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9
余蔷薇等
余蔷薇:《人群中的那只猫》是陈韬同学发表在《厦门文学》2019年第4期的短篇小说,作为校园文学作品,达到了一定水准,这次工作坊课我们就主题、人物和语言三个方面来集中研讨这篇作品。这既是写作学教研室的对话式教学活动,也是作者与读者间的沟通与交流。
余蔷薇:我们首先来探讨小说主题。读者的理解不一定要与作者原意相吻合,阅读也应当具有创造性,你们认为这篇小说实际上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说说自己的看法。
高智美(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生):小说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商业社会全面攻城略地,物质财富成为衡量一个人存在价值的唯一标准;与此同时,审美话语也变得肤浅单一,如山今所说,“表象即真实,文采即哲思,颜值即正义”;社交媒体的传播内容同样肤浅庸俗,只为吸引眼球;城市规划也践行着追求速度和物质的指导方针,全然不顾人们要将灵魂栖于何处。商业社会的规则也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在教育机构里,老师在“客户”面前毫无尊严;在商场里,导购们需要明争暗斗;在职场上,人们冷漠无情。这种种问题,都在同事那句“市场经济,按劳分配”里得到了解释。与此同时,当“关系”成为资本,内化为社会运行规则,继而成为人们眼中的“理所应当”,社会竞争便无道理可言。在这样的社会图景中,个体感到压抑在所难免。
繁忙而沉重的生活对山今而言是一个个程式化的“任务”,就连爱情也不例外。女友沐雨提供的是世俗意义上的安顿,山今却渴望撕破光滑的话语表层,这导致矛盾无法调和。因此山今渴望逃离,渴望漂浮于现实之上。山今对师姐的好感不在于具体的个体,他所爱慕和向往的是师姐背后撑起的意象:剥离生活的琐碎平庸,只看月亮不理六便士。师姐激发了他“和现在的生活做个了断”的勇气和决心,唤醒了“重压之下的人对轻的永恒而幼稚的渴望”,最终却也没能为他提供一个出路。
那些令山今满意的场景,是多年前声乐培训时孩子们唱起的音阶;是本科室友们共同怀念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自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与师姐共度的悠然午后。它们让山今感受到了与沉重现实相对的“轻”,然而所有这些美好都在离山今而去。从大学到社会的过渡显示了两种环境、两种话语系统之间的断裂和反差,带给人们失落和困顿。
在裹挟一切的时代洪流面前,个体往往选择融入其中而非逆流而上。如小说所言:“对于没有甲壳的软弱人类来说,沉重的才是安全的。比起沉重,空无一物的轻盈更可怕。”所以山今不得不违背内心,投入到大多数人的潮流之中去换取安全感。他用以复仇的蛋糕在“仇人”面前显得幼稚可笑,颇有几分“精神胜利法”的意味,这种个体的抗争充满了悲剧色彩。
巴尔扎克笔下的大学生拉斯蒂涅,在小说《高老头》的结尾用欲火炎炎的眼睛远眺巴黎,面对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日吸尽”,同时气概非凡地说了句“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而文中的山今最后面对汹涌的人群,什么也没有做,这种静默反而放大了他一路走来的挣扎和苦闷。虽然作者没有为无数像山今一样的人们指明一个出口,但阅读这篇小说本身,已经是走在了寻找出口的路上。
余蔷薇:高智美的解读比较透彻,直抵小说的表达核心,“商业社会”这个词是对作品背景较为恰当的总结。
