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9
胡 峰
冯中一(1923—1994)先生以其《诗歌漫谈》《学诗散记》《诗歌艺术探析》《诗歌艺术教程》《新诗创作美学》《新诗品》等诗学著作在诗歌评论和诗学研究方面产生了广泛影响,因而也以著名诗歌评论家的身份而为众人所熟知。实际上,他在青年时期还是一位颇有名气的诗人。仅在1940 年代,他以本名及沁水、冯一水等笔名创作的抒情诗就有一百多首,分别发表在《大公报》《大风月刊》《青年月刊》《艺术与生活》《山东新民晚报》等报刊上。此外他还翻译了不少外国诗歌。多年来,冯中一的诗歌创作很少有人关注,其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客观上,这些诗作中的大部分发表在地方性报刊上,其发行数量和传播范围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再加上战争、动乱等现实因素,大部分作品已经散佚,目前能够收集到的诗作数量有限,即使借助民国期刊数据库等各种电子文献资源,能够查找到的也不过40 余首。这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其诗歌的传播范围与影响力度;二是主观上,1949 年以后冯中一转向评论诗作、建构诗歌理论、从事教育及兼职社会工作,中止了诗歌创作活动,对前期的诗作也没有汇集或出版;而且他在后续的诗歌评论和诗学观念构建过程中,极少列举自己的诗作作为例子,而是更多地为他人作嫁衣裳,甘做人梯,奖掖后进。因此,据作者70岁时回忆,那上百首的诗作,“还留有刻骨铭心的痕迹”①冯中一:《青春残叶》,《新诗品》,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28页。的仅剩下7首。这也极大地限制了读者对其诗歌创作的接受和研究。不可否认的是,冯中一在诗歌评论及理论建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对诗人创作心理的准确把握,对诗歌审美特征的精确概括,以及对诗歌形式的敏锐评判,显然离不开其长期的创作体验与感知,或者说就是以其自身丰富的创作经验特别是在40年代的诗歌创作经历为基础的。对冯中一在这一阶段的诗歌创作评析研究,一方面,不仅有助于对其诗学理念的理解和把握,而且也是对诗人心路历程、思想和人生轨迹的补充和完善;另一方面,“40年代特殊的反抗日本侵略的战争环境,所带来的作家生存状态、生活方式、生命体验、心理、情感方式……的深刻变化,并最终导致了写作观念、形式的深刻变化,引发了新的小说创作实验,又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发展提供了许多新的可能性”①钱理群:《一个亟待开发的“生荒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2期。。小说上的这种变化同样体现在冯中一诗歌主题的递变上。因此,考察1940年代冯中一诗歌的主题内容,可以管窥到中国知识分子在特定历史时期的生命状态与情感变化。
大致说来,1940年代处在日寇占领下的济南的冯中一,孜孜矻矻地完成的诗歌创作,呈现出从对孤独与寂寞的抒写,到对光明和希望的向往,再到觉醒反抗的主题维度的转变与过渡轨迹。
“五四”运动之后,许多觉醒了的知识分子对社会、人生产生了新的认识,思想自由、个性解放、恋爱自主等启蒙主题逐渐进入他们的知识和思想领域,但现实却没有为其提供实现这些理想的机会和空间。被唤醒的独立意识无处安放,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强烈反差,导致这批敏感而又多情的知识分子陷入到孤独与苦闷之中。因而,“感伤”成为这一时期文学创作的审美特征之一。鲁迅的《孤独者》、郁达夫的《沉沦》、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冯至的《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随后而来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战争的爆发,使得启蒙事业被搁置起来,知识分子的个体体验和声音被“革命”与“救亡”的时代主题所取代。在此大背景下,济南自1937年12月27日被日寇占领,文化出版事业也难逃厄运,诗坛上呈现出一派荒凉的景象。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冯中一开始走上诗歌创作的道路,为枯寂的山东诗坛带来一丝清新的空气。尽管时局艰难,但他以《大风》《山东新民报》等报刊为发表阵地,坚持诗歌的独立立场,抒发自己独特的感受,以个人的寂寞和孤独,微弱而坚强地发出不流于强权与时俗的声音。如发表于1941 年《大风》第3期的《盲人》:
凹凸的道,/暗明的灯,盲人摸索着行程。//紧闭的眼睛,/看够了这世间的丑态;/颤动的弦子,/却弹不尽心底的凄清!
