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8
苏意
我和吴嘉安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恶劣的一次争吵。
在弥漫着饭香和耳语的三食堂里,吴嘉安端着饭菜坐在我对面,手里紧紧抓着吃饭用的勺子,观察了一会儿我的表情,然后笑嘻嘻地问我,“何思迎,你今天心情怎么样?”
我满足地往嘴里塞了口排骨,也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脸,“Very very good!我今天解决了一张超难的卷子,我觉得,照这样下去,明年高考……”
“我和杨绿表白了。”吴嘉安忽然打断我。
我嘴里还嚼着食物,闻言一愣,皱着眉追问:“你说什么?”
吴嘉安似乎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叹了口气,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我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里盛满了柔软的温柔。
我拼命挤出一个笑容:“吴嘉安,今天不是愚人节。”
他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于是我拿起桌上还半热着的排骨汤,泼了他一脸一身。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在一中,我最讨厌的人就是杨绿。
初考高,杨绿的成绩比我高了两分,排在我的前面,年级第一。成绩出来时,对我一向严苛的爸爸整整一个月没和我说话。开学,杨绿是新生代表,穿了条棉布裙子,头发扎起来,娉婷地站在礼堂上,婉约的笑,虏获了大批羡慕嫉妒的视线。
就连身边的吴嘉安也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漫不经心地说:“你天天嚷着气质气质,看看人家,这才是气质!”
从那以后,我便彻底走上了讨厌杨绿的不归路。即便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考过比她差的成绩,可我仍然讨厌她,讨厌到什么程度呢?觉得她连呼吸都是错。
吴嘉安曾经笑语,“她上辈子欠你债啊?”
现在他无比认真地告诉我,他和杨绿表白了!
从食堂跑出来,灿烂的阳光洒了一地。我无比戏剧性地撞上了杨绿,她手里抱着书,肩上披着长长的头发,穿柔软的T恤宽大的牛仔裤,有着一副谁都不会讨厌的面孔。
她站在我的面前,眼睛亮亮的,充满了狡黠,抬了抬下巴,“嗨,思迎。”
我看着她的脸,换做以前,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说出各种鄙夷讽刺的话,吴嘉安说我的嘴毒,这话是没错的。可是现在,我看着她漂亮的脸,不仅一句话都说不出,还忽然很想哭。
然后我就真的哭了。
“何思迎。”
吴嘉安拉开我前桌的椅子,坐下,无比认真地看着我,“我们来谈谈人生。”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跑,面无表情地整理着各科的试卷和辅导书。继上次在杨绿面前大哭一场把人家姑娘吓了一跳之后,我已经连续三天躲着吴嘉安了。这次他倒学乖了,逮着晚自习放学的时间跑我教室堵我。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如果他敢提杨绿,我就拿手里的书砸死他。
“何思迎,我非常想问一下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吴嘉安背靠着桌子,双手环抱着,一副准备审问的架势。
我捏紧了手里的书,一愣。
他指了指自己红红的下巴,口水喷了出来,“你还真下得了手,你知不知道多疼啊?都起泡了,现在还没好!”
见我没反应,吴嘉安眯着眼继续叫嚷,“你扪心自问,如果你是别人,你愿意和这么粗暴的自己做朋友吗?”
我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想都不敢想,哪有这种福气。”
吴嘉安不疼了,咧开嘴笑得要死要活,末了一脸感慨地凑过来,“何思迎,你前几天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人欺负了呢,可是想一想,不能啊,谁敢欺负你啊?”
我努着嘴,上一秒“没错就是这样”地听着,下一秒脑子一转,不对啊,“你拐着弯骂我呢?”
