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9
[摘 要]台湾生态作家吴明益撰写的小说《复眼人》,引发了有关环境的后人类生态批评。本文将探讨物质论生态女性主义者巴拉德(Karen Barad)的“自然动能论”(agential realism)、后结构主义生态批评家莫顿(Timothy Morton)的“黑暗生态”(dark ecology)、环境科学作家卡森(Rachel Carson)的“杂草美学”(weed aesthetics)以及后人类女性主义者哈乐薇(Donna Haraway)的“赛博格”(cyborg)这些概念,以此来分析吴明益小说中的生态浩劫想象与后人类伦理观。
[关键词]自然动能论;赛博格;黑暗生态;杂草美学
[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848(2015)01-0108-08
[作者简介]黄逸民(1953—),男,台湾嘉义人,文学博士,淡江大学英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美国原住民文学、生态文学与批评研究。(台湾新北 25137)
Abstract: The Man with the Compound Eyes by Taiwanese environmental writer Wu Ming-yi is a novel that generates posthumanist ecocritical questions about the environment. In this paper I identify and discuss those concepts by tying them to Wu's novel about ecological catastrophe and posthumanist ethics. The concepts are material ecofeminist Karen Barad's “agential realism”, poststructuralist ecocritic Timothy Morton's “dark ecology”, environmental scientist writer Rachel Carson's“weed aesthetics”, and posthumanist feminist Donna Haraway's“cyborg”.
Key words: agential realism;cyborg;dark ecology;weed aesthetics
巴拉德(Karen Barad)在其撰写的《后人类主义操演:走向了解物质的重要性》中,使用“后人类主义操演”这个词汇,重新赋予生态论述中物质性的重要,挑战决定何为真实以及语言扮演过度重要的地位。①巴拉德使用这个词汇,挑战傅柯(Michel Foucault)和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后结构主义理论的思想②。巴拉德认为,这样过度重视语言论述的想法是有缺失的,因为它过于看重论证,无法解释“身体”和身体的“物质性”③。后结构主义过度强调“物质被动性”的现代主义思维。如同巴拉德所言,自然的物质性事实上扮演“主动的角色与力量”①。她认为,后结构主义者无法全然理解“‘论述性和‘非论述性实践之间的关系”②。她强调,不应只认为身体永远被论述式建构,应该承认身体也意含非论述性实践③。
巴拉德批评巴特勒,认为“物体并非只是‘一种引证”。巴特勒认为:“人类身体的表面效果,只是语言或推论行为的最终产物。”④因此,巴拉德认为巴特勒的“反复性引证”(iterative citationality)是不够的,她加上新词汇“反复性互联活动”(iterative intra-activity),加以补充作为她的后人类理论。⑤“互联活动”是巴拉德“自然动能论”的核心观念,目的在于强调了解“物体参与”,给予“物体正当性,物体是主动参与者,参与世界的形成,参与进行中的‘互联活动”⑥。“自然动能论”是用来了解后人类操演的核心理论架构的,它被用来解释论述性实践和物质现象,也解释非人类的主体性与能动力(agency)。