陈韬(小说作者,写作学博士生):高智美确实讲出了我这篇小说想要表达的内容,甚至一些细节解读超出了我的预期。在对主题的概括上,“商业社会”这个词虽然力度稍弱,但还比较恰当。在听了高智美的总结之后,我感到小说的主题更加清晰了,可以简而概括为:商业时代的人文反抗。
毛紫昀(写作学硕士生):高智美的分析比较接近作者本人的想法,但我想从另一个视角来解读。我觉得文中描绘的是一个“贬值时代”。首先是理想贬值。比如山今对“越长大越平庸”的理想的揶揄;寝室老大原本南下闯荡,后来却希望回到小地方去;还有山今对沐雨爸爸提供的帮助,当年嗤之以鼻,如今反倒有些“可耻的庆幸”。其次是爱情也在贬值。山今和沐雨的感情,歌词里唱的是“不将就”,但其实两个人都是在将就。在理想、爱情这些美好的事物都贬值的同时,又有很多东西是不变的,比如房价,比如发表论文的阻力,比如职场对劳动力的压榨。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篇小说表现的是一个青年初入社会感受到的恶意,一方面是美好事物的褪色,另一方面是环境的冷酷无情,这种双重的压力使年轻人磨平了棱角。
在创作谈中陈韬说到因为主题的呈现方式,小说形成了放射状结构,可是这个结构似乎不太完美。爱情是穿插在小说中的,从开头到结尾一直都有呈现,分布得比较均匀;而室友们的友情只在开头有一段回忆,主要内容是从第四节开始的,这就造成友情部分在结构上前轻后重。如果作者希望打造一个放射状的结构,应该考虑这个结构是否均衡。
说到友情,还有一点疑问。为何最后一节说“他们永远是生命中的过往了”呢?虽说梦想是被磨平了,但是文中并没有看到友情消逝的迹象,因此这句感叹显得有些突兀。
蔡妙(写作学硕士生):我觉得应该是因为主人公终于明白原来的那种生活再也回不来了,本科刚毕业的时候大家不是很绝望的,还抱有一定的幻想,结果没想到现实重压下来,几个人就像人海中的蝼蚁一样完全被分散开,越走越远了。作为读者,我对这句话感触很深,这应该是比较贴近现实的一句感叹吧。
陈韬:蔡妙说得对。如果我们回到小说的主题上来理解,其实人际关系也受到了商业社会的冲击。到最后,主人公终于明白,在这样的现实中,人很难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又怎能奢望朋友始终如初呢?离散是命运的必然,他只是到了小说最后一节才明白这个道理。
至于毛紫昀提到的结构,我也觉得确实有些不足。这一方面是写作方式造成的,刚刚说到初稿的写作时间不过一个月,甚至前半部分只用了几天,完全是情绪的流淌,这种情况下很难有特别成熟的规划;另一方面也是修改造成的,本来后半部分没那么短,为了控制字数有些情节进行了压缩,原来的结构其实相对均匀一些。
余蔷薇:这篇小说塑造了一系列女性形象,虽然主人公山今是一位男性,但作者恰恰是通过这个男性的视角,为我们呈现了各具特色的女性形象,比如山今的女朋友沐雨,博士师姐,次要一点的如兼职时的女上司李姐,在教育机构遇到的女学生卢荟等等。总体上来说,女性人物形象比男性人物形象更加丰富、立体。因此这一部分我们就来分析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形象。希望大家不要停留于故事表面,多挖掘深层内涵,比如师姐这个人物形象传达出的某种象征意义,即象牙塔生活对主人公的诱惑。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解读,欢迎同学们给出更多更精彩的分析。
何晓路(写作学硕士生):小说写了山今的女友、室友、师姐、上司、同事、学生,还有学生家长,未出场的导师,可以说人物关系非常全面,但唯独没有提及他的父母。父亲的角色或许可以由沐雨父亲来填补,母亲则是彻底缺失的。所以我认为母亲的角色是被文中一系列女性形象替代的:博士师姐、上司李姐以及女友沐雨,她们分别象征着知识、权力与情感。
