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8
赵云亭
摘要:
尼采是20世纪最具反叛性的思想家之一,他的反叛性集中体现在其对身体的解放,身体是他考量万物的标准。通过对道德谱系的考察,尼采揭示了被奴隶道德奴役、压制的身体史,并从古希腊思想中重新找回了身体的价值。尼采的身体是一种力的差异关系的身体,这种力受生命本能的权力意志的驱使,使身体充满偶然性、反抗性,进而摆脱意识、理性的支配,并透视、重估一切价值。而这一切都是在透视主义方法论的指导下对身体价值进行了分析。尼采对身体价值的重视,填补了长期以来社会理论对身体价值的贬低和忽视,也为我们提供了审视问题的新视角。
关键词:
尼采;奴隶道德;身体;权力意志;透视主义
中图分类号:B516.47
文献标识码:A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7.04.0030
21世纪的人类社会,物质条件更加充裕,日常生活更加方便,成就数不胜数。但是,人们在享受丰裕、方便生活的同时,受工具理性支配的发展主义、淹没心灵的消费主义使人们的窒息感、工具感、被裹挟感越发强烈,人们失去了生活的自由、意义。对每个人来说,“为什么而活”成为一道不再思考,即使思考也难以回答的问题,“活一天算一天”成为每个人的生活态度。从整个社会层面来看,异彩纷呈、活力四射的社会景象只不过是一些没有灵魂的躯体在乱舞,而背后是一片死寂,是一种“无思”的状态,社会意义系统不断式微,可持续发展的动力不断衰减,社会异化程度不断加深,而这正是人类身体被围攻的结果。当人类身体失去主动性与创造力时,整个社会也将陷入虚无。
尼采是20世纪最具反叛性的思想家之一,是他将身体从“道德奴隶”中解救出来,极力抬高身体的地位,以求重估一切价值,挽救现代性的虚无主义危机。相较尼采时代身体所受到的枷锁,当下身体受到的知识、权力的规训,消费主义的侵袭,文化、技术的支配,是有过之无不及。为此,众多人开始选择以身体之死来摆脱这个虚无的社会。如若不正视该问题,将会造成整个社会的迷失与混乱。
另外,尼采的思想是理解现代思潮的关键。从某种程度上说,尼采开启了现代以及后现代之门,是“通往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的桥”。因此,不了解尼采,就不可能了解我们这个世纪的西方哲学思潮、文艺思潮和社会思潮[1]。然而,尼采的思想非常复杂,很难把握,这也是为什么学界对尼采思想理解不一的原因所在。众所周知,尼采的口号是,一切从身体出发,身体是衡量万物的准绳[2]。由此可知,身体是理解尼采思想的重要线索,从身体出发可以更好地理解尼采的思想。另外,学界越来越重视身体理论的价值,并运用身体理论进行了大量的有意义的社会研究。“身体已经进入了学术分析的核心,反映出它在社会和文化维度上的重要意涵”[3]。身体理论已然成为分析人类社会的重要理论工具,而尼采作为发现身体价值的先驱,后现代反叛身体的开端,对其身体思想的研究也有利于身体理论的开拓和发展。但是,通过搜索相关文献发现,社会理论界对尼采身体理论的研究程度不足,大多研究是从美学角度展开的,极大妨碍了其对社会理论的影响。基于此,本文将系统考察尼采的身体理论,以期对当下社会正视身体价值提供思想支撑,同时进一步开拓尼采身体理论在社会科学界的影响,再者为理解尼采的复杂思想提供进路。
一、道德的谱系学考究与身体价值的重新发现
尼采的宣言是,“一切从身体出发”,身体是衡量万物价值的准绳。正是在身体基础上,尼采展开了对传统价值与现代理性的批判与否定,力求重估一切价值,同时,他也以身体为基础,重建价值,来拯救日渐衰退的现代社会。我们可以发现,身体既是尼采思考现代性困境的出发点,也是其解决现代性困境的落脚点。因此,这里要探讨的问题是尼采为什么会如此重视身体以及又是如何关注、评价身体价值的。
(一)尼采身体受抑的成长历程与身体发现
