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8
廖颂举
摘 要:临沂方言中的“子”既有表示实在意义的一面,也在长期的发展演变中形成了丰富多彩、独具特色的“子”缀形式。临沂方言中的词缀“子”在音节和组合结构上呈现多样化,词缀“子”可以与不同词性的词根相结合,构成新词。临沂方言中的“子”缀,由最初的指人逐渐发展为指称某一动物、植物、工具或事物等,形成了区别于普通话词语的典型特征。临沂方言“子”缀经历了一个由具体到抽象的语义演变过程,它是语音机制、认知机制与语法规则类推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
关键词:“子”;临沂方言;语法
临沂市位于汉语官话方言东部偏南地区,“就整个官话方言来讲,临沂方言处于胶辽官话与中原官话的交界地带。如果就山东方言分区而言,临沂方言横跨东西两区,处于东潍、西鲁两片的过渡区域”[1](P2)。作为一个特殊文化区域的方言,临沂方言在历史长河中吸纳百川而独具一格,有着自身的整体性、系统性以及不同于临沂之外地区的独特特点,其学术研究价值很高。临沂方言中的“子”既有表示实在意义的一面,也在长期的发展演变中形成了丰富多彩、独具特色的“子”缀形式。
一、临沂方言中作为词根的“子”
王力先生曾指出六种“子”不能看作词尾:一是“儿子”的“子”;二是用作尊称的“子”,如“夫子”“君子”;三是指禽兽虫类的初生者,如“虎子”“龙子”等;四是指鸟卵,如“鸡子”“凤子”;五是指某行业的人,如“舟子”“渔子”;六是指圆形的小东西[2](P223)。据此考察,临沂方言中的“子”也存在表示实在意义的情况,不作为词尾而作为词根使用。
(一)指称男性后代
“子”,在甲骨文中為象形字。其字形像襁褓中的婴儿,有头、身子和臂膀,如两足并起来的样子。因此,“子”的本义为“婴儿”,既可以指男孩,也可以指女孩。随着父系氏族社会的建立,男子在社会经济中逐渐占据主导地位,产生了男女不平等的观念。后来,当人们提及“子”时,往往把女儿排除在外,于是“子”逐渐演变为男性后代的专指。临沂方言中的“子”,也专指男性后代。例如:
不孝子(指不孝顺的儿子)
头生子(指头胎生的儿子)
老来子(指年老时生的儿子)
末了子(最后一胎生的男孩)
小小子(小男孩)
(二)指称动物初生、植物结子
在本义“婴儿”的基础上,“子”又从人类域投射到动物域、植物域,引申出“禽兽虫鱼初生”义、“花草树木结子”义,用于表示动物的卵或植物的果实、种子等。这在临沂方言中也比较常见。临沂方言中的“子”可以单独成词,如:“这条鲤鱼已经开始下子了。”意谓“这条鲤鱼已经开始产卵了。”但在多数情况下,“子”要与其他词根一起共同构词。例如:
鱼子(鱼的卵)
蛙子子(青蛙的卵)
葵花子(向日葵的果实)
葫芦子(葫芦的种子)
南瓜子(南瓜的种子)
松子(松树的果实)
(三)指称圆而小的东西
临沂方言中,“子”还可以用于指称圆而小的东西,表示“细小”义。在表“细小”义的方言词中,“子”主要是指坚硬的块状物或颗粒物,名词后面往往发生儿化。这些事物的形体往往比较小,且带有一定的硬度,与植物的果实有相似之处,因此,可以认为是遗传认知域和生理认知域被反射到具体事物上的结果[3]。
例如:
石子儿(指细小的石头)
子母头子(指子弹头)
白子儿(指白色的棋子儿)
黑子儿(指黑色的棋子儿)
二、临沂方言中作为词缀的“子”
临沂方言在长期的发展演变中,形成了丰富多彩、独具特色的“子”缀形式。此时的“子”已经完全虚化,只具有语法意义,而没有词汇意义。它既可以用于指人,也可以用于指物。一般读轻声。
(一)用于指人
1.用于指称具有某一身份的人,多表示亲戚称谓。例如:
嫂子 妗子 侄女子
媳妇子 媳子 妹子
婶子 舅子 姨子
姑子 叔子 孙子