这种代偿在师姐身上最为突出。师姐对山今来说是一个强势人物,比如第一次约见时的“捕获”这个词,暗示了山今的被动地位;师姐称呼导师为“她”,则是把自己与导师放在了同等地位上;文中也提到山今知道自己被师姐掌控,而且还很享受这种掌控。可以说,强势是师姐这个人物最突出的特征。同样,李姐是山今在职场上的庇护者,沐雨则用温柔和隐忍使山今无法摆脱恋爱关系,她们都在主人公的人际关系中扮演强势的一方。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这三位强势女性是母亲形象的替代品,这是不是一种俄狄浦斯情结?另外,作者潜意识里有没有受到其他作家的影响呢?因为这三个形象让我联想到金庸武侠中的任盈盈、黄蓉、赵敏这些同样美丽、知性、强势的女性。
不过师姐形象的塑造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过于美好,损害了真实感。师姐给山今带来的是超功利性的审美愉悦,她安排好了一切,提供了一个可以让山今无忧无虑的精神庇护所。于是读者就会疑惑,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师姐想要在山今身上得到什么呢?小说没有答案。正如余老师所说,师姐是对象牙塔生活的隐喻;而我认为这个隐喻的本体是成功的,但喻体并不合理。因此师姐这个形象需要再升华一下,如果能把她塑造成一个启蒙者——就像但丁的贝阿特丽切——而不只是一个关于象牙塔的隐喻,那么人物的动机就可以得到解释,人物形象也会更加真实。而从山今的角度来说,他也确实需要启蒙:在他所怀念的本科生活与他所向往的象牙塔里,在他所回忆的“音阶合唱”的童年记忆里,他都是颓废的、无所事事的,应当有人带他走出这种不成熟的心理状态,而师姐可能是一个合适的启蒙者。
蔡妙:何晓路的分析很深入,不过他认为师姐这个形象过于美好,我从一个女生的视角来看恰恰不是这样。师姐受到导师的委托来接触这个师弟,却在背后使用了一个不够尊重甚至带有复杂意味的“她”来称呼导师;两人的联系是业务性质,师姐却刻意让这种联系溢出必要范围。所以我觉得这个人物一定程度上看很有心机。
陈韬:母亲形象的确是缺位的,但我不认为师姐、李姐和沐雨是一种代偿,她们代表的是不同的社会关系。主人公父母形象的缺失,有其深层原因:一个家境普通的小城青年来到都市里求学,他在家乡的社会关系基本被切断了,这种孤独感凸显了独自漂泊的个体在社会面前的无力。至于沐雨的父亲,我认为也不能说是父亲形象的代偿,他代表的是唯一能够为主人公提供帮助的家乡社会关系,所以会被提及;他提供的帮助有一个前提,是回到家乡,因此这个形象代表一条出路,或者说是一条退路。
何晓路的解读偏重心理分析,而我更多地考虑社会关系,这是我们想法不一致的原因。至于金庸武侠,我自认为在创作过程中没有受到启发,可能有一些间接的、无意识的影响,毕竟对于我们来说,金庸武侠可以被视为文化语境的一部分。插句题外话,美丽、知性、强势的女性形象在很多作家笔下都存在,金庸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欧·亨利和村上春树也是如此,巧合的是这几位都是我很喜欢的作家。那么会不会有一些共同的心理机制决定了我要这样写?如果何晓路对精神分析感兴趣,我觉得可以研究一下这几位作家,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师姐这个人物形象需不需要升华?这取决于小说想要表达什么。像刚才那个问题一样,何晓路是向内看,探讨内心与思想的问题;而我是向外看,我认为山今的懦弱和退缩并不是性格使然,而是社会现实导致的,因此师姐无法“拯救”他,也就不存在“启蒙”。这样的设计最终是要反映现实的沉重,那种谁也无力改变的沉重。
至于师姐的动机,我觉得不需要明确表达出来。大家应该也注意到了,这篇小说是以第三人称叙事的方式讲述一个有限视角下的故事,那么我们看到的就只是山今讲述的内容,其他人物的心理活动则不必被呈现给读者。如果一定要问师姐的动机,读者可以在合理范围内进行想象:比如她或许只是比较热情,狭小的师门圈子放大了这种热情,进而让山今误解;可能她也需要山今的精神陪伴,对他有一种发乎情止乎礼的好感;也可能,如蔡妙所说,她是很有心机的,从一开始就有诱惑山今的意图,抱着恶作剧的心态逗弄这个年轻人;或许她也希望某些越轨的事情发生,甚至这个故事继续发展下去有可能真的越轨……师姐的心态存在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我认为小说没有义务替读者确认某一种可能,如果真的去确认,反而会破坏文本的开放性。