根据巴拉德的说法,“物体进行具体化的时候,互联活动会赋予它主动的角色。”⑦这种“人类”和“非人类”的互联活动,也是哈乐薇(Donna Haraway)将“赛博格”(cyborg)当做是她的后人类操演的典范。⑧哈乐薇在她的赛博格宣言中,将赛博格定义为一种“虚构与生活经验的结合”⑨,不仅是后结构所强调的文本书写,更是一种实际经验的结合,其主要的精神在于跨越文化与肉体的二元对立,形成一种自然与文化合并的组合。一般批评家将其定义为人类与机器的结合,但是近年来更将其视为人类、机器与动物怪兽般的组合,物质女性主义者更将此概念视为转向物质化的先驱。巴拉德的“互联活动”将动能定义为“行动 / 存有”,而非任何事物的属性。巴拉德认为“自然动能论”是后人类操演的理论架构,她强调非人类在“自然/文化”(naturalcultural)的实践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因此,“自然动能论”的贡献在于强调人类和非人类的平等,以及物质和论述的交融,而自然不再被视为“等待文化符号标记的被动表象”⑩。“自然动能论”强调,我们人类只是自然的一部分,而这自然是我们寻求了解的。
巴拉德强调人“身为世界的一部分”,这样的看法与莫顿(Timothy Morton)的《无自然生态》(Ecology without Nature)一书中的论点颇为相近。 莫顿的“黑暗生态”强调自然的能动性或其不可取代的他者性,旨在去除自然的神秘性,以及思考那些试图提供“生态拟态”的“美丽灵魂症状”。“生态拟态”要求一个与自然保持距离的距离美学,像这样的幻想,使我们沉醉于想象“一个‘存在那里,超越我们,并且被称为自然的‘某物”。{11}莫顿定义黑暗生态观,其中包含承认所有事物皆互相联结,认为黑暗可以实体化,自然不必然是遥不可及的美丽幻影,而是遭受污染丑怪的可怕自然。{12}他批抨“美丽灵魂症状”,认为美丽灵魂无法看出它所讉责的恶其实是“本来就存在的东西”。①莫顿企图让我们惊觉,我们无法逃离或避开“正在死亡的世界”,这是他的黑暗生态里的主要观点。
莫顿的《无自然生态》引用英国19世纪浪漫诗人柯勒律治(Samuel T. Coleridge)的《古舟子咏》(The Rime of Ancient Mariner),暗示“媚俗伦理”(ethic of kitsch)。“媚俗伦理”与黑暗生态有关,顾虑到生态的“怪诞”和“非美学”的部分。②莫顿以修辞技巧,用该观念颠覆美学的正当性,以及承认丑怪的价值。对他而言,丑怪与神圣为一体的两面,柯勒律治关注到了丑怪的存在,他的古舟子喜爱烂泥的水蛇。对莫顿而言,烂泥也像是克莉斯蒂娃所谈论的秽物,莫顿坚持认为“生态政治”和“污染、瘴气、腐化”有关,“也和事物的兴盛衰退”(包括被人们视为“媚俗”的事物)有关。③莫顿的“媚俗伦理”认为,精神无法和秽物分开,精神层面必须顾虑到秽物的存在。
莫顿认为他的黑暗生态是“忧郁伦理学”④。他指的是:虽然我们每天面对这个世界生活环璄质量的下降和污染,但我们并不逃避其造成的哀伤,若要“改善近年来生态危机造成的可怕创伤”,莫顿认为我们应“身历其境”。⑤他的黑暗生态指出,“爱自然”的意思是“爱那些和我们不一样的事物”。⑥莫顿坚持自然的“极端相异性”,认为自然并不是“反射内心的镜子”。⑦莫顿坚持的“极端相异性”自然,类似巴拉德的“自然和非人类的能动性”。莫顿运用其理论阐述:与其创造和逃到一个“干净”和“比较少毒害”的乌托邦世界,不如“全心投入,与痛苦共处,这是我们的环境,我们存在的地方,我们要正视污秽,与丑陋融为一体”。⑧
借由“自然的秽物”概念,莫顿认为他的黑暗生态所拥护的生态政治在于“与可怕的事物融为一体”。如同他所说的,深层生态学只是将自然理念化,并未看到“真实自然世界里可能发生的存有”。而他的黑暗生态学是一个“乖张忧郁的伦理学,拒绝将物体化为理想的形式”⑨。借由承认自然的恐怖性,黑暗生态学激励我们爱任何所谓的自然存有。⑩与巴拉德的自然动能性相呼应,莫顿认为他的黑暗生态学将人们提升至参与“真正的生态伦理行动”,而这种行动的实践必须透过“爱事物的本质”。{11}黑暗生态学提出的忧郁伦理学是生态行动,“热烈地与他者并存”{12}。这样的生态行动与巴拉德的“互联活动”非常相似。