在临沂民间,名词后加“子”表示亲属称谓的词语,除了“舅子”“姨子”外,一般不具有褒义、贬义色彩,如“妗子(舅妈)”“婶子”“嫂子”。“舅子”“姨子”这些称谓多为民间詈词,体现出以贬义色彩为主导的感情倾向。“舅”“姨”“姑”“叔”本来是指晚辈对父母兄弟姐妹的称呼。而“舅子”“姨子”“姑子”“叔子”是由亲属称谓词根“舅”“姨”“姑”“叔”加“子”后新派生出来的亲属称谓词,其词义与原词根义完全不同,此处的“子”具有派生新词的作用。如“舅”“姨”用于晚辈称呼母亲的兄弟姐妹,而“舅子”“姨子”则用于背称已婚男子妻子的兄弟姐妹,常用“大”“小”来修饰,一般不单独出现在对话中,不能用于面称,当面使用这种称谓带有极不礼貌的感情色彩[4]。当被称呼者比已婚男子大时,用“大”来修饰,即称“大舅子”“大姨子”;当被称呼者比已婚男子小时,用“小”来修饰,即称“小舅子”“小姨子”。后来,“小舅子”“小姨子”亦有泛化的倾向,用于詈骂语境中,具有贬义色彩。如莫言《红高粱家族》:“余司令高兴地吼一声:‘小舅子们,到底来了,弟兄们,准备好,我说开火就开火。’”莫言《丰乳肥臀》:“有人在房后大声吆喝:‘绑起他来你个小舅子,看你还敢跑。’”
2.用于指称从事某种活动或以其为特定职业的人。例如:
厨子 稍子 贩子 骗子 拐子
剃头匠子 泥水匠子
这些“子”缀用于动词、名词词根或名词性结构之后,构成名词形式,用于指称从事某种活动或以其为特定职业的人。
3.用于指称具有某一明显生理缺陷或性格特征的人。例如:
憨子 矮子 麻子 傻子 瘸子
二楞子(智力低下,不明事理的人)
七叶子(指冒失、随便、没有分寸的人)
半吊子(指做事不认真、有始无终的人)
直筒子(指性情耿直、言语直率的人)
在临沂方言中,“子”缀常加于表示生理或心智特征的形容词后,来指称其人,带有贬义的感情色彩。从临沂方言词缀的总体面貌来看,作为词的羡余成分,词缀主要是粘附于单音节或多音节词根前后起附加语法作用,并赋予词语以情感意义,如形容词后缀“子”可以构成表示负面状态和结果的贬义词,像上面的“半吊子”“二楞子”等。这些词都是在词根意的基础上发生了语义偏移,使词汇带有了褒贬等评价义。这种语义的具体偏移方向是由词汇性质和特定语境共同决定的。由此可见,临沂方言词缀“子”的衍生和发展离不开临沂地区整体的区域环境。
(二)用于指物
1.用于指称人类、动物身体某些部位或者特征的名称。例如:
胳了拜子(膝盖) 奶子(乳房)
龟腰子(驼背) 手面子(手背)
腚门子(肛门) 脚丫子(脚)
牙花子(牙龈) 鼻子(鼻涕)
腮帮子(脸) 嘴头子(嘴)
指甲盖子(指甲) 腰子(肾)
这类指人的器官的名词加上词缀“子”后,主要用于口语中,原意不变,表现出浓郁的地方特色。
2.用于指称日常器具用品、食物、自然現象、房舍等的名称。例如:
盖定子(锅盖子) 酒盅子(酒盅) 坐扎子(马扎)
胰子(肥皂) 手布子(毛巾) 束腰带子(腰带)
洋柿子(西红柿) 果子(花生) 棒子(玉米)
冷子(冰雹) 雾露毛子(毛毛雨) 滴琉子(冰锥)
茅子(厕所) 剃头铺子(理发店) 门堑子
3.用于指称某一动物的名称。例如:
家雀子(麻雀) 夜猫子(猫头鹰)
土蛰子(蟋蟀) 蝎虎子(壁虎)
叫蝈子(蝈蝈) 毛猴子(狼)
蠘溜猴子(蝉的幼虫) 猪秧子
三、临沂方言“子”缀特点分析
通过对临沂方言语料的搜集与分析,临沂方言中的“子”缀主要体现出以下特点:
(一)“子”缀词的词根构成数量与类型
临沂方言中,与“子”缀成词的词根语素,在音节和组合结构上呈现多样化。从音节数量上看,词根语素既可以是单音节语素,也可以是双音节语素或多音节语素;从词根内部的组合结构来看,组合方式呈现出多样化态势,其中,偏正式词根占据主导地位。
1.单音节加“子”缀
这些单音节词根既可以是黏着语素,也可以是自由语素,均有自身的鲜明特点。
1)词根为粘着语素
胰子(肥皂) 茅子(厕所) 果子(花生)
蛙子(青蛙) 腰子(肾) 奶子(乳房)
寨子(小木橛) 舅子(妻子的兄弟)
月子(产妇休养的第一个月)
上述单音节词根都具有独立的词义,与词缀“子”的关系密切,对它依赖性很强,必须添加“子”后缀构成新词用于语言表达,不能脱离词缀单独使用。这些词中的“子”是重要的构词成分,去掉“子”缀,词义将发生改变。比如,“月子”是指产妇生完孩子后需要休养的第一个月,而“月”则是指一年之中的每一个月,二者词义完全不同。再如,“舅子”用于背称已婚男子妻子的兄弟,不能用于面称,而“舅”则是指晚辈对母亲兄弟的称呼。由此可见,“舅子”与“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称谓词。
2)词根为自由语素
汉子 橱子 痞子 画子
筷子 铲子 靴子 凳子
领子 袜子 裤子 褂子