余蔷薇:这番作者与读者的对话非常有价值。在是否受到金庸影响的问题上,我同意陈韬的说法,有时候作者本人也难以辨明,因为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并且作者全部的知识结构共同决定了他今天写出来的作品,我们很难厘清哪一点是受到谁的影响。另外,男女主人公关系的设定,涉及到写作的类型化问题,可能会不自觉地套入前人的模式,这是一种常见的写作现象。
何晓路:沐雨这个形象很矛盾。她被塑造成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喜欢看绘本、漫画,发短信的语气也很可爱;可是这样一个少女跟山今交流的却都是房价、工作这些现实的东西。为什么会这样?另一个矛盾点是,沐雨在恋爱关系中几乎是逆来顺受,但为了去看望男友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又很任性。而山今不仅讨厌她的柔顺与现实,连对她的任性也不以为然——难道山今自己不是任性的、渴望自由的吗?这些矛盾在小说里都没有得到解释。
蔡妙:我对沐雨这个形象也有些困惑,何晓路说沐雨很矛盾,我很认同。不过,小说以山今为视角,我们看到的都是山今讲述的沐雨,因此我们不知道她究竟是用怎样的语气来讨论房价和工作的,是严肃的、充满世俗味道的语气?还是可爱的、充满少女浪漫憧憬的语气?甚至我们有理由怀疑,沐雨并没有很频繁地谈起这些话题,或是在谈起的时候不那么庸俗,但她的真实表现被厌烦她的叙述者遮蔽了。
高智美:我倒觉得沐雨的性格并不矛盾,正是因为她天真烂漫,所以她不会去思考精神危机之类让人苦恼的问题。那么她关心什么?关心房价、工作,关心同龄女孩子都关心的问题,她会顺着最自然的、大家都在走的那条路走下去,我觉得这恰恰她天真、单纯的表现。
毛紫昀: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这个人物。沐雨可能并不单纯,而是一个在努力争取和经营爱情的角色。何晓路说沐雨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真的是头脑发热、说走就走吗?她有可能是为了联络感情而来,因为正如文中所说,她的爱情并不稳固。后来她在奶茶店里听到那首《不将就》,因为是名字很敏感的情歌,便推说自己不知道。这些都让我觉得她并不单纯。
陈韬:我也提供一个看待沐雨的角度。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却把很多心思用在关注物质条件上,正是这种矛盾才反映出商业社会究竟怎样扭曲了这些年轻的心灵,连那么可爱的女孩子都被这个社会腐蚀,就像鲁迅说的,“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是一种悲剧。因为这个悲剧是正在进行中的,所以沐雨成了一个矛盾体,她的身上残存着天真,却又不得不向现实靠拢——她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山今?只不过山今还在挣扎,而沐雨早已妥协。刚才何晓路还说到两人都很任性,而生活中任性的人恰恰难以共处。即便是《红楼梦》中宝黛那样的灵魂伴侣,还是会因为任性而经常争吵;何况山今沐雨的任性不是同一种任性,还存在思想上的隔阂。
当然这只是众多角度之一,不能说作者提供的角度就一定更正确。刚才听到大家对师姐和沐雨这两个人物的争论,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我感觉自己写作的价值得到了实现。生活是复杂而矛盾的,是难以言说的,所以我们必须用故事、用故事中的人物来讲述生活。沐雨表现出的天真与世俗,师姐对山今的引诱与打击,李姐的刻薄相对与暗中庇护,实际上都是复杂生活的具象化。在个故事里,山今引领我们去观察生活,这些异性形象正是观察到的结果,她们的矛盾恰恰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扑朔迷离。