吴嘉安笑得更欢了,“你不生气就好了。”
我近距离端详着他的脸,白玉般的脸庞,头发乱乱的,睫毛尤其长,黑曜般的眼睛里有着我的倒影,光芒闪烁。
他是许多女生暗地里偷偷喜欢着的男孩子,站在讲台上解题,背对同学随意那么一站,手里拿着粉笔,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可是就是这样的吴嘉安,他坐在我面前,像个小孩子,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怕我生气。
“我哪敢啊?”我佯装不屑,从桌肚里拿出书包,站起身。其实我知道,如果他不先来找我的话,我到最后也还是会服软的。
“何思迎,你干吗跟杨绿这么过不去啊?”吴嘉安和我并肩而立,一起向前走着。
我停下脚步,抬头认真地想了想,“大概是天生的吧,我一看到她说话做事的样子,我就想问问她是神经有问题还是姨妈有问题。”
吴嘉安无奈地笑。
“再想到她以后会和你有那么亲密的关系,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对,重要的是和你。不是和别人,不是和甲乙,不是和丙丁,而是和你,我那么重要的你。
有时候我也会回想,我到底是怎么和吴嘉安熟起来的。
这个过程我倒是忘了,记忆最深的是那一年初三开学,他是转校生,同一个班级,他坐在我的后桌。那时候他还没有现在那么潇洒好看,短短的头发,没有特点的脸,一米六几的身高,像只小虾米,又跩又不起眼。
直到有一天,数学单元检测,老师犯懒,一挥手让前后桌相互改卷子。我拿着吴嘉安的卷子,惊异于他的正确率,就在我努力地想在他整洁的卷子上找出错误时,吴嘉安忽然用笔捅了捅我的后背,声音很轻,“这道题你做错了。”
我一愣,接过卷子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遍,没好气地瞪着他,“哪里错了?”
吴嘉安毫不畏惧我的气势,拿起笔给我解释那道题的解法,然后在草稿本上快速写着过程,一边讲一边拿给我看,“那种办法太麻烦了,也很容易做错,你看,其实这才是这道题的最优解。”
我狐疑地看着草稿本上的解法,他的字很有笔锋,每一个数字都力透纸背,慢慢的,我开始被他的逻辑带着走,最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好厉害。”
吴嘉安放下笔,漆黑的眼里全是自信。
好感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慢慢堆积起来的。
我们就这样熟络起来,一拍即合的想法,随意一句话引起的强烈共鸣,都让对方觉得相见恨晚。
后来,初中毕业,我们用差不多的成绩考进了同一所高中。高一开学时,看着对方笑,带着“啊,果然见到你了”的了然。
吴嘉安渐渐在高中生活里崭露头角,于是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好的他愿意听我使唤,在他们看来,我性格孤僻,脾气又臭又硬,身边从没有一个愿意交心的朋友,有时候还很无理取闹。而吴嘉安不一样,他脾气好,乐天健谈,长得也好,和我完全是不一样的人。
他就像一道阳光,照进了我平淡无波的人生。
纵然我再怎么不愿意,杨绿最后还是答应了吴嘉安的表白。
其实刚开始,吴嘉安作为我的最佳死党,也是和我一起同仇敌忾地讨厌杨绿的。高一时他们在同一个班,吴嘉安因为我的缘故没少给杨绿使绊子,导致杨绿一见到我俩就吹胡子瞪眼。所以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使着使着居然喜欢上人家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黄昏,我和吴嘉安骑着自行车回家,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吴嘉安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摘的狗尾巴草,指了指前面穿着校服在人流中最显眼的杨绿,对我笑:“何思迎,杨绿其实很漂亮对不对?”