袖子 麦子 柿子 谷子
此处的单音节词根为自由语素,去掉“子”缀后,词义基本保持不变,如“画子”与“画”,“橱子”与“厨”等。虽然在一定的语境中,有些词根也可以单独使用,但多数情况下,仍是以词根加“子”缀的形式出现。
2.双音节加“子”缀
盐粒子 滴琉子 旮旯子 下书子
叫蝈子 龟腰子 新媳子 抹布子
洋车子 裤乍子 马扎子 小姑子
双音节后接“子”缀成词,其双音节词根多数为偏正结构,此处的“子”具有构词作用。
3.多音节加“子”缀
雾露毛子(毛毛雨) 可了头子(土块)
油脂拉子(油炸的肥肉块) 光腚溜子
胳了拜子(膝盖) 蠘溜猴子(蝉的幼虫)
外来户子 剃头铺子 束腰带子
从以上所列举的方言词语可以看出,临沂方言中后缀“子”前面的实词语素,有的是与普通话完全相同,有的是部分相同,有的则是完全不同。如“马扎子”与“马扎”、“豁嘴子”与“豁嘴”等词的实词语素与普通话完全相同;“鼻子”与“鼻涕”、“洋柿子”与“西红柿”等词的实词语素与普通话部分相同;而“龟腰子”(驼背)、“茅子”(厕所)等的实词语素与普通话完全不同。后面这类方言词语更能体现出临沂方言的特色,诠释着临沂地区独特的地域文化特点。
(二)“子”缀词中词根的词性类型
临沂方言中的词缀“子”,在使用过程中逐渐失去了与词根之间并列或者被修饰的关系,变为了词根的附加成分。值得注意的是,其词根语素的词性分布范围较广,我们根据词根词性的不同,将其分为以下四类:
1.名词词根+“子”缀
犍子(公牛) 褯子(尿布)
电棒子(手电) 蝎虎子(壁虎)
家雀子(麻雀) 腚帮子(屁股)
土蜇子(蟋蟀) 肚眼子(肚脐)
2.动词词根+“子”缀
剪子 锯子 筛子 推子(理发工具)
溜钩子(钻营奉承) 出门子(出嫁)
溜门子(去别人家里聊天、玩耍)
动词词根加“子”缀构成的词语,主要用于指称与动词语素相关事物的名词,此处的“子”不能省略,否则词义就会发生改变。“剪”“锯”“筛”“推”等词根可以看作是“名动同词”,如“剪”既可以解释为名词“用来铰开东西的用具”,也可解释为动词“用剪刀等东西使断开”,就此而言,“剪子”中“子”缀的作用是:使“剪”的名词性解释因添加羡余成分“子”而得以强化凸显。
3.形容词词根+“子”缀
瘸子 聋子 傻子 疯子 憨子 痞子
油子(爱耍滑的人) 黄子(家伙)
“瘸”“聋”“傻”“疯”“憨”等形容词,以其性状借指具有该性状的主体,加后缀“子”能使其隐含的借代关系得以形象化凸显。这类形容词加“子”缀成词后,一般呈现出贬义的感情色彩,多表示人身体或心智有问题,一般情况下用于背称。
4.数/名量词结构+“子”缀
一把子 一捆子 一摊子 一伙子
一绺子 一作子 一会子 纸条子
盐粒子 水滴子 蒜瓣子 瓦片子
量词加“子”缀可分为数量词、名量词两种。量词结构加“子”缀构成的合成词,一般可以在量词前用程度副词“大”或“小”来修饰,如“一大伙子”“一小瓶子”等,在句中作状语或补语。
(三)“子”缀词中“子”的语义特征
临沂方言中的“子”缀,有的具有改变词性的作用,如动词语素“推”加“子”,构成了名词“推子”,即理发的一种工具;有的用来区别词义,如亲属称谓词“小姨”加“子”派生出另一称谓词“小姨子”,语义发生了变化;有的仅仅是一种构词语素,没有实在意义,如“袖子”“橱子”“褂子”中的“子”。
(四)“子”缀词与普通话中同义词的差异
临沂方言中的一些“子”缀词,普通话中有的加儿化,有的则不带词缀“子”。如“脚丫子”与“脚丫儿”,“粉条子”与“粉条”等。同样一个事物,在临沂方言与普通话的称谓中,有的是有一个语素相同,有的则是完全不同。如“坐扎子”与“马扎”、“茅子”与“厕所”等。“可了头子(土块)”“胳了拜子(膝盖)”“雾露毛子(毛毛雨)”等词语,则为临沂地区独有的方言词语,体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
四、临沂方言“子”缀的形成机制
随着社会的发展,临沂方言中的“子”词缀由最初的指人,逐渐发展为指称某一动物、植物、工具或事物等,这是一个由具体到抽象的语义演变过程,是语音机制、认知机制与语法规则类推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
(一)语音机制
