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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半真话”的老油子

时间:2024-04-23

伊溪云

说真话,往往会有风险,因为“忠言逆耳”的教训,会让很多人“话到嘴边留半句”。但说假话也未必安全,因为聪明的听者,很容易辨识出话语的成色。于是,说“半真话”成为很多人的处世之道,“逢人只说三分话”的俗语道尽了个中的无奈与机巧。

有谚语说,“半真话,便是全谎言”。但是,古往今来的不少官场中人,硬是把说“半真话”的技巧玩得炉火纯青。选择性说真话即是其中之一。这种话术的特征是,说的都是真问题,但往往避重就轻、不痛不痒,在关键性、迫切性、根本性问题上知而不言。别以为就像“领导注意身体、多休息”之类批评建议很初级,那些官场“老油子”玩起来远比这高明。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反而认为他们是忠良之士。其实质,却不过是官场中“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西汉历史上就有这么一位,这个人就是贡禹。

此公是汉元帝刘奭(音同士)的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班固在《汉书》中为其立传,可谓名标青史。称其“以明经洁行著闻”,也就是通晓儒家经学,品行端正,任职也很“尽心尽责”。但对他选择性说真话的特点,班固则不着一字。千年后,司马光在叙述贡禹的长篇奏言后,忍不住来了一段“臣光曰”,直指贡禹的这一问题。

公元前49年,刘奭即位,因素来听说王吉、贡禹都是大儒,所以在前一年便征召二人来见。当时,两人年事已高,王吉在途中病逝。贡禹虚岁80,到长安后被任命为谏大夫。拜官贡禹以高位,问政贡禹以虚心,刘奭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功夫,还真不是做在面上的。然而,他得到的却是贡禹的选择性说真话,真是令人嗟叹。

那么,贡禹选择地提出了什么建议呢?他建议元帝恭谨节俭。

不能说贡禹说的不是真问题。在他看来,古代的君王都注重节俭,高祖、孝文帝、孝景帝的宫女不过十余人,御马不过百来匹。但后世就奢侈成风了。现在宫殿已经建成了,无可奈何了,但其余开支还是可以尽量减少的。

然后,贡禹列举了现实中的诸多问题。比如三座皇家织造厂,工人各有数千人,一年耗资数亿;御马将近一万匹。诸如此类。然后提出建议,御用车子、衣服、器物,三分去其二;后宫留下贤德者20人,其余都送回家去吧;御马可以,但不要超过数十匹。如此这般。最后感慨一句:“天生圣人,盖为万民,非独使自娱乐而已也。”于是,刘奭欣然采纳了他的建议。

诚可谓摆事实、讲道理、顺民心,今人都觉得他讲得好,非常在理。

但问题是,恭谨节俭本来就是刘奭的品质,一即位他就采取了好几项节俭措施,这一点贡禹怎么可能不知道?也就是说,贡禹说的这个真问题,以刘奭的品性,不说也会做。所以,司马光感慨地说:“禹宜先其所急,后其所缓。”那什么是当时的急事、紧要的事呢?在司马光看来,“优游不断(优柔寡断),谗佞用权,当时之大患也,而禹不以为言”。如果贡禹连这些都不知道,怎么能称得上贤能呢?“知而不言,为罪愈大矣”,如果知道却不说,那真是罪过就大了。贡禹就这么被司马光揭穿了。

那么贡禹为何要如此煞费苦心地避重就轻呢?主要还在刘奭那里。

作为当时的贤能之士,贡禹不可能不知道刘奭有优柔寡断的毛病,不可能不知道奸佞正在当权。但作为明哲保身的圆融之辈,他内心里想必知道说了没用,反而可能惹来祸患,不如不说。又为了有尽心尽力之名,他便选择性地说出真建议,使自己既能安其位,又能全其终。

历史的演绎,往往令人遗憾地证明,贡禹们选择性说真话的决断至少是明智的。

比如大患之一的“优游不断”。这一点,刘奭在当太子时就显露出来了。后来也证明,这种性格导致他在处理很多问题上失当失断,是西汉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汉宣帝刘询曾在公元前53年感叹:“乱我家者,太子也!”但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何况是居最高位的皇帝,臣子想要改变他的性格,可能往往如鸡蛋碰石头。所以,贡禹选择不拿他的性格特点开刀,至少是非常现实的做法。

再比如“谗佞用权”。当时的中书令弘恭、仆射石显,自宣帝时代起就长期执掌中枢机要。刘奭即位后,常常生病,就想找个人托付大政。他觉得石显长期担任要职,又是宦官,无外戚党羽,又精明能干,可以信任。这一信任不要紧,朝廷大小事宜居然都通过石显来转奏,再由皇帝裁断。石显就在无形中成了事实上的二皇帝了。事实也一再表明,权力有了这种中转站,往往就被驾空了。石显即权倾朝野。问题是,石显这个人虽然“巧慧习事”,却心肠歹毒,睚眦必报。于是,朝中形成忠奸两派,相互斗法。

忠奸斗法,倘若居上位者聰慧明达、神目如电,也未必能伤筋动骨。但世间几人能有如此聪慧神目?而刘奭本人优柔寡断的性格特点,就导致忠奸斗法的天平迅速向奸佞一边倾斜。没两个回合,忠臣们便不是奸臣们的对手了。

