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8
郭沫若
上
昨晚月光一样的太阳照在兆丰公园的园地上。一切的树木都在赞美自己的幽闲。白的蝴蝶、黄的蝴蝶,在麝香豌豆的花丛中翻飞,把麝香豌豆的蝶形花当作了自己的姊妹。你看它们飞去和花唇亲吻,好像在催促着说:“姐姐妹妹们,飞吧,飞吧,莫尽站在枝头,我们一同飞吧。阳光是这么和暖的,空气是这么芬芳的。”
但是花们只是在枝上摇头。
在这个背景之中,我坐在一株桑树脚下读泰戈尔的英文诗。
读到了他一首诗,说他清晨走入花园,一位盲目的女郎赠了他一只花圈。
我觉悟到他这是一个象征,这盲目的女郎便是自然的三美室。
我一悟到了这样的时候,我眼前的蝴蝶都变成了翩翩的女郎,争把麝香豌豆的花茎做成花圈,向我身上投掷。
我埋没在花圈的坟垒里了——
我这只是一场残缺不全的梦境,但是,是多么适意的梦境呢!
下
今晨一早起来,我打算到静安寺前的广场去散步。
我在民厚南里的东总弄,面着福煦路的门口,却看见了一位女丐。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衣背上几个破孔露出一团团带紫色的肉体。她低着头踞在墙下把一件小儿的棉衣和一件大人的单衣,卷成一条长带。
一个四岁光景的女儿踞在她的旁边,戏弄着乌黑的帆布背囊。女丐把衣裳卷好了一次,好像不如意的光景,打开来重新再卷。
衣裳卷好了,她把来围在腰间了。她伸手去摸布囊的时候,小女儿从囊中取出一条布带来,如像漆黑了的一条革带。
她把布囊套在颈上的时候,小女儿把布带投在路心去了。她叫她把布带给她,小女儿总不肯,故意跑到一边去向她憨笑。
她到这时候才抬起头来,啊,她才是一位——瞎子。
她空望着她女儿笑处,黄肿的脸上也隐隐露出了一脉的笑痕。
有两三个孩子也走来站在我的旁边,小女儿却拿她的竹竿来驱逐。
四岁的小女儿,是她瞎眼妈妈的唯一的保护者了。
她嬉玩了一会,把布带给了她瞎眼的妈妈,她妈妈用来把她背在背上。瞎眼女丐手扶着墙起来,一手拿着竹竿,得得得地点着,向福煦路上走去了。
我一面跟随着她们,一面想:唉!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那围在腰间的两件破衣,不是她们母女两人留在晚间用来御寒的棉被吗?
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人生的悲剧何必向莎士比亚的杰作里去寻找,何必向川湘等处的战地去寻找,何必向大震后的日本东京去寻找呢?
得得得的竹竿点路声……是走向墓地去的进行曲吗?
马道旁的树木,叶已脱完,落时在朔风中飘散。
啊啊,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
我跟随她们走到了静安寺前面,我不忍再跟随她们了。在我身上只寻出了两个铜元,这便成了我献给她们的最菲薄的敬礼。
(选自《梦与现实》,吉林摄影出版社1999年9月出版)
品读
厄运常常是必然的,好梦必然是要做的。生活如果只是波澜不惊的一潭死水,那便不是生活了。作者这篇文章让我由衷想到对比情境下的生活。上篇我在桑树脚下读诗。读到泰戈尔的“一位盲目的女郎赠了他一只花圈”,作者想象到这是一个适意的美梦。美梦没有成真,它就是一个象征。下篇写自己在静安寺碰到的盲人母女,女儿把布带子扔开,和妈妈开着玩笑。“瞎眼女丐手扶着墙起来,一手拿着竹竿,得得得地点着,向福煦路上走去了”,在这样现实的情境中,“我身上只寻出了两个铜元,这便成了我献给她们的最菲薄的敬礼”。
生活是残酷的,相信作者看到的这一幕,现实中也会重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吝啬手中的硬币,去帮助一颗飘零残破的心。
不要为好梦所蒙蔽,泰戈尔的诗是象征的,是一个个天真的幻梦。现实却是活生生的,苦难从来就没有离去。世界上苦难没有国界。而同情心也没有国界。《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为了实现芳町临死前能见一面自己亲生女儿的愿望,他不惜再一次越狱,尽管他付出了终身不得出狱的代价,可是他坚持不渝地完成他对芳町——一个毫不相干的死人的诺言,救出珂赛特!
让我们保持一颗可贵的童心,关爱他人,感恩世界,拥有一颗纯洁高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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