从根本上说,一个人的思想主要受两方面的影响:一是个人的成长历程;二是其所处的时代背景。这在尼采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我们要了解他的经历,他在各种境况中的态度,以便看出那密不可分地同屬尼采生活与思想的哲学内容;他的著作中特定的思想与象征手法都流露出了这种联系。”[4]12尼采也认为:“任何伟人都是历史意志的集中表现。”[1]3这一规律同样适用于他自己。因此,要想搞清尼采为什么会关注身体,需要将他的现实生活与思想世界联系起来,从其成长环境和所处时代的社会问题出发来理解这一问题。
首先,身体受抑的成长环境与成长历程是尼采发现、重视身体价值及其反叛精神形成的重要原因。从出生到死亡的整个人生历程,尼采都在经历身与心的冲突与斗争,这无疑对他的身体发现、身体态度具有重要影响。通过回顾尼采的生命历程可以发现,萦绕一生的女性问题、早年严格的基督徒德行教育与先天性身体缺陷三个方面促使其发现身体的存在与价值,也为日后其反叛精神的形成埋下了种子。
一是尼采对女性憎恨又爱慕的矛盾心理,既使其身体长期处于紧张、压抑、受折磨的状态,也激发了尼采的思想创造力。尼采五岁丧父,自此,他开始了在女性环境中的生活,包括他的祖母、母亲、两位姑姑、还有一个经常与其发生剧烈冲突的妹妹。尼采曾表示要与其妹妹断绝关系,但实际上,他终生无法断绝与女人的联系[1]1。这种长期被女人所包围的生活,一方面使尼采对女性产生极其复杂、矛盾的心理。既有对女性恐惧、排斥与反感的一面,这也是主要的一面,又有对女性肯定、爱慕的一面。正是这种对女性复杂的矛盾心理使尼采的身体一直处于压抑、受折磨的状态中。众所周知,尼采一生未婚,这并非他不想结婚,“他每时每刻都在想象着自己丧失的种种欢乐:声誉、爱情和友谊”,但是,他又不知该如何与女人相处[5]。另一方面,对女性的复杂情感也成为其思想创造的动力,女性问题带给他身体的压抑、折磨,使他意识到身体的存在和价值,并思考如何使身体摆脱女性的困扰,进而使自己承担起重估一切价值的历史使命。尼采的身体解放思想与反女性主义思想都与其所遭遇的女性困扰有关。一面是与女性结合、交往的作为正常人的需要,另一面是摆脱女性折磨,追求神圣使命的“边缘人”的需要,两者的博弈贯穿了尼采一生。“尼采对女人的论述在其作品中几乎是随时可见的”,“实质上,女人在尼采哲学思想的创造活动中扮演了一个幕后动力的角色,从女人角度可以挖掘出尼采思想中的许多秘密”[6]。这可以说,女性问题是贯穿和困扰尼采的终生问题,也成为其一生关注身体的重要因素。
二是严格的基督德行教育对尼采身体的压制与规训,为日后尼采身体思想的“触底反弹”提供了刺激源。尼采出生在一个笃信基督的传统家庭,他的祖父、父亲都是神职人员,祖母和母亲也都出生于牧师家庭。因此,在该家庭中体现了德国牧师家庭的一切道德和信念,正直、狭隘、虔诚,以《圣经》为行为准则是该家庭的基本特征。尼采的父亲在为他做洗礼时就表示要把他奉献给上帝和国王。尼采就是从这样一个严苛的基督家庭中长大的,并受到严格的基督徒德行教育,宗教的“道德力量”在有形与无形之中形塑着尼采的观念与行为,“为了继承父亲的牧师职位他曾模仿古人的苦行生活,把手放在火上炙烤以锻炼自己忍受痛苦的意志”[7]。另外,无论是尼采接受的早期教育还是以后在外省修道院接受的青年教育,都以执教严格、教习规范著称。在学校期间,尼采学习了成为一名修士的基本课程,尼采也同样不打折扣地遵守老师所讲,一次在雨中放学回家的路上,其同学都在疾跑回家,唯有尼采安静文雅地走回家。正是由于如此严苛、死板的基督德行教育,使尼采的身体、精神不断受到压制与摧残,而当他一遇到身体解放的精神养料,这些攒聚的压抑就会彻底迸发,由之前的温顺、死板变得富有反抗、破坏精神。
三是尼采的身体疾病促使他思考如何战胜疾病以实现自己的价值与使命。“尼采的著作中充满有关疾病的意义的问题”[4]92。尼采从出生起,身体状况就不好,有慢性头疼与视力衰弱的病症。这些先天性缺陷,使本来就很内向的尼采产生自卑与孤僻,在他身上总有一种忧郁和沉思的气息,而且对别人的态度异常敏感,很容易受到伤害。这也成为中年尼采精神出现问题的根源。总之,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思想中,尼采的一生都在与疾病作斗争,疾病成为尼采生活与思想的粘合剂。因此,身体疾病也成为尼采发现身体、重视身体的最现实的基础,“尼采把这些(身体理论)作为他政治思想的谱系,主要基于疾病对他的身体折磨导致他对精神的施虐和身体的血统这两个方面”[8]。基于此,很多学者通过对其疾病的考察来分析其思想的发展阶段,认为1880年左右尼采思想发生的巨大转变并进入思想巅峰期与他的身体状况有紧密关系。“尼采在遵循自己的精神驱动力、追求自己的思想目标时,是否产生出一些思想苗头,这些苗头来源于那我们不明确地称之为‘生理学因素的东西。”[4]96