莫顿的“黑暗生态”观念也力劝我们不要与大自然保持美学的距离,他劝我们要跳入自然的泥泞。这样的劝说可以和卡森(Rachel Carson)的“杂草美学”观点作联结。《寂静的春天》(1962)为卡森早期生态批评写作的重要著作,其中的“杂草美学”类似莫顿和巴拉德对自然动能性的辩护。卡森用人类致力于根除像豚草和马唐草这类的杂草作例子,解释人类卖力控制自然的结果,往往弄巧成拙。在《寂静的春天》的第六章节“地球的绿色披风”中,卡森要我们注意这些结果。她强调,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彼此间相互关联,而地球的植物是“生命网”的一部分,提供生命与生命之间的重要关联,这样的关联可以是在植物和植物之间、“植物和地球之间”以及“植物和动物间”。①卡森唤起我们察觉生命的紧密相关性,要求我们以地球之一的物种自居,谦虚适度地活动于其他许多物种之间。如同卡森所言,人类忽略自然的动能性,缺少谦卑,而且“迅速扩大‘杂草杀手事业”。②她的“杂草美学”为人对自然的不一样行为发声,具体表现为人对他者的伦理学。“庞大战役”毁灭所谓的杂草,其中包括北美洲像是鼠尾草的原生植物,以及用“牧草地”取代杂草,这样的战役反映了人类的傲慢。
人类忽视或鄙视自然的能动性,不计任何代价追求“进步”。卡森写到:“以进步为名的土地管理者,开始满足牧场主人对牧场的贪婪,他们要的是畜牧用的草地——一种没有鼠尾草的草地。”③1950年代,政府和杀虫剂、除草剂制造业合作,为这些制造业积极创造庞大的市场需求,在他们成功的努力下,“数百万英亩种植山艾树的土地每年都被喷洒药剂。”④
如同卡森的描述,对广大土地喷洒药剂的土地管理行为,或是“杂草控制”行为,都深深地危害到北美洲的环境,⑤羚羊和松鸡的数量与鼠尾草一样,也受到了影响。对卡森而言,人类“淘汰”杂草所使用的化学武器,很像是他们的玩具,人类以“一种壮观的场面”操作这样的玩具,展示“对大自然令人头晕眼花的控制力”。⑥巴拉德的“自然动能论”,反映在卡森对路边或空地长出的杂草的描述中。杂草“为鸟类供应食物、掩盖,以及筑巢地,也供给许多小型动物的家园”⑦,它们在物种与物种共存的“互联活动”里扮演重要的角色。她在这本书中给予互联活动以最美的描述,而且她注意到:70种灌木丛和攀缘植物里,就有65种是“典型的路边品种”,而这些路边长的植物是野生动物的重要食物。⑧这种万物间的互联活动,卡森在她的书中有很精彩的描写,本文参考李文昭1997年这本环保经典的中译本,引文如下:“想要保存路旁植物,为了不只是美学上的考虑。在大自然的规划下,天然植物有其重要地位。沿着乡间小径及田畴间的树篱,不仅提供食物、庇护与筑巢的地方给鸟类,也是小动物的家。”⑨卡森特别强调:“像这样的植物也是野生蜜蜂和其他授粉昆虫的栖息地。”⑩许多杂草,像是香草和灌木丛,倚赖蜜蜂或其他昆虫,完成繁殖的过程,如果这些杂草死了,许多野生动物就会缺少食物。有关蜜蜂的重要性,卡森如此写道:
若无昆虫授粉,大部分保持土壤及供给土壤养分的植物就会死掉,对整个地区的生态便会产生重大的影响。许多牧场或森林中的野草、灌木及树木的繁殖,也都仰赖昆虫传粉;没有这些植物,野生动物和牧场家畜就没有食物可吃。目前在耕地使用杀虫剂以及除草剂,正在消灭这些传授花粉的昆虫最后的庇护,同时也斩断了生物之间互相维系的经纬线。{11}
蜜蜂的主体性是建立在与植物之间的互动关系,而非纯然是本身的属性。卡森很生动地写到:
蜜蜂和野蜂深深依赖“野草”如秋麒麟、芥子及浦公英等的花粉,作为小蜂的食物。在豆科植物开花前,野豌豆是蜂类春季的主食,帮它们度过整个季节,好准备为豆科植物传授花粉。在秋天没有其他食物时,它们需要秋麒麟来准备过冬。循着大自然微妙的时间表,在柳树花开的那一天,一种野蜂就会出现。①
卡森的研究对她的20世纪读者有警惕的功用,对我们21世纪的这一代,也有同样的警惕功用。卡森认为:“干净种植和使用化学药剂破坏灌木树篱和杂草,除掉了禁猎区的授粉昆虫,也破坏了串连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生命线。”②生命之间的互联活动,正是巴拉德的自然动能论的精神。
卡森“杂草美学”最令人着迷的一面是杂草的强韧生命,杂草展现自然界代理者抵抗人类“对杂草的控制”。卡森描述像豚草这样的杂草如何颠覆人类对自然的控制。她指出,为了控制路边长的豚草所做的地毯式大量喷洒杀虫剂,往往导致“更多的豚草”。③她说,经常喷洒除虫剂的结果,事实上会制造一个空旷的贫瘠土地,非常适合像豚草和马唐草这样的杂草茂盛成长,这些杂草无法生存在肥沃的土地上,却“仅存活在不健康的草地上”。④杂草与土壤的密切关系,也可以从下面的例子得到证明。卡森在书中特别提到,在荷兰有些对玫瑰园有洁癖的人,会拔除一种被称为金盏草的杂草,但是这种野草的根部会释放杀死害虫的物质,拔除杂草反而让玫瑰花长得凋残枝弱。⑤