我怔住,恶狠狠地瞪着他,有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慢慢升起。
他的笑容没有任何收敛,轻轻的话语在瑰丽的黄昏里好似一声叹息,“思迎啊,我不想再讨厌杨绿了。”
而今同样是黄昏,我坐在篮球馆的看台上,曲起的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不远处的杨绿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冲吴嘉安轻轻摆了摆手,而正在打篮球的吴嘉安一把将篮球扔掉,雀跃地小跑了几步,然后忽然停下,望向我坐着的位置。
我沉默了三秒,低下头,假装在看书,不作回答。
我知道吴嘉安的心还是向着我的,他在询问我,我却无法承受他望着我时灼灼而期盼的眼神。
心里的钝痛一下一下的,我迷糊着视线抬头,眼前的一幕让我哑然失声。
挺拔的吴嘉安站在面色绯红、无比美好的杨绿面前,接过她手里的矿泉水,笑得不知道有多傻,炫目的夕光透过大面的落地窗闯进来,给他们本就美好的剪影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我就是在那一刻恍然意识到,灰扑扑的我在他们的面前,只是个充当背景的配角,啊不,是路人甲。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终于理解了有人说的,黄昏比夜晚孤独。冰冷的寒意,一点点渗入四肢百骸,我强忍住掉泪的冲动。
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我和吴嘉安的所有时间,无论干什么,都开始有了一个杨绿插在中间。
诚然,在吴嘉安的眼里,杨绿绝对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女孩子,她会大方推荐给我哪条街上有最好喝的奶茶店,在繁忙得透不过气的高三,教我们弹钢琴放松神经,在吴嘉安陷入两难究竟是先送我还是先送她回家时说一句“先送思迎吧”……
然而这些表现落在我眼里,完全就是想要在吴嘉安面前刷好感度的表现,浓烈的排斥和厌恶感愈发强烈,可是我都忍了。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所幸寒假很快就到来了,为期十天的小短假对于做题做得快发疯的高三狗来说无疑是种解脱。
有相熟的同学组织了一场小聚,在KTV里。
我到达时,吴嘉安和杨绿已经坐在了沙发里,低声在说着什么,吴嘉安宠溺地看着她,两个人都在笑。我推开门的手僵着,嘴角的笑意也变得牵强难看。
我走过去,硬生生地往他们两个中间一屁股坐了下去,假装没有看见吴嘉安眼里的错愕。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旁观的同学干笑着,“何思迎,你不懂事啊。”
我瞥了一眼旁边的杨绿,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却让我觉得罪恶又得意,我幽幽地说:“谁不懂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有人窃笑,吹了声口哨,有人很快地转移了话题,包厢里的气氛又热闹了起来。吴嘉安坐在我身边没有动过,我壮着胆子,碰了碰他的手,冰凉僵硬。他是不想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面子,我知道,我还知道我这样做让他很不开心,也很过分。
可是怎么办啊,吴嘉安,我要怎么容忍你对别人笑得这么开心,这么宠溺?
“何思迎,你要不要吃烤串?”
聚会结束,吴嘉安破天荒地没有纠结,很果断地找了个和杨绿顺路的女孩子送她回家,然后走到我身边,垂眸,语气冰冷,“走吧。”
我默默地跟在吴嘉安的身后,耷拉着头,我知道,这是要开始进行思想教育了。
可是一路无话。只有路边的路灯洒下的清冷的光辉,以及寒冷的冬风在夜晚“呼呼”地刮。吴嘉安两手插兜,忽然停下脚步,问,“何思迎,你要不要吃烤串?”
我终于抬起了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一个大叔站在路边,摊子上放着许多冒着热气的烤串,大叔站在原地不停地跺脚搓手。
那天晚上我和吴嘉安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大叔所有的烤串,然后坐在我家顶楼的天台上,看着天上寥寥无几的星辰,杂七杂八地聊着从前的一些事,有一句没一句的。
我和吴嘉安仿佛有着天然的磁场,每次吵完架不过一天必然和好,上一秒还红着脸争吵,下一秒就可以好到分不开。
最后吴嘉安侧头看着我,声音很轻,“何思迎,你不会怪我喜欢杨绿的,对不对?”