如果说,女性问题、严格的基督徒德行教育以及身体缺陷使尼采意识到了身体的存在。那么,尼采生活时代的社会问题,即虚无危机,则使尼采认识到身体受压制的后果,进而使他看到身体的重要价值。社会的虚无危机也帮助尼采明确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就是要大声疾呼,唤醒那些被奴隶意志支配的身体,使其重新恢复争取权力意志的生命本能,进而挽救现代性的虚无主义危机。
(二)重新找回身体价值:道德谱系中的身体压制与现代虚无危机
尼采敏锐地看到现实世界的虚无与衰败根源不在于支撑社会运行的现实制度,而在于深层次的“道德问题”。正如他所说:“迄今为止,没有比道德问题更为根本性的问题了。”[9]因为,他看到欧洲的道德历史的演进过程,是奴隶道德得势,身体遭受压制的历史,而当身体遭到贬斥、压制时,人们是一种被动、顺从的状态,而社会则是静止的、颓废的、衰退的。
由此可以看出,尼采的“道德”并不是指日常所谈论的道德,它与身体直接相关。在尼采这里,哲学、宗教都与道德有着本质的内在关联,它们都是以贬低身体的道德目的进行建构的[10]100。另外,尼采看到,当前的道德问题并不是朝夕之间形成的问题,而是一个历史累积的结果。据此,尼采从历史人类学与哲学系统两方面相结合的角度对压制身体的道德谱系进行了考察,并从考察中看到并肯定了身体的价值,同时在希腊酒神那里找回了本能身体。
尼采考察、批判了由柏拉图奠基,发展至今的“道德哲学”,认为它们是尊崇二元论的理念哲学。他们将感性的身体与理性的灵魂、意识、理念对立起来,而且肯定后者,否定前者。他们认为,意识、理念是第一性的,是一种真实存在,它们有助于人獲得更多的智慧与真理。因此,意识、理念是优越的。相对于意识而言,身体则是一种无意义的存在,它为意识上了枷锁,是意识的牢笼,只会阻碍意识的发挥,它是意识阻碍生命价值的实现。柏拉图在《斐多》中给出了自己否定身体的原因:一是身体需要生存,为生存而耽搁追求知识;二是身体的疾病会妨碍追求真理;三是身体的众多欲望分散追求真理的精力[11]。因此,柏拉图认为人死是对灵魂的最大解放。因为人死是身体之死,而身体之死则能使灵魂获得自由,能更加有效、直接地获得绝对真理。所以,灵魂是永恒的、绝对的、唯一的,它不会随着肉体的死而消失,而会继续存在思考,而身体是短暂的、偶然的、差异的。“灵魂很像那神圣的、不朽的、智慧的、一致的、不可分解的、而且永不改变的。肉体呢,正相反,很像那凡人的、现世的、多种多样的、不明智的、可以分解的而且变化无定的。”[12]
柏拉图身体与灵魂二元对立的理念论,在哲学的演进与社会的变迁中以各种形式存在着,例如基督教的上帝、康德的物自体、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等等,在他们眼中,“上帝”、“物自体”与“心灵”才是“真实世界”。他们都以“精神的优越性来谴责感官身体,以永恒来谴责变换,以存在来谴责生成,以本质来谴责表象,以真理来谴责欺骗”[10]107。在尼采的意义上,这种谴责背后是一种道德意图,即对生命和感官的否定。因为,在尼采看来,身体之力就是生命之力。否定身体,就是否定生命。