诗人借助“盲人”这一特殊意象,勾画出孤独而清醒的主人公在虚写的时代环境与实写的“紧闭的眼睛”双重黑暗中艰难摸索与前行的景象。尽管周遭漆黑一团,但是他已经“看够了这世间的丑态”。这里的“盲人”显然是一个饱经风霜、有着丰富生命体验和深刻社会认知的智者形象。世事艰难,命运多舛,但他并没有放弃内心的那份独立与清醒。而“心底”“弹不尽的”“凄清”,既可以看作是个人孤苦命运的蕴积,同时也可以理解为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内心清醒、思想独立的知识分子群体看不到社会、未来出路的苦闷与压抑。
另一首《修道院的春》:
雨的脚声踏出了苍老的大门/像刚述完希腊神话的苦命老人/听呆了的杏树和新生的草/都让眼泪悲伤的乱掉//屋檐下泄着一团清寂的空气/清寂里烘托出一个黑衣的少女/她用清冽的眼睛诅咒/墙角上那对幽会的蚂蚁①冯一水:《修道院的春》,《大风》1942年第14期。
诗歌首先以反衬手法,借助“雨”的脚步声衬托出苍老修道院的孤寂与沉静,以杏树和新草的眼泪反照悲伤与哀戚,然后在这一氛围中“烘托出一个黑衣的少女”,也就是抒情主人公的形象。这个清纯的女孩,长久地幽禁于孤独寂寞的修道院中,无聊、清冷、枯燥……以至于对蚂蚁充满了嫉妒和幽怨之情。在这里,“黑衣少女”可以理解成是诗人的自况,而“修道院”则象征着现实的社会与人生:抒情主体在这里也被幽禁起来,吹不到清新的春风,看不到新鲜事物,每天只能在寂寥无助中度过,自然会对自由自在地“幽会的蚂蚁”滋生出羡慕嫉妒恨的情绪,并以此来映衬“黑衣少女”或者说诗人在枯寂的环境中所品味到的孤独与无奈。实际上,诗人非常看重“孤独”这种心理体验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他指出:
人是精神的实体,而精神则是无定所的和抽象的,因而精神的强者就不能不处在客居在外的游子情思之中,不能不处在寻找精神家园而无所得的忧郁、恍惚和孤寂中,这是一种永在寻求又永没结果的痛苦的心灵过程。这种孤独也同时属于对大自然保持着惊讶与敬畏的人。因为大自然的存在为精神的存在提供了归依的处所,但大自然的浩博与深邃,又不能不使精神的探求者处在只可遥寄而终难接近的孤独中。总之,孤独导源于精神寻乡无所归依但仍又寻求的深沉追索。②冯中一:《寻找精神的家园——试论诗的审美心理结构》,《新诗品》,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0页。
对诗人或者说创作主体进行实体与精神的“二分法”,着意描写“无定所和抽象”的精神对归依之处的苦苦追寻而不得的困境,在现代文学史上并非孤例,鲁迅在《影的告别》《墓碣文》中也表达了相似的心理体验。可以说,鲁迅的诗意化表达,在冯中一这里转化为对诗人创作心理的描述和归纳。诗人接着指出这种孤独向诗意审美与人类生存的哲学思考层面上的转变:
正是这种精神寻乡而无所得的孤独,才使心灵处在深沉的意识和直觉中。使你时时感到自我满足,又时时感到空旷孤寂,时时追逐某种模糊的思想和观念,时时又感到追逐之物的难以名状。它们在我们的感受中就像森林中的灯光那样变幻不定、互相交叉和重迭。于是感思悠悠飘荡,情感沉浸流贯,心灵具有高度的易感性,从而洞彻冥冥,穿越大千。具有了这样的心境,再去进行诗的审美,便有了沉浸其中的体验,有了内在深沉的感应。③冯中一:《寻找精神的家园——试论诗的审美心理结构》,《新诗品》,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0页。
