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9
陈清华
摘 要: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田园诗人,陶渊明不仅由仕而隐,而且亲自躬耕,留下大量淳朴恬美的诗作。其人其诗其精神,被后世人们所向往并高举,甚至在一定意义上成为士大夫在官场失意时退守的精神家园。然而,作者研究发现,透过陶渊明诗歌的静穆和谐,隐藏的是他内心的深切忧愤。这忧愤与贫富无关,与功名无关,是对人生终极生死问题的无解、无奈。
关键词: 生命 陶渊明 田园诗
一、陶渊明诗中体现的田园之美及对后人的影响
陶渊明(365?——427),又名潜,字元亮,号五柳先生,浔阳柴桑人。
在陶渊明所有的诗歌当中,写得最多的是田园诗,他以自己的田园生活为内容,写出了躬耕之甘苦,为中国文学增添了一种新题材。在田园诗中,他通过描写田园景物的恬美、田园生活的简朴,表现自己悠然自得的心境。如著名的《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对陶渊明而言,只要心远,即心境宁静,那么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受到尘世的干扰。那日夕的山气,归还的飞鸟,在自己心里构筑一片美妙的风景,通向无限的喜悦,不可言喻。
在陶诗中,最有特点也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着重写躬耕的体验。如《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是一个从仕途归隐田园从事躬耕者的切实感受。带月荷锄,夕露沾衣,实景实情生动逼真。而在农耕生活的描写背后,隐然含有农耕与为官两种生活的对比,以及对理想人生的追求。
吸引陶渊明的不仅有农村的美景、农人的淳朴、躬耕的甘苦自得,更有在躬耕之余泛览书海,好读书,又可以不求甚解的乐趣。如《读山海经》: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即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频回古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菜。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孟夏时节,草木扶疏,农忙已过,气候宜人,穷居陋巷,无人打扰,春酒园蔬,微风细雨。种种美景相加,岂非读书之至境?全诗最后以俯仰之间畅游宇宙的阅读快感,将读者带入醇美愉悦的精神乐园。将读书之乐写得如此生动美妙,陶渊明真是会读书的素心人。
陶渊明成功地将“自然”提升为一种美的至境,使诗歌与日常生活相结合,开创了田园诗这种体裁。他对人生所做的哲学思考,连同他的作品一起,为后世士大夫筑起了一个精神家园。一方面掩护他们与虚伪、丑恶的社会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另一方面使他们得以休息和逃避①。许多士大夫在仕途失意或者厌倦官场之后,往往回到陶渊明,从他身上寻找新的人生价值,并借以安慰自己。白居易、苏轼、陆游、辛弃疾等莫不如此。于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就成为中国士大夫精神世界的一座堡垒,用以保护自己出入自由的选择,而平淡自然成为他们心中高尚的艺术境界。
二、恬静田园不敌深切忧愤
然而,只是表面上一派恬静优美、静穆和谐吗?假如如此,陶诗美则美矣,却少了一份内在的震撼力。陶诗对于人生终极意义寻求的无解和无奈,最能引发后人心底的共鸣。笔者以为,陶渊明最杰出的诗歌,还不仅仅是和风细雨、鸟语花香的田园,更是岁月消逝、年华渐衰、一事无成,而田园无法真正满足他、彻底安慰他的哀愁。从下面几首诗歌中可见一斑。
陶渊明在辞官时所做的《归去来兮辞》中,说出他归隐田园的深刻原因:“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一方面因为家境的困窘,另一方面为了实现自己“治国平天下”的理想,陶渊明于29岁那年出任江州祭酒,但不久便因“不堪吏职”而解职归田。以后他时而归隐时而出仕,又陆续做过桓玄的僚佐、镇军参军、建威参军、彭泽令等职,但都任职不久便辞官。每次为官,因为他的性格、志趣,总使得其官场腐败风气、与官场中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阿谀奉承、毫无操守的现象格格不入。每一次为官,都获得与他的理想追求相反的人生经验。陶渊明彻底觉悟到世俗与自己崇尚自然的本性是相违背的,他不能改变本性以适应世俗。“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不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既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与黑暗污秽的现实是如此背离,那么,出仕和归隐在陶渊明心中就有天壤之别。“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觉今是而昨非”。他看透了这个世道的黑暗,也看透了官场的腐败,实现理想的希望随之破灭。终于,他彻底地归隐田园。
归隐以后,虽然陶渊明勉力勤于农事,但仍然摆脱不了生活的贫寒,饥与寒仍然时时威胁着他。在饥寒的折磨下,他的身体也垮了下来,过早地衰老,并且病痛时不时地折磨着他。到了晚年,他穷得以致到了乞食的地步。在饥寒交迫中,他痛苦地写道: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饮酒》十六)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荣木》之一)徂年既流,业不增旧。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怀关,怛焉内疚。(《荣木》之三)
《荣木》一诗,当作于404年,诗人闲居在家,眼见木槿花开花落,从以上诗句中可以看出:诗人感叹流年似水,转瞬即逝,却事业无成,不正充分表达了陶渊生“白首无成”之感概,表明内心的惆怅与忧虑吗?故宋代真德秀评价此诗主旨时说:“《荣木》之忧,逝川之叹也。”