上古时期,由于书写条件、人类思维定势及语言自身规律等原因,单音词占据统治地位。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越来越多的新生事物需要语言符号对其进行标识。汉语声韵调系统所组成的有限的单音节词语,是很难解决这一问题的。因此,扩充音节数量,向复音化发展遂成为汉语发展的必然趋势。汉语双音化一方面可以避免因同音造词所导致的表意模糊,从而更加准确地表达词义;另一方面,也能实现声音的美感与和谐。从临沂方言词缀的整体面貌来看,词缀多附着于单音节词根之后成词,这与临沂方言词汇的复音化尤其是双音化有密切关系。临沂方言中的名词词缀“子”,可以附着在表人生理或心智缺陷特征的形容词词根后指称人,如“傻子”“憨子”“愣子”等词。这些词语中的“子”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实在意义,演变为只起衍声作用的羡余成分,具有补充音节的作用,这正是语音机制作用的结果。
(二)认知机制
从认知思维规律来看,人类对事物的认识总是由浅入深,从具体到抽象,从个别到一般。其中,隐喻和转喻是人类最基本的认知机制,是人类认识、理解客观事物的思维方式和重要工具。临沂方言“子”詞缀的衍生、发展主要是通过隐喻和转喻完成的,“子”缀通过隐喻、转喻等方式从单一事物扩展到多种事物,由最初只能加在名词词根之后,扩展到可以加在动词性词根、形容词性词根、量词词根之后。可以说,人的隐喻认知思维对“子”缀的产生具有重要作用。“子”的本义是指“婴儿”,隐喻认知思维使它表小或者表人,如“果子”“厨子”等。因此,“子”的虚化正是通过隐喻机制从具体到抽象、从空间到时间的思维方式完成的。转喻认知思维则能够使人类思维系连相关概念,当词缀以转喻思维进行延伸时,所涉及的事物会以转换的方式进行拓展。临沂方言中的一些“子”缀,常加于表示人生理或心智特征的形容词后指称其人,如“瘸”“傻”“憨”“疯”等形容词,它们以其性状借指具有该性状的主体,加“子”缀使其隐含的转喻关系得以形象化的凸显,从而指称身体或心智有问题的人,这在一定程度上诠释了转喻机制在词缀发展中的重要作用。
(三)语法规则类推机制
所谓“类推”,是指具有同一语法意义的不同语法形式,由于受其中一种形式的影响而统一起来的过程。语法规则类推机制在临沂方言“子”缀的构词法中表现得也非常明显。“子”产生之初,主要是指幼小的婴儿,它给人留下的印象即“子”的范畴义是“小”。刚开始时,“子”与小物体结合得较为紧密,凡是小的物体后面自然会加上“子”,如“鱼子”“鸡子”等。当临沂方言中的“子”词缀被更多的社会群体所接受时,“子”便加在了许多词语之后,“子”表小的意义也逐渐模糊。换言之,当人们把“子”当作词缀运用时,不再考虑它的词汇意义,而是只抓住它表“小”的这一特征或者附加意义,于是其认知域便由词汇意义转移到表形象特征的附加意义,再通过类推,就构成了越来越丰富的“子”缀词。
综上所述,临沂方言中的“子”是一个多义范畴,既有表实在意义的一面,也在长期的发展演变中形成了丰富多彩、独具特色的“子”缀形式。带“子”缀的词多数为名词,词根也大多是名词性的;当词根为动词、形容词或数量词时,加“子”后的词性、词义都会发生相应变化。临沂方言中的“子”由最初的指人逐渐发展为指称某一动物、植物、工具或事物等,形成了区别于普通话词语的地域特征。这是一个由具体到抽象的语义演变过程,是语音机制、认知机制与语法规则类推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
参考文献:
[1]马静,吴永焕.临沂方言志[M].济南:齐鲁书社,2003.
[2]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高航.现代汉语中“子”的语法化分析[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6,(2).
[4]秦为芬.沂水方言中的“子”的用法浅析[J].绥化学院学报,2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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