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牛与教书

○吴尚林

自小，家里就养牛。

父亲对牛特别好，成天用笤帚清扫牛身，隔天就给牛挠痒。夏天无论多热，上班多累，傍晚必去地里割回大筐嫩草，铡刀铡碎，细心挑去草根、泥块，悉心喂食。临冬，拉回家里一车又一车秸秆，一连几个小时，铡草机铡碎。漫天烟尘遮盖了父亲饱经风霜的面庞，直至碎草堆满两间草料屋。

筛子底部绑块磁铁，目的是吸住万一混进干草中的细小铁屑。筛了又筛，筛掉细土；捡了又捡，除去大梗，才放心倒入牛槽。

不许牛在路上喝地面积水，牛的专用水缸必定经常涮洗。

一边伺候牛，一边和牛唠着嗑，牛就是他的故交。

“您对牛为何这样好？”这个问题萦绕心头已久。

“牛懂人心，你对它好，它自然对你好，自然努力干活。它是有良心的——你的工作也应该如此吧？”

彼时，我才踏上讲台，面对四年级50 双明亮的眼睛不知所措。除了自己的求学过往留下的印痕和仅有的专业知识，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做。读师范时班主任在《教育学》课上反复说过的一句话一直铭记脑海：有爱才有教育，无爱不成教育。老师的爱是什么？只是关心吗？我早早地起来，天没亮就给学生点起炉子；学生磕了碰了，我会给他们包扎；学生热了，我会给他们打水解渴……条件艰苦，却也自得其乐，但总觉得学生和我多少有些距离。关爱还不够吗？父亲与牛，对牛的关爱呈现在眼前：父亲会和牛聊天：“老伙计，今天吃点儿啥？”“老哞牛，我给你赶赶蝇子。”牛身一处粘膜红肿，父亲急得食不甘味，雕塑一般盯着病处，痛在他心。我凭直觉找来药膏，没想到第二天几乎痊愈。父亲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拍拍老牛上下打量。牛老了，父亲不急不躁，不催不促，任牛慢行缓做。

理解、尊重式的爱是信任，是与孩子亲近的基础。四年级是由低年级向高年级的过渡期，自我意识逐渐增强，心思开始细腻，语言和思维能力增长很快，对朋友有了自己的理解，开始喜欢朋友多于家长和老师……我，还不是他们的朋友。

朋友要从聊天开始，像父亲与牛的对话，有温度，有态度，是开满鲜花的精神家园。我故意绷着脸对小红说：“今天的作业有些乱啊，你就不怕我生气？”“我就要让你生气！”她朝我噘了一下嘴，旋即又笑了。“老师，我昨晚帮奶奶剥了半夜的玉米，有一大堆呢。”我知道她家贫困，可是她很懂事，很要强，家里、班里的活儿都抢着干。“一定很累吧？”“还好吧，就是剥得手疼。”“长大了！”我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奶奶也这么说！”“作业就这样吧。”可是她很快递来了重写的工整作业。

民主生活课上，我对同学们说：“你们评价一下我吧，写缺点不写名字。”同学们面面相觑。待纸条收上来，我当众一张一张地念，然后说：“写得不具体，明确告诉我吧，我受得住！”小环站起来：“那次表姐菲菲肚子疼，你哄她；我肚子疼就没哄我，偏心！”我愣了一下：“可能老师当时没注意，以后老师会关注到你们每个人。”就这样，三年的时间，没有任何资历的我凭努力和爱哺育了学生。他们很懂事，我请假一周，他们都在自觉做事。毕业考试，原本全镇19 个班中倒数的我们冲进了前五。是沟通，是关爱，是信任，让我们亦师亦友。

送走四批学生，虽有起有伏，但自己收获丰厚，既有专业成长，也有心理成长，还有学生成绩。带着自豪与满足，我满怀期望迎来了第五批学生，他们让我措手不及。幼儿园教育的失误让他们没有好习惯、没有纪律、没有规则。辛苦教育了一个月，虽有较大变化，但仍不能如意。适逢国庆放假和农忙时节，和父亲一起田间劳作后，伴牛车回家，无意中谈起自己的困惑。

父亲指着牛说：“它已到暮年，不似壮年，干活吃力是正常的。但它为什么还能像年轻时那么能干？你看它做事慢，走路慢，吃草慢，那是在养精蓄锐；我让它休息，给它好料，是在帮它养精蓄锐。牛都有牛脾气，一股子倔劲，一股子冲劲，别看平时走路慢条斯理，一遇到上坡老远就开始猛冲，总能冲上坡顶。它知道自己不像骡马那么快，但它知道自己能承重，知道自己能储蓄能量，知道自己不能怕，知道自己要有助跑，更知道自己要有目标，因为没有退路。人做事也要有这种智慧。”

恰遇前面一个长陡坡，只见牛拉着满车玉米奋力前行，父亲拉辕，我在后推车，清晰地听见牛蹄蹬地声响，每一声似锤凿山石，鼓擂大地，振奋人心。

车终于上了坡子，我们松了口气，让牛歇息——离家近了。

是啊，孩子们固然不守规矩，幼儿园固然管理不够，但现在孩子们归我了，我有义务将他们教好，只是我无论从思想上还是教育方法上，却没有像牛那样储备好能量。

我俯下身子，像孺子牛一样，融入他们，倾听他们；翻开书，学理论，看案例，听讲座，充实自己。我们都不强，但我要和他们一起成长。

就这样，一路辛劳和快乐来到了六年级：数学题目各种解法，语文课细讲精练，班级管理更加民主开放。学生的积极性很高，自我约束力更强。为了减少学习压力，我学会了幽默，又精心备课，给他们上各门课程，他们惊呼：原来这种课如此有趣！抓住每一次学校活动，让他们充分展示自己，勇夺第一。

最后一个儿童节了，组织大合唱，我任指挥，所有学生都要参加，给小学生活来个艺术结尾。“我会唱歌吗？”许多孩子质疑自己。“你会！你们都会！”课间一次又一次的排练，我耐心指导每个学生，终于在六一那天精彩亮相！表演结束，校外辅导员冯大妈朝我伸出了大拇指。心飞扬，情意浓，小学六年生活在欢乐、不错的成绩和不舍中结束了。回顾这一段，蓄能、助跑、冲刺，皆是在欢乐、平和与进取的心态中完成的，与牛多么相似！

我要感谢牛，感谢它的踏实、倔强与智慧；我也要感谢父亲，他懂牛，也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