19世纪的欧洲,正如尼采所言,“上帝已死”,启蒙理性获得了统治地位。启蒙理性是对人类知识、社会确定性的追求,它的本质是一种有意识的精心推算,使人类灵魂趋于“死寂”,而身体是一种感性事实,处处充满着偶然性与盲目性,代表着活力。因此,身体注定与启蒙运动格格不入,也注定了在启蒙哲学中被遗忘[2]。但是,启蒙理性下的现代化之路并没有给人类带来想要的生活,“事实上,19世纪以来特别是20世纪的历史并没有完全按照早期的启蒙运动家们以及当代的现代化理论家们所预设的轨道走下去,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演变成对这种理性幻象的极大嘲讽,进步和灾变如同形影”[13]。尼采用他那重估一切价值的眼睛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启蒙理性的缺陷,并试图用各种办法来让当时的人们明白身体所具有的权力意志才是世界的本质。
另外,尼采通过生命意志对道德进了历史人类学的考察。他开始就对既定的功利主义道德观进行了批判,他认为功利主义道德观忘却最初行为的初衷,将最初“好”的行为自然化是不对的,这样会给人的行为带上枷锁,同时从功利角度去评判行为的“好坏”是一种错误的初衷。尼采认为应该从道德的行为者来对道德进行评析,即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道德,道德并非是普遍化的。
尼采根据生命意志的强弱将道德的行为者分为两类:主人(贵族)与奴隶。相应地将道德分为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在尼采著作中,尼采也会提到一种“非道德化”,非道德化不是去道德化,而是指人类的身体意志不受庸俗道德的捆绑,其主要是用来强调主人道德的价值。所谓主人道德是指由“强者”①的品性所规定的有利于人类生命意志的实现,能充分激发生命活力与生命意义的道德,又称贵族道德。主人道德的行为原则是生命的本能,遵循自身的生命意志,做出的行为要先说服自己,再征服别人。它在本质上是一种主动的自我肯定,而非来自被动的评价。主人道德式身体是一种自然的动物性身体,具有强烈的生命意志,灵魂与理性也是它的附属品。正如尼采所言,“我完完全全是身体,此外无有,灵魂不过是身体上的某物的称呼。”“兄弟啊,在你的思想与感情后面,有个强力的主人,一个不认识的智者——这名叫自我。他寄寓在你的身体之中,他便是的你的身体”[14]。尼采认为这种身体存在于希腊时期,是陶醉之酒(狄奥尼索斯)与发光之火(赫拉克利特)的遭遇之作。尼采的信念是,生命是围绕着火和酒而展开:在火中,活力、强健、蓬勃、狂热、欢欣在一起跳跃;借助于酒,一个混沌、自主和充满快感的身体偏偏起舞。就此,生命在酒和火的相遇中抵达自身的激情巅峰[10]。可以看到,主人道德是尼采大力推崇的道德,因为它能在最大程度上激活人类身体的力量,使身体充满主动性与创造性。而奴隶道德则是由“弱者”观念支配的,对人类生命意志的实现起阻碍作用、否定作用的道德,又称为弱者道德。奴隶道德则是尼采大加贬斥与批判的道德类型,在尼采看来,它使人所具有的是一种奴隶意志,束缚了人的身体,使人变得平庸、软弱、堕落。令尼采愤懑的是,自古希腊悲剧以来,社会经历了由主人道德支配发展向奴隶道德支配发展的过程,这一过程使人类原有的意志身体被罪恶感与道德感所捆绑,磨灭了社会发展的主动性与创造性,并进一步造成虚无主义的现代性危机。也就是说,“欧洲人从原来提倡生龙活虎的贵族精神转向了崇尚谨小慎微而又精打细算的庸人习气,从‘猛兽被豢养成了‘家畜。在尼采眼里,欧洲人全体‘家畜化,乃是欧洲的悲剧,一切弊病,概出于此。”[15]
尼采以其意志视角对道德谱系的考察,使他看到奴隶道德对主人道德的反叛以及由此造成的身体意志的丧失与社会虚无后果。因此,尼采认为传统意识哲学与奴隶道德是社会发展进程中对身体进行压制的两股主要力量,能动身体的丧失则是虚无的现代性危机的症结所在。尼采的使命即是拯救意志衰微的“现代灵魂”。尼采在古希腊那里发现了身体的重要价值。因此,酒神式的身体意志便成为其突破虚无危机和拯救现代灵魂的着力点。
二、透视主义:身体考察的方法论
虽然“透视主义”(也有学者称为“视角主义”)在传统哲学中有着很深的历史根源,但其真正成熟、形成系统是尼采的功劳。尼采的使命是重估价值,重新找回身体的生命意志。如何重估价值,如何找回身体意志,成为尼采实现自身使命需要突破的一道墙。在尼采看来,传统的“认识论”方法无法指导自己完成自身的使命,因为这一传统认识论在本质上是一种超感性的、视角单一的、缺乏创造性与想象力的“灵魂眼光”,它是對世界的一种抽象说明,这种眼光下的世界是僵化的、压抑的。因此,他强调“以情绪的透视学说(其中包含着一种情绪等级制)取代‘认识论”[9]390,“解释,而非认识”才是方法学说[9]109。这便是尼采透视主义的由来与问题指向。
