事。国将亡,听命于神,哀哉!”然而这种群体活动,不仅无助于消除瘟疫,反而由于群体聚集可能加剧瘟疫的传播与爆发。因此,未来的瘟疫史研究,应从传统瘟疫观念,而非现代瘟疫观念出发,揭示传统社会关于瘟疫的理解及由此而形成的社会现象。

结语

瘟疫作为一种传染性疾病,搅动了整个社会,吸引了国家的关注,衍生出了众多的社会现象。相应,瘟疫不仅应是医疗史研究的对象,也应是社会史研究的对象,还应是社会动员史研究的对象。因此,未来的瘟疫史研究,应结合现代医学,对不同区域的瘟疫种类、发生机制、社会应对展开综合考察,这便要求综合科学史、区域史、观念史三种研究范式,实现对瘟疫的种类判定、起源探讨与观念分析,从而揭示中国古代瘟疫史的完整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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