从根本上说,这种孤独的情绪源自诗人的个体体验,但并不局限于此,诗人以此为基础,将其深化为具有哲学意味的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这种看似属于个体的孤独体验,实际上是从个体喜怒哀乐的私人化体验中超脱出来,被赋予了具有广泛意义的形而上内涵,凸显了个体的渺小与追寻和自然的广袤与邃远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即“思与在”的问题。由此看来,无论是摸索前行的“盲人”,还是修道院里的“黑衣少女”,不正是对人类无法突破的生存困境的诗意化表达吗?处于困境中的个体只能默默承受、受其摆布,即使反抗也无力改变。这显然是冯中一诗歌主题的深刻之处。
如果说诗人的孤独感导致了诗歌审美层面的“感伤情调”,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五四”时期大部分知识分子所面临的精神困惑与生存困境,那么,冯中一在1940 年代的诗歌创作中还表达了在孤独中苦苦坚守,在黑暗中孜孜追求的主题内涵。而后者,正和20 世纪30 年代“现代诗派”中的戴望舒、何其芳等代表诗人的创作主题相似,一方面品味着“失乐园”后的寂寥与惆怅,另一方面又以“寻梦者”的姿态寻求新的方向,表现出一种不甘于屈从现实与命运,不愿意放弃自我追求与探寻,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精神特质。可以说,冯中一这一时期的诗歌,同样照应了上一代诗人的“寻梦”主题,在枯寂与孤独中透露出一线光明,一点希望,从而使读者——也包括诗人自己——不至于因现实的黑暗而消沉,也不会因生命的困顿而消沉,仍然坚持用“黑色的眼睛来寻找光明”,进而给人以精神的启迪与前进的动力。这种不屈从、不自弃而毅然决然地坚持探索的精神,在诗歌《荒原》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这个没出息的土坝/长满了狰狞的疤瘌//大宇宙的宏钟敲出一声逸响/震撼了酣睡的荒凉//树梢刷着生锈的天空/没想到刷下一堆累赘的梦//远处的野狗又哭出/荒原上一个饥渴的生命①冯一水:《荒原》,《大风》1942年第16期。
相较于“凹凸的道,暗明的灯”(《盲人》),以及有着“苍老的大门”和“清寂的风”的修道院(《修道院的春天》),《荒原》中的景象更为恶劣与恐怖:土坝是没有出息的,而且布满了“狰狞的疤瘌”,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甚至窒息。但是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却顽强地出现了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几组意象:宏亮的钟声震撼了“沉睡的荒凉”,使大地不再死气沉沉;顽强的树梢枝干从生锈的天空中刷掉“累赘的梦”;“远处的野狗”哭出“荒原上一个饥渴的生命”,向人们宣告又一个不满于现状、渴求改变的新生命同时也是新希望的诞生。因此,如果说《盲人》《修道院的春天》中的主体形象仍旧在被动地承受与默默地坚守,那么《荒原》中开始出现了抵抗现实环境、生存困境的力量,而“饥渴的生命”的诞生预示着新的生机与美好的未来。
而且,诗人不再以含蓄委婉的方式表达对于未来的希冀和理想的期待,而是更为直接、果敢地抒发了对光明的呼唤。这在诗歌《烟与光》有着具体的体现:
我们浮沈在人间的春潮里/我们呼吸着腐臭的空气//烟是黑的/把我们锢囿了一个时期//光是亮的/把我们照耀了一个时期//有时/在光与烟的拥抱处/编成了透明的花边/迸出幸福与悲哀的火星子/——这是我们的历史//不明真相的四颗胖树/却在寂寞的道上/为我们写下四行形整的诗/说是/“快乐的记忆”②冯一水:《烟与光》,《大风》1942年第13期。