当时,弘恭、石显联合上奏说,萧望之、周堪、刘向几位重臣结党营私,建议把他们全部移交廷尉。刘奭即位不久,不知道移交廷尉就是送进监狱,居然同意了。等到刘奭要召唤周堪、刘向时,才知道他们已被逮捕。刘奭大惊道,不是说廷尉仅仅问个话吗?于是便责备弘恭、石显,两人叩头请罪。刘奭居然不问责,只说快请他们出来做事。这两人拿准了刘奭优柔寡断的毛病,唆使史高对刘奭说:皇上您刚即位,还没有以德化闻于天下,就用法律处理了重臣,既然已经把他们下狱了,不如就此将他们免职算了。

这简直就是“混蛋逻辑”,更不可思议的是,刘奭居然同意了。说萧望之做过他8年的师傅,没有其他罪,免罪而撤销其职务。周堪、刘向一律贬为庶人。看看,优柔寡断的性格,关键时刻真是要人命。最后,还真是要了萧望之的命。

当时忠奸再次斗法,弘恭、石显知道萧望之平素气节就很高,不可能接受下狱的屈辱,于是就向刘奭进谗言:萧望之自以为是您的师傅,怎么都不会治罪,如果不让他受点监狱之苦来打击一下自信,恐怕以后您再也没有办法对臣子施恩典了。刘奭说,萧太傅平素就很刚烈,怎么肯去坐牢呢?石显等人说:萧望之被指控的,不过是语言上的轻罪,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刘奭居然又同意了。

结果,石显等人作势缉拿萧望之,萧望之便自杀了。刘奭接到报告,大为震惊,拍手叫道:我本来就怀疑他不会去坐牢,果然杀了我的好师傅。然后,他便拒不进食,“为之涕泣,哀动左右”。然后,召石显等人来责问,石显等人就承认当初判断错了,都脱帽请罪,居然就不了了之。然后,就剩刘奭追思哀悼,每年四季派人去萧望之坟上祭祀,直到自己去世时方止。

刘奭这优柔寡断的毛病,真是令人扼腕。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叙述完这一段史实后,忍不住又来了一段“臣光曰”:“甚矣孝元之为君,易欺而难悟也!”在司马光看来,刘奭真是令人搞不懂,居然这么容易受欺骗而又难以醒悟。他认为,即便是只有中等智商的君主,也会情绪激动,勃然大怒,然后给奸佞之辈以惩罚。刘奭却没有,他这优柔寡断的毛病,正是奸佞之臣肆无忌惮的原因所在。

由此看来,80岁的贡禹,曾经沧海,怎么能看不出当时的大患,又怎么能不知道这大患其实无法改变?倘若他真犯颜直谏,虽不会被刘奭惩处,也会被奸佞如石显者借用刘奭之手玩死。于是,选择性地说真话,便成了贡禹的现实选择。

在漢元帝面前,谏大夫贡禹总是选择性说真话。(李云中/绘)

然而,即便是用中国士大夫所秉持的传统价值观念来看,无论是“文死谏,武死战”的信念,还是“为人臣,止于忠”的守则,贡禹都不符合传统士大夫担负治平大任的标准,只能算是一个苟且偷生的圆滑之徒。

事实上,石显害死萧望之后,担心天下学人讥谤自己,便对贡禹“使人致意,深自结纳”,后来又把贡禹推荐给元帝,越过九卿,直接当上了御史大夫,对贡禹“礼事之甚备”。此事对石显而言,是处心积虑玩阴谋诡计,以取信于刘奭,同时也想以此改变天下学人对自己的印象。对贡禹而言,却是与奸佞达成一种默契,失了忠良本分,这倒与其选择性说真话的圆滑一脉相承。

贡禹的故事令人嗟叹。倘若贡禹当初能“先其所急,后其所缓”,向刘奭直陈所急,历史也许就会产生正向的“蝴蝶效应”,他或以其言其行而名标青史。历史自然不容假设,贡禹也成了一个反面教员,警示人们,凡事明哲保身,看似明智之举,实为担不起重任,也注定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禄蠹之辈。相反,恪守忠诚,恪尽职守,敢说真话,敢陈直言,历史或许就会发生改变。即便担心说真话有危险,但在大义与大道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贡禹的故事从另一个方面也警示我们,一个地方、一个部门有没有说真话的氛围,也取决于这个地方、部门的主要领导干部。领导干部有胸襟,真的想听真话,而不是当叶公,则什么样的逆耳忠言不能听到?倘若心胸不宽广,一旦下属某句真言,刺痛了领导干部心里的脓包,局面可能很尴尬,甚至后果会很严重。只有那些忠诚的诤友,才无惧风险,敢于说出真话。

除了胸襟之外,领导干部还得有智慧,方能明察秋毫,不会被各种所谓的真话忠言所绑架。有雄心,有胸襟,有智慧,又虚心纳谏,如此才能营造说真话的良好氛围,同时更能对各种意见建议择善而从,又何愁一地不能得到善治?

贡禹也成了一个反面教员,警示人们,凡事明哲保身,看似明智之举,实为担不起重任,也注定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禄蠹之辈。相反,恪守忠诚,恪尽职守,敢说真话,敢陈直言,历史或许就会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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