进一步考究,可以看到尼采式透视主义是“以身体为视线,对一切事物、价值和文本,做不同角度的审视、评估、解释和批判”[16],为的是在最大程度上挖掘生命的潜力与价值,解救“死寂”的现代灵魂。具体来说,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理解它的内涵:首先,透视主义以肉体本能为条件,反过来,又构成了人类生命的基本特质。尼采认为透视主义必须以肉体本能为条件才能创造新视觉,并在最大程度上挖掘人类生命意志。尼采极力批判理念唯上的哲学观,为肉体本能辩护。他认为,人类是作为肉体存在的,肉体是人类行为的自然基础,并由一系列本能欲望驱使。肉体本能不受任何理念、道德的约束,而是遵循生命的本意,即权力意志。可以这样说,肉体本能的释放就是权力意志的发挥,而权力意志则为每一个体的生命行为提供了“内在理由”,即它是一切人类行为的源泉。尼采肯定了生命冲动的实践,他认为生命就是这些冲动的永恒的斗争和嬉戏[17]。尼采也正是看到肉体本能的狂野与激情,以及为实现生命意义勇于创造与尝试的冲动,才将透视主义建立在其基础上,认为“它是一再地为我们创造新的视觉的条件” [18]73。由此看出,尼采的透视主义寻求的是生命的本真——权力意志。而尼采认为权力意志是对外在事物的一种估价与解释。因此,反过来看,富有多元解释意义、寻求本真生命的透视主义也是人类生命的本质特征,生命解释世界都是透视主义的估价,若人类生命失去透视的能力,那么就可以说生命失去了本真。通过道德谱系的考究,尼采看到各种外在力量对肉体生命透视能力的规训,才重估一切价值,以恢复身体的透视本能。其次,透视主义本质上是一种对外在世界的自我保存式解释。他认为透视主义与被动、僵化的传统认识论不同,是对外在世界的解释。这种解释是人类的一种能动行为,远离了客观性和冷静的超然性,充满了力学效果和力学角度[19],以扩张自身权力、追寻生命价值为目标,来展开对外在事物的估价与解释,凸显的是人类身体的主体性。因此,尼采主张透视世界就是根据自身本能所需来解释世界,也就是通过对外在事物的审视赋予其意义与价值的过程。尼采认为,世界不存在客观性真理,事物本身没有意义,真理与意义是人类为其赋予的,并随着时间的积累而沉淀下来的。那些能最终使用与流传的意义是一种强力意义,它是对其他意义的征服。据此可以看出,解释的过程也是一种不同力量比较、抗衡的过程,我们在肯定自身解释的同时,意味着对其他人解释的排斥与否定,而这背后是一种自我保存,“世界被看到,被感触、被解释为如此如此,以至于有机生命可以在这种解释的视角主义中保存自身”[19]。因此,解释性的透视主义是一种自我保存。第三,透视主义信奉对世界的认识需要通过多元、差异性的解释来完成。从第一点我们知道,尼采反对“绝对的主体”,将富有创造性、冲动性、差异性的肉体本能视为透视的条件,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透视方法对外在事物的解释是多元的和差异的,“有机体的本质要素乃是一种关于发生事件的新解释,是透视性的内在多样性,后者本身就是一个发生事件”[9]41。另外,尼采认为,透视的对象——世界万物是处于不断变化、流动与生成之中的,只有用多元的、变化的视角才能去认识与解释它。因此,尼采对柏拉图的形而上学、康德的“物自体”、实证主义等进行了大加批判,认为他们追求统一性、唯一性、“物自体”、“绝对事实”等“真实世界”是愚蠢的,他们所谓的“真实世界”才是虚假的。因此,无论是从透视主体来看,还是从透视对象来看,多元解释是认识现实世界,实现身体价值的正确方法。前面提到,对世界的透视是一种不同力之间相互抗衡的自我保护式的解释,这就决定了解释的差异性和等级性,而这主要是由身体内在的权力意志决定的,权力意志强则解释力强,权力意志弱则解释力弱。