由此看出,诗人虽然坚定了隐居的决心,一直过着躬耕的生活,但心境并不平静:“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戚,终晓不能静。”
他甚至也考虑贫富的问题,安贫和求富在他心中常常发生矛盾,他努力用“道”寻求平衡。“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他晚年很贫穷,甚至到了挨饿的程度,但是并没有丧失其为人的准则。有一天,江州刺史檀道济去看他,他已经卧床不起好几天了。檀道济劝他出来做官,他婉言拒绝。甚至檀道济送给他的米和肉,他也拒绝不要。这种骨气在难得,然而面对现实,陶渊明还是黯然神伤。他在去世之前写了一篇《自祭文》,文章最后说:“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在这些诗句里,还能看出乐天知命的陶渊明吗?不能。随着年龄的增大,一个深具忧患意识的陶渊明凸显在人们面前,他依然忧心于青春难再,忧心于生命苦短,忧心于“固穷守节”的素抱不能实现。正如鲁迅先生所言:“被论客赞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师长,在后人的心中宋在是飘逸得太久了。”
朱光潜在《诗论》中说:“渊明在情感生活中共经过极端的苦闷,达到极端的和谐肃穆。”笔者认为这句话是不恰当的。的确,陶渊明经历过极端的苦闷,却并没有达到所谓的和谐肃穆。正如沈德舆在《养一斎诗话》中所说:“陶公虽天机和鬯,静气流溢,而其中曲折激荡处,实有忧愤沉郁不可一世之慨,不独于易代之际,奋欲图报。”②这种恬静田园不敌深切忧愤的窥视,吴崧也看见了。他在《论陶》中说:“陶渊明非隐逸也,其忠君爱国,忧愁感愤,不能自己,间发于诗。”所以说陶渊明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真是一种误解。诚然,他写过许多田园诗,写的时候真实诚恳,陶醉了自己也羡慕了别人,然而,这些诗歌所描述的却不是他生活的全部状态,甚至可能不是他生活的主要状态。对生命意义叹惋的声调,时时从心底发出,打破了田园呓语。正如李梦阳在《刻陶渊明集序》中所说:“渊明,高才豪逸人也,而复善知己,厥遭糜诗,潜龙勿用。然予读其诗,有俯仰悲慨、玩世肆态之心也。呜呼惜哉!”③
深切忧愤掩盖了恬静田园。关于这一点,宋全荷看得很清楚。他在《关于陶渊明归隐以后的生活》中说道:“陶渊明的田园诗还牵涉东汉以来文学关注的集中问题,即人生意义和价值何在?生命怎样才能获得解脱……陶渊明对生命短促的事实,表现得比同时代任何人都焦灼不安。”④《形影神》……归结起来,陶渊明的社会观和价值观都以自然为核心,但在这静穆的背后,却充满对社会现实的憎恶和不安,对人生短促深感无所寄托的焦虑。“静穆”是在“自然”哲学支配下构造出的美学境界,而激起这种追求的内驱力,恰恰是高度的焦灼不安。
三、田园之外,有无出路?
但是,仅仅认为潜龙勿用、功名不遂是陶渊明深切忧愤的主要原因,那么真是太小看陶渊明了。在《形影神》中,影回答形说:“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面对短促人生的事实,影认为解决的办法是,应当竭力追求立功、立德、立言,留下美好的名声,见爱于后人。但是紧接着,神又否认了影的观点。“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在这里,神代表着陶渊明自己的观点——立善并不能使人心里得到完全的满足,立善也是虚空。正如李白所言:“帝王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因为人生的真相是:“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
由此看来,陶渊明最深处的哀愁是“存生不可言,为生每苦拙”。历史文化中传承给陶渊明的精神养料不足以安慰这颗孤独、漂泊、洞察、焦灼的心灵。以陶渊明的明澈天性,他毫无疑问会亲近道家哲学,他的言行,甚至被后人认为构筑了魏晋玄学的重要成分。但是陶渊明需要的精神支柱应该是恒定不变的,如沉入湖心深处的石头,而不是会漂移的木头,随着心情的喜怒哀乐变化方向。道家哲学之于陶渊明不过是木头。所以,他即使渴望“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今,无复独多虑”。但他终究是做不到的,写尽了田园淳美,却还是郁郁而终。
陶渊明有所了解佛教,他的诗中也偶尔见到类似佛教的词语,但他绝非佛教徒,并且与朋友的朋友慧远保持距离。佛教是对人生的一种哲学参悟,陶渊明参悟人生而与佛教暗合的情形是有的,但他是从现实人生中寻找乐趣,不相信来世,这与佛教迥异。在不惧怕死亡只一点上,他和一些高僧虽然近似,但思想底蕴仍有很大的差异。他是抱着“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形影神》)的态度对待死亡,与佛教之向往极乐世界大相径庭。他所思考的都是关于宇宙、历史、人生的重大问题,如人生的价值何在?人应该怎样活着?如何对待死亡?对这些问题,陶渊明完全没有得到一个让自己信服的解答。他的心灵纠结在质疑的空中,惶惑不已。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苏轼身上。一直被视为乐观旷达、集儒释道三教于一身的苏轼,可以“一蓑烟雨任平生”,可以“诗酒趁年华”,可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但到底在《赤壁赋》中露了马脚。那是一声旷世长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与千年前的陈子昂相应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代又一代,这声长叹在千百年来代代无穷的诗人当中从未断绝,因为诗心深处的寻求从未被满足,当然也从未被放弃。这正是我们民族文化中宝贵的、源源不断的内驱力。
注释:
①袁行霈.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一版:70.
②沈德舆.养一斋诗话.中华书局,2010:35.
③李梦阳.刻陶渊明集序.中华书局,2008:41.
④宋全荷.关于陶渊明归隐后的生活.山东大学学报,2014. 10.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