这首诗表达的是,尽管我们被漆黑的“烟”“锢囿了一个时期”,但“亮光”也照耀了我们一个时期。这里的“亮光”,更多地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信念与理想所积聚而成的“希望之光”,是我们用以对抗腐臭、黑暗与囿闭的力量。我们的历史并不总是由“烟”或者“光”独自笼罩,有时是“在光与烟的拥抱处”,即光明与黑暗相互交织、相互博弈的时代,幸福与悲哀并存,互不相让。但无论怎样,我们都不能被“腐臭”的空气所征服,因为不明真相的四棵树写下的虽然是“快乐的记忆”,但这种“记忆”不仅仅激发起对过去的追忆,更能够唤起我们对快乐的重新追求,对美好未来的希冀。
其实,这一点和前述诗歌中诗人对寂寞主题的书写以及他对寂寞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性的强调并不冲突。在冯中一看来,“寂寞是诗的泉源”,但寂寞并不是诗歌的全部。他所说的寂寞,主要是指在诗的灵感的获得和诗的构思阶段,把寂寞视为回归到自我内心之后聆听世界、感悟自然、移情于物、诗化情思的一种方式和途径。“在静到可以听见草根儿吸水的时候,可以听见蚯蚓在翻土的时候,在寂寞的夜半,在寂寞的旷野,纵使在喧嚣的人群中,你用寂寞的态度,用冷静的眼光透视,一定会发觉更多的自然的声音潜在,更多的优美的情绪渗出,更多的深刻的事态显露……这些,都能把作者的主观的感情溶化在里面时,很容易触到灵魂最深奥处的象征感,精湛的有价值的诗,于以产生。”①沁人:《诗与寂寞》,《大风》1941年第3期。因此,寂寞在更大的程度上是创作者寻求诗歌灵感与构思的一种心境,一种状态,一种途径,更多地被赋予方法论的意义。当然,也有部分诗歌在内容与情思的表达上也体现出对寂寞情绪的书写,但这只是他诗歌创作表现出来的内容之一。在冯中一的另外一些诗歌中,即使在那些书写个人孤寂茫然情绪的诗作中,也流露出一个青年人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向往和对美好的期待,如《大陆》《二重祈祷》等。这一方面跟诗人顽强的生命力对诗歌情绪的渗透密切相关,另一方面也体现出苦苦寻觅而又不丧失信心、不甘于堕落的知识分子的精神特质。
与此同时,冯中一还非常看重生命体验在诗歌构思中的作用。他指出:“保持生命的体验——那种对大自然和人生的常醒的惊奇,那种渴望了解自身并渴望洞彻万物的冲动,那种心理潜层流动着的难以名状而又时时占据心头的欲望……我们便获得了最属于诗的感官……这种自然之光能照亮诗国的表层和深层的一切,使所有沉睡的潜能都被点燃起熊熊的心灵之光。”②冯中一:《寻找精神的家园——试论诗的审美心理结构》,《新诗品》,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2页。这种对大自然、对社会保持新奇感和探究的好奇与欲望,不仅是获得诗歌创作灵感的动力之源,同时也是人生存于世界之上的内在驱动力。前者使得冯中一诗歌创作在特殊的年代和环境中体现出清新与独特的诗风,犹如暗夜上空的点点星光,虽然微弱但不失光明与希望,这在日寇占领下的济南显得尤为可贵;而后者则是包括作家在内的所有人不断追求进步的根本,同时也是对理想充满希冀、对未来坚定信心、不畏黑暗与艰难,毅然决然地昂首前行的探寻精神的真实写照。这也使得冯中一的诗歌表现出丰富的主题意蕴与积极向上的精神内涵。