总之,在尼采这里,透视主义是对现实世界的解释,而非描述、服从,它肯定了身体冲动的实践,并依靠权力意志的解释将现实世界“去中心化”了,一方面使传统的一维世界多重化了,另一方面使人类主体多重化了。尼采正是通过透视主义方法论对身体进行审视与探讨的,并认为身体是作为一种能动之力而存在的,是对意识、绝对主体与理智主义的反动。
三、身体、权力意志与价值重估
尼采冲破几千年的扭曲历史,向世人宣称:一切要以身体为准绳。正如他提醒那些轻视、污蔑身体的人时所说:“兄弟啊,在你的思想与感情后面,有个强力的主人,一个不认识的智者——这名叫自我。他寄寓在你的身体中,他便是你的身体。”[2]由此看出,身体在尼采思想中的重要地位,它既是其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和内在标准,也是其拯救现代价值的寄托。虽然尼采如此重视身体,但是他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身体含义,而是围绕身体进行了大量的论述,这与其感性的思维方式有关。通过对其身体论述的考究,可以发现尼采对身体有如下几方面的理解:
其一,身体是第一性的,意识、理性等都是其派生物。在传统乃至近代哲学看来,人类及其社会是作为意识和理念的产物而存在的,意识和理念才是真实的,才是本质的实体,而那些感性身体是虚假的,只会妨碍真理的实现。正如笛卡尔所言:“我是一个实体,这个实体的全部本质或本性只是思维,它并不需要任何地点以便存在,也不依赖任何物质性的东西;因此这个“我”,亦即我赖以成为我的那个心灵,是与身体完全不同的,甚至比身体更容易认识。”[20]尼采则肯定感性身体的价值,彻底推翻了上述观点,认为这完全颠倒了是非,“纯属道德光学的幻觉,它事实上就是虚假的世界”[21],脱离了现实,结果是无视生活的规定性和否定性,产生大量现代风险。他主张:“信仰肉体比信仰精神更具有根本的意义。”[22]125因为身体并不只是一个物体,它具有比有意识的心灵更加基础的无意识特征[23],意识、理性等只不过是身体派生的认识现实世界的工具。因此,感性身体才是第一性的、真实的,才是思考人之为人的首要场所,也唯有从身体出发才能遵循生命旨意,关注到现实问题。
其二,尼采的身体是感性的身体,生命本能是其行为的内驱力,偶然性、冲动性、生成性、差异性是它的特征。感性身体听从生命本能的呼唤。在尼采这里,生命本能就是要从个体内心出发,饱含激情地去创造,去冒险,去斗争,去扩张,去征服。“生命本能促使人们去敌视他人和引起矛盾冲突”[24]180,“生命自身的本质就是去占有、伤害、去对弱者和他人进行征服,是镇压、严酷、强制和收编,用最为温和的说法,是剥削”[25]。因此,尼采鼓励人们要具有“物理学家”的精神,进行自我实验、自我创造,并时刻加强生命的斗争性、实验性,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身体自我强化,既打破外在枷锁,也不至于被外在力量束缚。据此可以发现,尼采将身体自然化了,这种自然身体与理性主体相对,并与禁欲宗教格格不入。在它的世界里没有抽象概念、逻辑推理、始终如一,没有彼岸世界,只有激情、变化、生成与此岸世界。尼采认为这样的身体才是强健的身体,只有以这样的身体为出发点,才能拯救虚无,走向光明。
其三,身体是权力意志的身体,它作为一种力而存在。权力意志是理解尼采最重要的概念,它既是其哲学的中心,也是其身体的中心,更是他理解和审视整个世界的中心,他已将权力意志视为一切存在的基本属性。他说:“这是权力意志的世界,此外一切皆无!你们自身也是权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22]7因此,尼采将身体与权力意志等同,认为身体就是权力意志,而不是力的表现形式、场所、媒介或战场,而权力意志就是身体的本质。什么是权力意志?尼采认为就像物理学家用以创造上帝和世界的那个无往不胜的“力”的概念,它贪得无厌地要求显示权力,或作为创造性的本能来运用、使用权力。由此看出,尼采的权力意志极具摧毁力量,它不接受任何外在力量的束缚,最终指向生命力的不断增强,这无疑是对叔本华生存意志的扬弃。