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月下烤芋头换了人看

刘俞廷

寒冷冬日里，街头巷口的糖炒栗子、烤地瓜（番薯），永远可以抚慰路上的行人。除了地瓜，芋头也特别适合用火煨烤，地瓜明代才传入中土，所以古人的冬日里，暖手充饥又耐饿的，其实是烤芋头。

南宋诗人陆游就写过一首《题慧老芋岩》：煨芋当时话已新，如今拈出更精神。十年相国非吾愿，半颗君当别付人。

“十年相国”，说的是唐代良相、邺侯李泌。他和烤芋头的故事见于《甘泽谣》——懒残正拨牛粪火，出芋啖之，良久乃曰：“可以席地。”取所啖芋之半以授焉。李公捧承，就食而谢。谓李公曰：“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公一拜而退。

年轻时，李泌曾在衡阳的衡岳寺里潜心读书，这座隐世于南岳衡山的寺庙香火旺盛，常有人来虔诚礼佛，隋朝时，这里还曾诏建舍利塔。远处看去，热闹的寺院与幽静的山林隔溪对望，景色怡人，唐朝诗人郑巢曾在这里写下“又归衡岳寺，旧院树冥冥”。

在衡岳寺中，一位执役僧因为懒惰，吃饭时常随意吃些剩饭，因此号懒残。

这位懒残白天在寺庙里做工，晚上就胡乱睡在牛群边，但夜里吟唱梵呗的声音能响彻山林。李泌通晓音律，便从懒残的梵声中，推断这个僧人可能是由天上贬谪下凡而来，且不久之后就要圆满离去。于是，李泌意欲接近这位神秘僧人。

一天夜里，李泌前去拜谒问道，尚未开口懒残已面露不悦，吐了口唾沫说道：“天机不可泄露，你这是要偷我的东西啊！”听闻此话，李泌更确信这绝非常人，对懒残的态度也更为恭敬。

某天夜里，懒残用牛粪烤了芋头，过了很久才让李泌在旁边席地而坐，然后拿出烤熟的芋头掰了一半递给李泌——此地的芋头确实好吃，今天的吃货们对剁椒蒸芋头这道湘菜肯定不会陌生，李泌那个年代离辣椒传入中国还早着呢，烤芋头就是夜宵佳品了。李泌接过烤芋头吃完，恭恭敬敬道谢。懒残交代李泌：“谨记这件事不要对别人多说，你已经领取了十年宰相（的运数）。”

李泌的官运到底怎么样呢？离开这座神奇的衡岳寺后，他历经唐玄宗、唐肃宗、唐代宗、唐德宗四朝，宦海几经浮沉。唐玄宗时期，有“神童”之称的年轻李泌便待诏翰林，供奉东宫，后因为被杨国忠嫉妒，只得退隐;唐肃宗李亨即位于灵武后，召李泌参谋军事，又被权宦李辅国等诬陷，李泌再次退隐;唐代宗即位后，再召他为翰林学士，却还是备受宰相元载、常衮挤对，于是外放到地方任职;直到唐德宗时，贞元三年（公元787年）六月，他终于入朝拜相。

虽然应验了懒残递给他的“宰相”，但李泌于贞元五年（公元789年）病逝，享年68岁，宰相任期短暂，并没有应十年之期。李泌能位至宰辅，显然是由于他杰出的政治才能，以及高尚的品格节操带来的个人公信力，而非从懒残处顺来的芋头好运。

李泌与烤芋头的故事流传甚广，在李泌儿子李繁所著的《邺侯家传》中，也记载了这一奇闻，文字虽略有出入，但确实有“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之语。

李泌的一生，在“治国、平天下”上达到的高度以及自身人生价值的实现，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楷模，所以这个传奇的故事结合李泌传奇的人生经历，虽然十年的期限不对，但不妨碍后世的读书人对此神往异常。

科举竞争压力越大的时代，对这个故事的幻想就越多，明清文人的诗赋中，对这种“主角光环”常常羡慕不已。毕竟，哪个发愤图强、寒窗苦读的高中生，不期望忽然遇到一个神仙，提前许诺自己“你能考上清华北大，毕业后年薪百万，一切应有尽有”呢。

当陆游写下“煨芋当时话已新，如今拈出更精神”时，便说明这个故事在南宋时就被大家聊得津津有味了。

但是，津津有味艳羡奇遇的人，怎么可能体会到一生浮沉的陆游看待李泌吃烤芋头的心情呢？陆游一生无比渴望收复北地，“喜论恢复”，多次为北伐献策。可惜的是，这在一心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中，便如彈劾他的谏议大夫何澹所言，是“不合时宜”的。

在李泌的人生中，烤芋头能消磨漫漫长夜，而在陆游的人生中，烤芋头却是苦中作乐。比起仕途同样几经波折的李泌而言，陆游可没有拜相封侯的幸运。他成了朝廷弃子，贫病交加，残酷的现实让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和奢望。

想必，如果当真遇到懒残，那句“十年相国非吾愿，半颗君当别付人”就是陆游唯一想说的话。意思是，做宰相不是我的愿望，这种事还是交付给其他人吧;而我收复山河的宏愿，这毕生难酬的壮志，即便你是神仙下凡，又实现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