无论是对黑暗与枯寂中孤独情绪的书写,还是在艰难求索中对光明和希望的美好期待,更多地侧重于诗人个体意识和精神世界的表达,相对缺乏对现实、对民族与国家前途的关注意识。尤其是在1937 年全民族抗战爆发以后,包括诗人所生活的济南在内的华北成为沦陷区,中国人沦为亡国奴的背景之下,对个人苦闷的品味与寄托于旷野中的“野狗”给人以光明的启迪和触动,显然是一种极为微弱的声音和力量,不足以唤起民众,激发起他们改变社会现状、挽救民族危亡的抗争意识。换言之,知识分子如果不能够把个人觉醒与社会觉醒、民族觉醒结合起来,而任其在“个我”的小圈子里沉醉于私人化写作,那么其作品的艺术感召力与影响力将会大打折扣。这一点,就连最激进的后现代主义批评家阿多诺也承认,“一个艺术作品的艺术性就在于其能否表达时代的真理内容”①转引自曹征路:《要科学,还是玄学?》,《文艺争鸣》2010年第3期。。抗战爆发后,许多作家以笔为枪、投笔从戎的壮举,已经成为时代的一道风景线,也唤起了越来越多的人投身于改变社会、积极抗战的洪流之中。就此而言,冯中一也深刻地意识到诗、诗人和时代的关系,他指出:“诗在文学中,是处于具体的表现之最高地位的,当然,它是时代精神的一种正确的解释,与时代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所以,一个诗人,捉住时代思潮的程度愈深,他的作品才愈佳”,“‘诗是属于时代,诗人是时代的批评家’”②冯中一:《诗与时代》,《大风》1942年第10期。。与之相对应,在他40 年代的诗歌创作中,也出现了契合时代精神、激发反抗意识、抗争社会与日寇统治的主题内容。冯中一发表在《大风》1941年第6期上的《巨人》就是这方面的代表:
巨人,/它披着长发,/举着火把,/树起梯子;/向宇宙的脸上,/爬/爬//大地上没有动静,/大地上的生灵都不知道,/只听见吃力的喘息,/只看见模糊的影子。//飓风卷来了时代的乌黑,/冷酷沉淀了智慧的骨髓,/吃力的喘息听不见了,/模糊的影子看不见了。//巨人/它竖起长发,/挥开火把,/扶好梯子;/向宇宙的脸上,/爬/爬
这里的“巨人”形象,像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在寂静的大地上,不顾时代的乌黑,也无惧彻骨的冷酷,而毅然决然地“挥开火把”“扶好梯子”,“向宇宙的脸上爬”。在他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一个时代的抗争者、黑暗的反抗者的形象。他虽然孤单,但绝不孤独;虽然茕茕孑立,但绝不气馁,一直坚定不移地向上攀爬。
同样是对个体情感体验的抒写,《出发之前》较以往的创作有了明显的变化。或者说,这种个人情感只是抒情主人公有意选择的切入角度,抒情内容是和母亲、父亲、妻子、恋人的依依惜别,但诗人对这种私人情愫的摹写并没有止步于对个人离别和感伤情感的沉浸与品味层面,而是把“小我”和祖国的存亡结合起来,实现了诗人对时代的关切、对集体的融入,体现出舍弃“小我”,转向“大我”的意识观念的嬗变。
让我去吧,母亲,让我去吧/惋惜,流泪,已经不中用了,/我们为了护卫祖国,现在出发/让我去罢,母亲,让我去罢,/你摸摸我的头发不要再说话/祖国是非生存不可的,纵然我们死去//我们是自由,父亲,我们是自由/血涛拍着胸坎,不住的横流/透明的热情里没有忧愁/我们是自由,父亲,我们是自由/冒着猛烈的炮火决不回头/祖国是非生存不可的,纵然我们死去//神在呼唤,妻呀,神在呼唤我们/我们鼓起精神决不迟疑/权力,勇敢和爱,那是神的武器/神在呼唤,妻呀,神在呼唤我们/让悲壮的鼓号惊走了我们的福气/祖国是非生存不可的,纵然我们死去//不要灰心,可爱的姑娘,不要灰心/让你的心静坐,不要扬起飞尘/你那弱小的手再让我亲一亲/不要灰心,可爱的姑娘,不要灰心/不死的思想是崇高的代价/祖国是非生存不可的,纵然我们死去//再见罢,各位,祝你们安康/万一我们不能生还,将来睡我天国/那么,这是最后的一别,永远的传说/再见罢,各位,祝你们安康/血跳和腕鸣□动了一队忠勇的大进行/祖国是非生存不可的,纵然我们死去①冯中一:《出发之前》,《山东新民报》1945年8月23日第4版。