同时,我们也看到,权力意志是一种力对另一种力的征服和压制,它本质上是力与力之间的差异关系,这与身体的生命本能相互呼应、相互加强。生命的本能就是要不断去斗争,释放自身的力量,而权力意志则决定了斗争的效果,它是强力对弱力的征服,是强者对弱者的淘汰,它不允许弱者以任何理由对强者发号施令。“我认为权力意志是一切变化的终极原因与特性,权力意志会告诉我们为什么没有出现有利于特殊者与幸运者的自然选择。”[24]329所以,力量的释放与斗争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的目的是战胜并使生命意志获得进一步的加强与累积。至此,权力意志与生命本能合体,与自然身体合体,并成为他们的内驱力,驱使他们通过不断征服反动力来实现生命之力的自我增强。尼采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虽然疾病缠身,但是疾病却使他更强。
尼采使身体回到自然的状态,生命本能不再受外在力量的束缚,被彻底激发,主动追求自身的欲望和价值,而权力意志则为自然身体,为生命本能提供内驱力,使生命在轮回中不断增强。总之,尼采使身体从理念、道德、宗教的压制中获得了解放。但是尼采的使命并非仅仅使身体获得解放,更重要的是,他想通过权力意志的身体去拯救现代社會的虚无,在重估与推倒现有价值的同时,去重建价值。
在尼采看来,现代性的虚无主义危机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表面原因,即理性主义在摧毁由基督教所维系的价值体系的同时,并没有建立起新的信仰体系,整个社会处于混乱之中;另一方面是深层次的原因,即他认为欧洲从柏拉图主义开始到理性主义的泛滥,奴隶意志完全控制了人们的身体,使其一直处于压制、被动状态,只会顺从,不会创造。所以当他们的“领路人”——上帝“死亡”后,他们不知道如何开展自己的生活。“现代人试验性地一会儿相信这种价值,一会儿相信那种价值,然后又把它们取消了:过时的和被取消的价值的范围变得越来越丰富;价值的空虚和贫乏越来越明显可感。”[26]据此,尼采从身体出发,一方面对形塑奴隶价值的柏拉图主义哲学传统以及基督教伦理进行了彻底清理,另一方面在古希腊狄奥尼索斯那重新找回了酒神精神,以重建权力意志为基础的强者价值,重塑人们的生命之力。尼采认为,唯有如此,才能从根本上拯救虚无的现代性。
四、尼采身体理论的反思与启示
尼采作为召回感性身体的先驱,无疑对整个哲学以及社会科学带来新的生命力,身体研究的重获重视、二元論的打破与发展、后现代主义的兴起、意识研究的反思等等,都与尼采的身体理论有关。哈贝马斯曾说过,如果说康德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通往古典哲学的桥,那么尼采则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通往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的桥。同时,他对传统价值的清算,以及对理性主义的批判,使感性与价值理性成为衡量现代社会发展的重要尺度。尤其是在工具理性日益泛滥的今天,身体受到政治、技术、文化等力量更严重的压制,尼采的声音更应该得到重视与研究。因此,无论是在学术层面,还是在现实社会发展的层面,尼采的影响是深远的。
然而,尼采在清算传统价值以及批判理性主义方面,无疑是过激的。他为了抬升感性身体,而彻底贬斥了理性。殊不知,理性也是生命本能的一方面。试想,人类若单纯靠尼采的感性来获得发展,社会将是一番怎样的景象,那样的社会必然是混乱无序的,正像后现代主义者眼中的社会。另外,正如海德格尔所批判的那样,尼采将身体、权力意志作为一切存在的根基,也是一种本体论的表现。再者,尼采强调强者意志,强调强者对弱者的支配,这无疑会是对立与战争的最好支持。虽然尼采宣称他并不是一个反犹者。