这话问得极其坦诚而直接,没给我任何逃避的机会,我愣在原地僵了很久,觉得好像置身于荒原,迎面而来的风就是一把把刀子,在我脸上割着,在我心里割着。
我转过头去,风将我的头发吹得凌乱,脑袋里乱得如同糨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吴嘉安看着我的眼神愈发迫切,我眯着眼睛,一字一句,“我会,我会怪你的,吴嘉安。可是想一想,那又怎么样呢?你那么喜欢她,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我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时有没有哽咽,只知道吴嘉安的眼神愈发柔和。所以我这么说,他是不是放心了呢?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缩在被子里,狠狠地大哭了一场,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之后我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在医院里连打了一个星期的点滴,延迟了返校报到的日期。
大概是我的状态实在不对,连一向对我色厉内荏的爸爸都没有多说什么。
庆幸的是我也没让他失望,返校以后我就像是被上了发条,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学习里,一天做无数张卷子,本就很不错的成绩突飞猛进得让一众同学瞠目结舌。
吴嘉安说我生了一场病成魔了。我笑笑,没有反驳。他不知道的是,我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成的魔。
我觉得自己很没骨气,就算吴嘉安已经渐行渐远,我也还是站在原地凝望着他的背影不肯离去。他不开心了,我照旧安慰;他需要帮助,我尽我所能。
只是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在那天之后便有了裂缝,他有时会回避我,我也识相地自己走远。
我们的关系,不似当初。
我们安静地疏远,终于在六月份的高考里做了真正的告别。
我超常发挥,将志愿一股脑全填了离家千万里的北方,只因杨绿告诉我,吴嘉安为了和她在一起,将志愿全填在了南方的一座城市。
志愿填好以后,吴嘉安没有再找过我,我也慢慢地将他的所有联系方式一个一个删除干净。
从此一南一北,不相往来,干净洒脱。
北方的世界很大,我在那里见识到了很多从前从没见过的东西,开阔了视野,也慢慢改掉了身上的乖戾,整个人变得明媚活泼。对于从前的偏执再审视,只有淡淡的无奈。
也有南方的同学不时传来吴嘉安的消息,年少时的爱恋总是不那么坚牢,短暂的甜蜜过后,便是无止境的争吵和拉扯,最后一点留恋告罄,还是不欢而散。
吴嘉安给我打过一次电话的。他似乎是喝醉了,口齿不清地反复喊我的名字,我没有说话,抱着电话在这头静静地泪如雨下。
我忽然想起我们还在念高中时,我去他们教室找他,忽而听到里面有人在谈论我。那群男同学问吴嘉安,“你不是和何思迎很要好吗?还认识了那么久,你干吗喜欢杨绿不喜欢她?”
吴嘉安怎么回答的呢?
他顿了很久,才说了一句,“何思迎和杨绿是不一样的。”
是呀,不一样的。何思迎只是朋友,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那通电话以后,我和吴嘉安渐渐恢复了联络。
后来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他跟随老师北上开会,和我碰了一面。
许久不见,尴尬的气氛简直要淹没我们。我们对站着无话可说,就那么打量着彼此的变化,觉得时间真是个美容师。
他低头看着我,忽然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脑勺,一如既往的熟稔语气:“笨蛋,回神啦。”
我笑了,咧开嘴笑得很欢,纯粹的傻笑,笑得腮帮子都疼了。他也跟着我笑,嘴角的笑意真是耀眼,仿佛这么久的时间,我们从未分别过。
我开始拿这么久以来他所有失意的事打击他,一字一句地数落着,最后感慨着加上一句,“吴嘉安,你真是糟糕透了,还是我比较厉害。”
“是呀,你太厉害了。”他附和道。
我看着他依旧好看的脸庞,眉眼有着深深的疲惫感,漆黑的眼里依旧还有我的倒影,却没了从前耀眼的光芒闪烁。我忽然好怀念那个自信、懵懂的少年。
“吴嘉安,我喜欢过你。”
他居然笑了,半天才说:“这个啊……我猜到过,一直没敢问。”
我怔了片刻,轻笑了。原来你以为你掩藏得无比完美的秘密,其实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忽然明白了从前他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在杨绿面前哭,为什么对于他这个朋友那么在乎偏执,因为他全都知道啊。他温柔地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叹了口气,“吴嘉安,我已经不再那么用力地喜欢你了。”
吴嘉安摸了摸我的头,如同以往,“好可惜。”
“不可惜。”我跳起来反摸他的头,然后嬉笑着跑远。
就好像独木舟写过的,我只是这些年来一直站在你的右侧,与你谈天说地,陪你成长的女子。
这样,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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