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女侠”在香港

苏涛

《大醉侠》海报、剧照，郑佩佩凭借“金燕子”一鸣惊人。

在香港武侠片的发展中，女侠形象的延续和流变有一条独特而有趣的线索。20世纪20年代末，在风靡上海的神怪武侠片热潮中，吴素馨、邬丽珠、夏佩珍、胡蝶等女演员，塑造了一系列富有表现力的女侠形象。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国民党当局禁映神怪武侠片，这些“神奇女侠”只得在银幕消失。抗战爆发，一批上海电影人辗转来到香港，因缘际会间将武侠片的传统带到香港，缔造了20世纪60年代的“彩色武侠新纪元”，也制造出形形色色的银幕女侠。

在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影坛，不少女演员都饰演过女侠，但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首推郑佩佩。

1960年由上海移居香港的郑佩佩，是“邵氏”旗下南国实验剧团的新星。初登银幕的她清丽脱俗，出演《情人石》（1954）、《兰屿之歌》（1965）等文艺片，一度有“学生情人”之称。在“邵氏”雄心勃勃地开创新派武侠片潮流之际，郑佩佩被胡金铨导演相中，在《大醉侠》（1966）中凭“金燕子”一鸣惊人，由此与“女侠”牢牢拴在一起。

在以男性为中心的武林世界，女性常常是从属的，只有在男性缺席或无法承担责任时，才能作为侠客出现，且通常需要易装;而一旦完成任务，便要重新换上女装，回到父权制为她安排好的位置。在《大醉侠》中，郑佩佩饰演的“金燕子”女扮男装，承担起解救兄长、消灭恶人的责任。在与匪徒周旋对峙时，她沉着果敢，焦急而不鲁莽，刚强而不失优雅;更重要的是，她并未因为高超的武艺而丧失女性的特质。

《大醉侠》的成功使郑佩佩成为饰演侠女的不二人选。然而在银幕内外，郑佩佩及其女侠形象，却终究摆脱不了被男性支配的命运。在《大醉侠》中，“金燕子”在关键时刻，总少不了“大醉侠”（岳华饰）的指点和帮助。在张彻的《金燕子》（1968）中，郑佩佩饰演的谢如燕固然是独立行动的女侠，但同时也是两名男主角争夺的对象。

在《飞刀手》（1969）中，郑佩佩扮演的女侠于英对男性英雄的态度不断变化——从拒斥到产生好感，直至被后者的英雄气概倾倒。然而，导演张彻还是安排男主角拒绝了她的示爱。或许正是因为不满张彻将女性打发到“花瓶”的位置，郑佩佩在《金燕子》《飞刀手》后，再未与这位武侠片大师产生交集。

20世纪60年代末，胡金铨在台湾开启了职业生涯的新篇章。他在作品中塑造了理想的侠士形象：嫉恶如仇、行侠仗义，具有光辉的人格和高尚的道德。女侠形象亦是胡金铨的人物谱系中至关重要、独具光彩的一环。特别是由徐枫饰演的一系列冷艳美丽、神秘莫测的女侠，不仅突破了既有的类型成规，而且流露出某种女性意识的自觉。

胡金铨的名片《侠女》（1971）耗时数年，最终辗转港台两地完成。在这部扬名戛纳的武侠片中，徐枫扮演的侠女杨慧贞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她没有温柔、妩媚等女性特征，反倒显示出独立、果敢、坚毅等男性特质。这种冷漠神秘，正是胡金铨塑造的一系列女俠形象的典型性格：对白很少，亦看不出心理活动。与男主角顾省斋（石隽饰）的感情，进一步强化了杨慧贞独立的个性。她无视社会礼法的规制，敢于挣脱“妇德”的束缚，与破落书生相爱。有研究者认为，《侠女》是一部具有女性主义色彩的武侠片。

胡金铨全盛时期的杰作，如《迎春阁之风波》（1973）、《忠烈图》（1975）、《空山灵雨》（1979）、《山中传奇》（1979）中，都有徐枫的身影。无论是狠毒的蒙古郡主、身手高强的抗倭义士，还是盗取经文的飞贼、充满诱惑的女鬼，都给人留下至深印象。事实上，徐枫饰演的侠女，也是胡金铨所构建的“古典中国”的一部分，其中隐隐流露出他的流离之苦和念兹在兹的中华文化：在一个黑白颠倒的乱世，包括侠女在内的忠义之士勠力一心，匡扶正义，惩奸除恶。