尼采所开创的身体理论,不仅对20世纪以来的欧洲思想界以及社会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且对丰富我国思想和反思我国社会发展也产生了重要影响。首先,他对身体价值的系谱学考察为我们研究我国的传统文化提供了新的方法与视角。在中华民族迅速崛起的今天,我们需要自信,而根本的自信则是“文化自信”,即在我国传统文化中寻找自信本源。因此,当前研究和复兴传统优秀文化成为整个国家的重要任务,而尼采的身体解放视角必然会对文化的甄选提供重要启示。其次,身体作为力的差异关系、各社会力量的作用体,为我们研究当前的转型问题提供了自下而上、由内而外的研究范式。当前学界对转型问题的研究更多从宏观的制度、文化层面,进行自上而下的研究,忽视了问题中人的存在,而从身体出发则可以弥补这一缺陷。 例如,当前的农民工问题、社区建设问题等等。第三,尼采感性身体强调遵循人的生命意志,强调人的能动性,这为我们突破新常态下的发展困境提供了很好的启发,即重视对人的增能,鼓励大众充分发挥自身的能动性,在问题中实现创新。最后,尼采感性的身体观为我们反思社会发展提供了重要启发。由于我国特殊的国情,理性的发展主义更多地支配了我国的转型过程,重发展轻反思的代价是大量社会问题的出现。而感性的回归必然能平衡理性所带来的问题,使社会发展更加合理。
注释:
①“强者”是指那些拥有自由意志,能够不受现实障碍所困,以重估、颠覆现有价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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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婷婷)
Abstract:Nietzsche is one of the most rebel thinkers in the 20th century. His rebellion embodies in the liberation of the body. The body is the standard of all things that he thinks about. Based on the investigation to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Nietzsche reveals the history on the body enslaved and suppressed by the slavemorality and rediscovers the value of the body from the ancient Greek. Nietzsches body is a kind of different relationship of power and this power is driven by life instinct and power will. So, it can make the body full of chance and resistance and out of consciousness, reason, and revaluate all values. All this is done under the guidance of perspectivism methodology. Through the emphasis of the value of body, Nietzsche wants to save the crisis of the modern nihilism and also provides us a new perspective of looking at the problem.
Key words:Nietzsche; slavemorality; body; will power; perspectiv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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