显而易见,这首诗不仅在篇幅上比此前有所增加,而且叙事的成分也多了一些,抒情主人公与亲人、爱人逐一告别的场景具有极强的画面感和代入感,产生了让读者身临其境、情感共振的艺术效果。这正如茅盾在《叙事诗的前途》中所说的:“这是新诗人们和现实密切拥抱之必然的结果;主观的生活的体验和客观的社会的要求,都迫使新诗人们觉得抒情的短章不够适应时代的节奏,不能把新诗从‘书房’和‘客厅’扩展到十字街头和田野了。”②茅盾:《叙事诗的前途》,《茅盾全集》第2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61页。诗人融入社会、拥抱现实的结果,也必然体现为抒情对象、审美风格和表达主体的变化。这一点,在诗人的《青年歌》中得到了体现:
青山是自然的骨格/绿水是大地的精神。/我们是微笑的流泉,/我们是舒卷的白云。//战争是人类的急症,/和平是历史的良心。/我们是永远的威力,/我们是永远的青春。//真理的烈火,/烧红了我们的感情;/劳苦的铁砧,/锻炼着我们的灵魂。//在血泊中建筑希望,/在冰崖上创造温馨,/用尖新的意志开拓生活,/用透明的理想嵌住天真。③冯中一:《青年歌》,《现代文丛》1947年第7期。
在这首“青春之歌”里,诗人对于青年人的乐观向上的精神状态给予了赞美,同时也对战争的反人类本质进行了反思,将其称为“人类的急症”,称赞“和平是历史的良心”。这显然是一种超越了对/错、正义/非正义等一般意义上的战争观念,呈现为一种更为宽阔的人道主义思想。结合刚刚结束的抗日战争,以及正在进行的解放战争,诗人明确地把青年人的热情和精神与时代、与社会、与民族结合起来,显示出集体意识的觉醒。而且,诗人还呼吁青年人应该在“真理的烈火”中燃烧感情,在“劳苦的铁砧”上锤炼灵魂,即接受真理、现实与大众的考验,以青年人的激情、顽强和天真去赢得充满希望、温馨的新生活与新世界。在这里,抒情主人公也由原来的“盲人”“黑衣少女”以及“巨人”等单数人称变成了复数人称“我们”。与之相对应,全诗洋溢着激情澎湃的青春活力,张扬了乐观向上的精神,也表达出对国民党发动内战的强烈不满,以及积极参与到社会运动、时代大潮中去的豪迈信心与决心。这与前期诗歌中体现出来的哀伤忧郁,以及苦苦寻觅光明的坚忍深沉的诗风大不相同,标志着诗人开始走出书斋、走向社会、投身于时代的思想的觉醒,同时也是诗风由哀婉悲伤向粗犷豪壮转变的开端。
尽管此类作品在目前所能搜集到的诗人作品中占比不大,但它却成为诗人逐渐走出书斋,走向社会的重要象征。“诗人的行动的意义,在于把人群的愿望与意欲以及要求,化为语言。”④艾青:《诗论》,杨匡汉、刘福春编:《中国现代诗论上编》,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337页。《出发之前》《青年歌》等诗作,表达的正是诗人渴望和平,与人民大众、与民族休戚与共的心声,更是战争背景下中国热血青年的群体意愿。
上述主题的书写只是冯中一在20世纪40年代诗歌创作的一部分。实际上,他还有一些作品以独特的情思表达和艺术构思显示出清新自然的风致,共同彰显诗人在诗歌创作内容上的多维探索和审美风格的繁富多姿。这方面的诗作有《赴耕之牛》(署名冯一水,《大风》1941年第8期)、《初吻》(署名沁人,《大风》1942 年第12 期)、《夜》(署名冯一水,《大风》1942 年第18 期)等。例如《赴耕之牛》:
东天还坐着几个星星,/老牛的步子就踏出了晓声,/它没有甚么话可说,/只呆呆地打个哈吸。//道路曲折地那么淘气,/让它走地分外吃力,/它没有甚么怨恨,/只眨眨朦胧的眼睛。//雄鸡们谈笑夜里的梦,/黑狗仿佛失掉了东西——/老牛偷偷地笑了,/ 因为无心之际,/放出一个清冷的屁。
同为出身底层的诗人,臧克家通过默默承受和坚忍不屈的“老马”意象,传达的是一种沉重压抑的情绪,而冯中一笔下那头沉默寡言、心态平和的“老牛”对待生活和命运的态度更为坦然,甚至还有些调皮,无意中放出的那个“清冷的屁”,成为老牛自得其乐的依据,也消解了早起时的“哈吸”、道路的“曲折”、行走的“吃力”和黑狗的怅然若失,进而营构出一种灵动乃至幽默的氛围。诗歌整体传达出一种清新健康、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呈现出轻松诙谐的审美风格。这不仅为诗人的整体诗风增添了一股清爽的新意,而且在当时的中国诗坛上也显得极为灵动和新奇。冯中一在谈到诗歌的作用时说道:“诗能解放制胜自己的奴隶,免得他生命受着无益的局促,诗能让人们的精神生活,如湖泊,如海洋,这不是它极伟大的功用吗?”①冯中一:《诗的本质与评价》,《大风》1941年第7期。可见,诗人并不否认诗歌的功利性,而是更看重诗歌在精神层面的作用,希望读者(当然也包括诗人自己)从诗歌创作中获得精神的解放和思想的自由。这也是他诗歌创作的主要动机之一。
“在现存的条件下,并非每个人都能领略诗之美的光照,只有那些生命丰盈、感思飞扬、强烈渴慕着精神价值的人,才能有幸承受这种恩泽,才能在对诗之美的寻求中获得共鸣、慰藉和精神的归依。”②冯中一:《寻找精神的家园——试论诗的审美心理结构》,《新诗品》,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8页。正是具备了这些特质,诗人凭着一双善于发现诗意的慧眼,借助于丰富灵动的想象和联想,把日常事物改造为寄托情绪的意象,以“有意味的形式”,弹奏出灵魂的旋律。无论是对知识分子在黑暗的社会和时代背景下的孤独与寂寞的书写,还是对在坚守与承受中求得一点光明、一点希望的表达,以及为拯救国家和民族危亡而发出的呐喊之声,在他的诗歌中都得到了完美的艺术呈现,内容与形式的结合相互促进、相得益彰。
有学者指出,1940年代的诗歌图景“深深地植入战争背景之中”,“这一时段中国诗坛出现的新的历史流向都和战争结下了不解之缘”③吴晓东:《战争年代的诗艺历程——40 年代卷导言》,谢冕等:《百年中国新诗史略:〈中国新诗总系〉导言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2页。。从某一历史时期的文学“共名”主题而言,这种概括无疑是准确的。但具体到个体的诗人,却又呈现出丰富而又复杂的形态。一方面,冯中一的诗歌主题经历了从个体体验抒写到融入时代主流话语的过程,这既是以其为代表的青年知识分子从苦闷中寻求方向并最终融汇到时代潮流的矛盾曲折的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同时也集中映射出自“五四”以来中国诗歌发展的历史轨迹。因此这有着为中国现代诗歌“立此存照”的标本意义;另一方面,1940年代冯中一诗歌主题的多维探索,也昭示着在特定历史时期的“共名”主题之外,还或隐或现、或浓或淡地包含着诸多“非主流”的思想书写、情感表达与诗艺追求。也正是这种繁富的、众脉奔流的文学样貌,共同营构了1940年代乃至20世纪中国文学史真实、原始的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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