余蔷薇:沐雨这个人物确实可以从多个角度去理解。何晓路认为她很矛盾;蔡妙让我们警惕叙述者,这是一种非常后现代的思路;高智美和毛紫昀的解读也都很有道理。正如陈韬所说,在沐雨身上我们看到的是这个人物形象的丰富性。当然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涉及真实性与艺术性的关系。刚刚大家探讨的都是真实性问题,如果我们从艺术性的角度看,会发现沐雨身上的这些“矛盾”是小说所必需的。正是因为有这些矛盾,才会有主人公对她的厌烦,才会有后面对师姐的心动;同样,刚刚我们说到师姐这个人物也有矛盾的一面,也正是矛盾才使她让人想入非非,才会有后面山今的蠢蠢欲动和令他措手不及的反转。恰恰是这些矛盾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如果我们把师姐和沐雨这两个全篇最重要的女性形象进行对比,艺术性的效果就更加明显。师姐带着一种神秘感,“她天真烂漫的样子,他懂;成熟妩媚的样子,他也懂;但她既天真又妩媚,他就有些似懂非懂了”。沐雨就不同了,山今对她很了解,了解到了厌烦的程度,这两个形象的比对形成了强大的张力。这样的设计有点像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一边是无味而令人厌烦的白玫瑰,一边是具有无比诱惑力的红玫瑰。红玫瑰给山今平静乏味的生活泛起一片微澜,这片微澜因对比而强烈,却又因最终幻灭而让人感到更加绝望。
余蔷薇:这篇小说语言独具特色,充满了古典气息,下面我们来分析一下。小说表现出某种精英化写作的特征,比如主人公在地铁站里,连胡思乱想都是米兰·昆德拉式的;其语言的古典化也是精英化的一个表征。精英化的写作方式不是一种刻意的追求,而是与作者的教育背景、知识结构和审美趣味相关。
何晓路:我想仍然用弗洛伊德式的视角来分析。文中成语格言、诗词典故出现频率非常高,甚至有掉书袋之嫌;联想到主人公山今对海明威的模仿,他最终对父权商业社会的妥协,我认为古典化的语言特征流露出父权崇拜的倾向:模仿经典,服从权威。
陈韬:但我写到海明威的时候实际上是出于另一种考虑。海明威是和古巴革命年代联系在一起的,我在文中用了一个词——“虚幻”,一方面是指时代遥远,另一方面也有意使浪漫激昂的革命气息与庸俗现实的商业社会形成对比。至于用了很多格言典故、诗词意象,就像余老师说的那样,我之前完全没有考虑过,是不自觉地表现出来的。不过这种不自觉的背后是否有何晓路说的那些心理因素呢?也不是没有可能。
余蔷薇:无论客观正确与否,何晓路通过分析小说人物和语言推断出作者的潜意识,从读者接受角度说,也是可以理解的。
另外我们来探讨一个语言细节方面的问题。之前我们讨论人物形象的时候说到师姐称呼导师为“她”,作者在写作的时候可能是无意识的,但既然小说经过几次细致修改仍保留了此处,想必作者应该是有自己的考虑。这个词从师姐的嘴里说出来,并且是面对山今说的,它背后的含义颇为丰富。“她说你时间观念很差”,这句话是关于师姐形象的伏笔,是很有艺术性的一处设置。
蔡妙:我阅读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这个不同寻常的字眼,于是我把这一节重新读了一遍,觉得很自然流畅,仿佛师姐就应该这样说;我又试着把“她”替换成“导师”,反而很别扭。除了背后的丰富含义之外,作者保留这个“她”可能也有语言流畅性上的考虑。
毛紫昀:说到流畅性,我注意到这篇小说有很多地方本来应该加标点的却没有加,比如“藤蔓盈墙碧瓦红窗”“头童齿豁梨花海棠老蚌生珠”,它们由很多文言气息浓厚的成语堆叠在一起,阅读起来似乎有点困难;但有些地方又是加了标点的,比如“椰林渔火,海浪沙滩”。所以我想问一下作者,标点的安排有没有什么规律呢?另外,小说有许多对古典诗词的化用,我觉得有成有败,比如“十月才露尖尖角”,这个就特别好;小猫“脾气与肥膘齐飞”,可能是为了追求陌生化的效果,却显得有些生硬。
