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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自成溪

时间:2024-05-09

谢语博 夏哆哩

她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瘦削的脸庞总是蜡黄蜡黄的,像古楼里陈年的铜镜。她干枯的脸上颧骨高耸,下巴略尖,嘴巴突出,所以显得脸很长。她短短的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每一丝黑发都安静地贴在被岁月开垦过的额头上,仿佛从来就没有被风吹乱过。夏着薄旗袍,冬穿厚长裙,然而无论是旗袍还是长裙,她的所有衣衫都长及脚踝。每到入秋的时候,一顶乳白色的羊毛帽便出现在了她的头上。

她姓林,是我的初中音乐老师。

第一次看见她弹琴,是在我初一的时候。那天,我被琴声吸引,悄悄地走进音乐教室,空旷的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静静地坐着,夕阳透过蓝色的窗帘将空气都染成了蓝色,清新的光影游走在白墙上,也游走在她的身上。我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生怕脚步声打搅了这份宁静。和她交谈时,我的目光一直徘徊在她面前的那架古琴上。古琴通体呈黝黑色,七条白线冲破暗淡,显眼地横跨琴身,琴头略圆,垂下一排淡黄色的流苏。虽然我对此一窍不通,但那细细的七弦确实极大地吸引了我,以至于我走出教室后,想了一路才发现自己把课本落在了音乐教室。后来再见到她,是在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赛场上是激烈的角逐,觀众席上是高声的呐喊,空气中是劲爆的音乐,我也激动地跑出场外为健儿们拿水。就在一个转角处,我看见了她,她在那儿坐着,闭目,仰头,似乎在聆听耳边缥缈的琴声。在这么热情四射的场合,她却如此扫兴地在“回归宁静”,我不禁对她产生了一丝反感。

仅仅是一丝反感吗?我的同学们对于她的意见可谓与日俱增。她可能是我见过的最传统、最不入世的人了,从外在的服饰,到内在的性格,无一不体现着陈旧、古板甚至迂腐。上她的课,就像回到了鲁迅《祝福》里封建礼教浓厚的那个世界。刚开始上她的音乐课,我们叽叽喳喳地走进教室,她总要花四五分钟跟我们讲什么是善、什么是德、什么是爱,指出我们发出噪音是对他人的不善。但正处于叛逆期的我们,那双固执的耳朵岂会听进这些琐碎的教导?渐渐地,课堂上嬉笑声越来越多,从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喧哗。于是,她谆谆教导的时间也从四五分钟延长到六七分钟再到八九分钟,甚至有一节课她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她那讲了一遍又一遍的大道理上,而我们只是在下面打瞌睡的打瞌睡,做作业的做作业,聊天的聊天。下课铃响起,大家心满意足地拍屁股走人,留给她的是满走廊的嬉笑声。

在课堂上,我不和同学一起与她作对,也不做作业,只在一旁闲看,觉得颇为有趣。后来,随着年级的升高,我开始有意识地选择喜欢一些自己觉得美好的东西。当我的同学向往每天戴着耳机拿着iPhone吃着麦当劳的生活时,我开始喜欢苏轼的词,喜欢汉服,喜欢在晚上独饮清茗,喜欢翻着大部头的《庄子》看上一个下午。我开始重新思考一些身边早已习以为常的事物。在古书中偶然见到“古琴”二字,我的心中一阵暗流涌动。书上说,君子弹琴以修性,这有点玄乎,让我摸不着头脑。直到有一段时间,她在课堂上拿出了一架古琴,没错,就是那架古琴,琴身黝黝,七弦泠泠,黄帘密密。我得承认,那可能是我初中以来听得最认真的音乐课。几节课下来,我知道了龙池、凤沼、徽位、雁足以及各种弹琴手法,我再次听到了古琴的声音,其韵如红线之缠指,其声犹跫音之绕梁,蓬山陆沉,瀚海扬波,宇宙万象,不过一音。

古琴课结束了,奇怪的是,我的内心变得宁静起来,仿佛一切回到了起点,我开始以全然不同的眼光看待音乐课。我变得反感上课嬉笑吵闹的同学,讨厌上课做其他作业的同学,感觉他们与老师作对的幼稚行为,是对高雅音乐的亵渎。尽管她上课前的唠叨,有时依然会令我心生烦躁,但我开始明白她口中的“善、德、爱”蕴藏着一个大世界,只是我们还太小,很难去领会个中含义。

她是一个历经生活风霜的人,走过五十个春秋,将半生的浮沉化作了与古琴的朝暮相守。她或许知道,现代的文化似乎摒弃了这些所谓的陈物,但是她却依然耐心教导我们,用清泠泠的音乐告诉我们,许多东西历经岁月,便成了宝藏,值得我们好好珍藏。

初中三年的音乐课在大家的嬉笑声中结束了,之后好几次和同学们回校看望老师时也总会漏掉她。是啊,谁会特地去看望一个音乐老师呢?升入高中后,每日埋头于题海,周围依然有许多苟且,我却总不会忘记还有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只有一盏清茶,一架七弦古琴,却可以疗愈自己。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他人投我以嘲讽,我欲以清流涤荡他人。也许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和她一样,操起古琴,弹一曲为今人所不弹的古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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