《侠女》剧照，徐枫饰演侠女杨慧贞。

20世纪70年代初，郑佩佩在演艺事业如日中天之际选择息影，但她留下的位置并没有悬置太久，一家新的公司——“嘉禾”后来居上，赋予了武侠片和功夫片新的面貌。在将李小龙打造成世界巨星的同时，“嘉禾”还在积极塑造武打女星，茅瑛于此时脱颖而出，以“Lady Kungfu”之名蜚声影坛。

茅瑛早年接受过严格的传统戏曲训练，不到20岁已成为台湾地区小有名气的刀马旦。1971年，茅瑛获“嘉禾”导演黄枫赏识，凭借清新的形象和不俗的身手，一举成为新女侠的代表。在《铁掌旋风腿》（1972）、《合气道》（1973）、《跆拳震九州》（1973）、《密宗圣手》（1976）等片中，她饰演忍辱负重的复仇女子，比男性角色更理智、克制、坚忍。

其中，《合气道》奠定了茅瑛的明星地位。为拍摄此片，她在韩国接受了合气道训练，据称得到黑带三段头衔。片中，茅瑛的动作凌厉优美，特别是飞腿和回旋踢，如旋风般令人目不暇接。茅瑛单枪匹马挑战空手道会馆那场戏，简直就是《精武门》（1972）中李小龙怒踢虹口道场的翻版，也无怪乎她被冠以“女版李小龙”“龙妹”的称号。

从左至右依次为：《合气道》中的茅瑛、《长辈》中的惠英红、《东邪西毒》中的林青霞。

茅瑛饰演的女侠恪守道义，是忠孝节烈的典范，在民族大义上更是毫不含糊。20世纪70年代的武打女星中，鲜有可以与茅瑛媲美者。她那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敏捷身手，连同不屈的斗志和迫人的眼神，具有某种未经修饰的性感，代表了彼时香港武侠片最具活力、也最迷人的一面，令同时期“邵氏”的武打女星相形见绌。

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茅瑛的职业生涯走向尾声之际，惠英红的出现为逐渐式微的武侠片注入新的力量。在刘家良的名片《长辈》（1981）中，惠英紅饰演的程代男果敢机智，敢于对抗恶人，孤身一人赶赴广州，将家产交给侄子余正先，完成了先夫的遗愿。在房产和地契被盗后，她又与侄孙出行夜访，显示了一般女性少有的智慧和胆识。虽然身为长辈，她却并不刻板、僵硬、说教，这确实是功夫片中少有的女性形象。在刘家良的其他功夫片杰作中，惠英红亦奉献了精彩的演出，如《女掌门》（1983）、《五郎八卦棍》（1983）等。时光流转，30多年后，观众在《倩女幽魂》（2011）、《武侠》（2011）等武侠片中，依然可见风采不输当年的惠英红。

进入20世纪80年代，各类时装动作片大行其道，武侠功夫片一度陷入沉寂，直到90年代才再度复兴。以徐克、程小东、元奎、王家卫等为代表的“新浪潮”导演锐意创新，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鲜明的个人风格，改变了武侠片的面貌，对性别的展示更是相当值得关注。

林青霞饰演的侠女，堪称这一阶段最富症候性的女侠形象。最值得一说的，便是她在片中模糊暧昧的性别身份。在《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1992）及其续集《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1993）中，林青霞化身雌雄莫辨的“日月神教”教主东方不败，野心勃勃地意欲统治中原武林，但没想到会爱上一个男人，并和以前的情人藕断丝连……

短短几年内，林青霞连续主演了《白发魔女传》（1993）、《六指琴魔》（1994）、《火云传奇》（1994）、《刀剑笑》（1994）等武侠片，树立了华语武侠片中前所未有的复杂形象：既可怖又可爱，既阴险狠毒，又浪漫多情。在王家卫的《东邪西毒》（1994）中，她出色地饰演了慕容燕/慕容嫣，强化了分裂的人格和模糊的性别身份。借由梦呓般的对白和支离破碎的叙事，以及对爱情、遗忘、孤独等主题的个性化表达，王家卫讲述了一则另类的江湖寓言。林青霞在片中英气逼人的眼神、内心分裂的焦灼，还有孑然一身在湖面练习“独孤九剑”的身姿，铸就了华语武侠片的经典场景之一。

女侠形象是华语武侠片最有趣和迷人的一道景观，折射出特定时代的文化想象和性别博弈，成为我们观察电影与社会的一扇窗口。时移世易，在华语电影的新版图中，新的女侠将以何种姿态再度登临？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