陈韬:这两个问题都很好。首先是标点的问题,标点控制着节奏,写的时候我是有意识地在把握它,但我也说不清其中的规律,这是一种比较模糊的把握。像刚刚毛紫昀举出的那句“椰林渔火,海浪沙滩”,如果连在一起就显得轻浮,削弱了怀旧气氛;不加标点的像“头童齿豁梨花海棠老蚌生珠”,句子长,单元多,一旦加了标点节奏就过于拖沓了。这是一种很直观的体会。其次是古典诗词化用的问题。那句“脾气与肥膘齐飞”是带有揶揄语气的,并不是要追求古典美感;当然这会让读者感到突兀,因为我们说到古典往往是与美联系在一起的。
张琼文(国学院硕士生):这里让我想到了古典性与现代性之间的矛盾。古典化语言对于当代都市小说可能是一种负担,但是陈韬能把二者融合在一起,这一点是我特别佩服的。但有一些细节还需要打磨,比如刚刚毛紫昀说到的那句古诗文化用,的确有突兀感;再如“几株樱花误把冬暖识作春”,节奏感不是很好,因为“冬”和“春”对应,而“暖”缺少对应词,削弱了语言的张力;又如“校园里枫叶还未染尽层林就遭遇肃杀寒气”,很有古典意境,让人想起《西厢记》莺莺送别的场景,但对于现代小说来说,这句有些过长,中间可以断开;还有“冬阳隔着玻璃窗照在山今身上”,这就是为古雅而古雅了,“冬天的阳光”其实比“冬阳”更合适。
余蔷薇:张琼文来自国学院,这些体现出她的专业性,虽然都是细节,但小细节背后恰恰是大问题,即古典文学资源与现代汉语如何融合的问题。这个问题不仅关系到小说的整体风格,也关系到作者未来的创作之路。古典与现代的融合是很有创造性的写作方式,但究竟融合得成不成功,怎样才能兼顾古典的美感和现代的语境,需要作者进一步去思考、去打磨。另外,因为这篇小说整体的风格是追求古典诗意的,所以在一些并不要求美感——就像刚才说到的揶揄的句子里,就要考虑古典元素的出现是否会让读者感到不适。
当然整篇作品的语风还是值得肯定的,而且能够看到一些史铁生的影子,虽然没那么多人生哲理,但语言美感很接近。
陈韬:从语言的角度来说,我现在写得肯定还不成熟,可能读起来像是古典元素闯进了现代生活,有方凿圆枘的感觉。但我个人还是坚持这种写法,因为我认为语言是可以通过文学作品来塑造的。我们现在的语言习惯很差,过于直白,缺乏美感,但语言总是变动的,现代汉语不见得只能如此。如果有一批影响力强的经典作品在语言上下功夫的话,它们可以重新塑造整体的语言环境。这算是一种文学野心吧。张琼文提的建议都很好,在以后的写作中我会认真思考怎样让古典与现代融合得更自然。
至于刚刚余老师说到这篇小说语言风格和史铁生的作品有相似之处,其实我并没有刻意去模仿,他的影响应该是间接的。在写作过程中,要说受到谁的直接影响,应该是有两位作家,一位是之前提到的昆德拉,另一位就是鲁迅。像职场众人揶揄李姐的那段,“办公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是对《孔乙己》的致敬;其实初稿中还有直接提到鲁迅的段落,但因为篇幅原因修改的时候删去了。昆德拉影响我的主要是轻与重的生命感悟,鲁迅提供的则是批判力。
余蔷薇:我说像史铁生,是指语言美感,比如那些环境描写。当然大家都会联想到自己熟悉的作家,创作和阅读都是如此。正如我前面所说,影响往往是潜移默化的,是综合性的。有些作家的影响你意识得到,因为读得多,又特别喜欢,所以下笔的时候自然会想到他们;但还有很多影响是你没有意识到的,这是意识的前结构。在你写作的时候,话语已经先存在于你的思想了,你所有的知识结构汇聚的东西都会影响到你,不一定有明确的意识。它是你自己的风格,而风格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至于你说要在语言上融合古典与现代,建议多读读余光中,他是这方面比较成功的一位作家,尽管很难超越,但是希望你能往这个方向去努力。
这节课已经接近尾声。在小说的主题、人物和语言之外,大家还有没有其他想要分享的阅读感受?
蔡妙:我注意到这篇小说似乎没有高潮部分。结尾是高潮吗?还是说师姐的那句“我老公在理工大”是高潮呢?似乎都不是。不过整体来说文章的视角把握得很好,严格遵守了第三人称的叙事界限,就像听一个人在耳边娓娓道来。这种节制的叙述展现了一个不断幻灭的过程,因此没有高潮也符合这个故事的风格。
余蔷薇:小说可以有多种形式,高潮并非必不可少。另外,这里有一个很精彩的地方,当山今鼓起勇气准备告白时,师姐突然说“我老公在理工大”,之后没有写山今的任何活动。作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因为不可能听完这句话之后山今就离开了,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呢?有特别多的空白供我们想象。这种处理非常巧妙,起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所以蔡妙会认为这里可能算是一个高潮。
张琼文:我认为这篇小说的格局很宏大。它的主题是人文精神与资本价值、个体存在与时代浪潮的冲突;但在读的过程中,我还发现,它探讨了文学艺术在现代社会中的价值,涉及到教育制度,涉及到独生子女的情感问题等等,一万多字的篇幅竟然容纳了这么多内容。这种小中见大的写法以及它撑起的格局,让我联想到了《万历十五年》。
另外,小说里有一句话非常特别,“武昌又回到了男寝318”,似乎有一种个人时空就是外在时空这样一种感觉,又好像整个外界都在个人的视角里。我想问一下陈韬是如何写出这样的句子的,在创作的时候有没有刻意去营造这种辽阔感?
陈韬:《万历十五年》恰好是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一本书,宏大的格局是我一直以来的写作追求。
至于“武昌又回到了男寝318”,这是一个有点哲学意味的话题。这句话带有“岩中花树”般的意蕴,我在写的时候的确是想到了阳明心学的。我个人在思想上可能更认同中国古代哲学,因此会刻意去雕琢这种句子。
余蔷薇:张琼文注意到了格局问题,非常好。这算是一篇校园文学作品,而校园文学的一个常见弊端就是狭窄化,仅仅局限于校园一隅。这篇小说格局比较大,从校园伸展开来,写出了商业社会价值观对青年知识精英、对大学生的冲击,这个精神内涵具有一定的深度,这是我们觉得它写得好的一个重要原因。这篇小说也让我们看到了校园文学应当具备的格局和纵深,它可能会对大家将来进行校园文学创作和研究提供一些启发。
今天的讨论非常精彩,内容也相当丰富。对各位同学来说,这次讨论可以深化大家对写作学理论的理解,从陌生化到精神分析再到读者接受,乃至一些后现代理论等等。以往谈理论多是纸上谈兵,经过讨论之后才发现很多理论是可以在实践层面得到印证的,这启示我们要把理论当作方法来应用。对作者来说,这次讨论也是有帮助的,无论是关于这篇小说还是关于今后的创作。总而言之,作者与批评者是需要对话的,我们写作学课堂可以创造这样的条件,这是我们的学科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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