吴明益的《复眼人》是引起高度关注的小说,目前已经有英译本问世。这部小说对生态批评里新形成的文类——“气候小说”,扮演重要的角色。⑥《复眼人》是极具台湾文学色彩的作品——它是“真诚、具政治意识的小说,寄托于生态关怀和台湾本土的身份”⑦。根据哈根(Graham Huggan)和蒂芬(Helen Tiffin)的研究《后殖民生态批评:文学、动物、环境》(Postcolonial Ecocriticism:Literature, Animals,Environment,2010),吴明益的小说可以列入太平洋文学里新崭露的典范,哈根和蒂芬认为“核能殖民主义”(nuclear colonialism)和“文化复兴”(cultural revitalization)⑧以及“环境的殖民”可为此典范定义特色。
《复眼人》也反映后现代环境文学的特色,也就是布依尔(Lawrence Buell)所说的“毒物怪诞”(toxic gothic)⑨。该小说特别反映出其特征——“哥德式的环境污秽物”⑩。吴明益小说中鲜明呈现垃圾漩涡,将之比喻为太平洋的垃圾环流。小说里的“岛”威胁冲撞台湾的东岸。更重要的是,吴明益认为台湾岛本身是个垃圾岛或垃圾漩涡,近数十年来的工业化带来的严重污染,使台湾变成如此。根据台湾《中国时报》2015年2月1日报道,台湾东海岸旅游名胜清水断崖下面清出644公斤的垃圾,包括有农民历、邮件、便当盒、尿布、罐头甚至电缆线外皮,恶意破坏环境,非常恶劣!根据志工詹乔渝的说法,四川峨嵋山风景绝伦,俯瞰山壁都是垃圾,没想到国际知名的清水断崖也是如此。①
阿特烈是瓦忧瓦忧人的“次子”,根据传统,家里的次子必须献给大海。他离开了家,怪异的水流将他带往一个奇怪的岛——垃圾漩涡。这个岛不是用土做的,而是由一些奇怪、不同颜色的东西组成,而且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②阿特烈开始探险这个岛,他觉得该岛的底部不平稳,而且相当松软,很多地方变成看不见的陷阱。③他也发现岛上有很多袋子,不是亚麻或是他认识的材质做成的袋子,里面装满恶臭难闻的水,虽然如此,但那是他可以喝的水。
这个垃圾漩涡是死后的世界,或者如同阿特烈的认知,是“地狱”④。夜晚,阿特烈透过月光看到一群年轻人,其中一个告诉他,他们其实不是人,是鬼,他们全是瓦忧瓦忧人已死的次子。⑤毒物怪诞的主题也声明在小说的这一景:当时阿特烈发现岛的周围有很多死掉的海龟,他剖开海龟的尸体,发现海龟的胃有很多塑料,他猜想这些海龟可能因为吃了岛上的食物而死亡,于是他决定不吃岛上的任何食物,只喝装在袋子里恶臭难闻的水。小说对于这种全球生态破坏,有下面非常恐怖的描写:
不过阿特烈也发现,不少海里的生物死在周围,恐怕都是跟海龟一样吃掉岛的一部分的关系。这使得岛有时看起来就像海平面上一只巨大牢笼,阴暗咒语、无根之地、众生坟场。除了少数几种海鸟偶尔在岛上筑巢产卵以外,几乎没有生命依岛维生。而这些吃了部分的岛而死的生物们,终于成为岛的一部分。他想自己也终于会成为这个岛的一部分吧。原来地狱就是这样,这里就是阴间。⑥
莫顿认为,要承认自然里污秽物存在的事实。吴明益对垃圾岛的启示描述,也有这样的观念。莫顿批判所谓的“干净生态”,他对于人们想制造美的艺术而从“粗劣品的‘有毒物质加以过滤”⑦抱持不同意的立场,他用“忧郁伦理”一词表达他的看法,认为人类必须正视自己造就的世界,不应该试图逃脱,或假装这些可怕的世界不存在。吴明益的小说正视人所造就的世界,不是为了将其合理化,而是为了强调丑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人类自己制造的垃圾。吴明益的小说也和莫顿支持的媚俗美学产生共鸣,小说里的阿特烈收集小东西,一些“薄的盒子”⑧,盒子的盖子上有一些尚未完全被海水冲蚀掉的照片,照片的影像是裸身的女子,“显露罕见的白色平滑皮肤和胸部”⑨,阿特烈珍惜这些粗劣的东西和其他现代工业生活的残留物。
最重要的是,《复眼人》微妙地批评台湾人滥用自己的美丽土地,讽刺台湾的财富其实是建立在塑料、石油、核能工业上。阿特烈难过地发现,许多包括海龟的海洋生物死于吞下塑料废料,因为他们没有其他东西可吃,这个垃圾岛是个“从大海冒出的巨大笼子,一个黑暗的咀咒,无根的土地,所有一切的坟墓”⑩,除了一些海鸥的巢,没有任何东西在这岛上活下来,任何吃下岛上食物的生物,都成了这个岛的一部分。阿特烈担忧自己也会成为这个岛的一部分,没有整体,不像个人,也不是个存有或属于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小说里的垃圾岛伤害台湾的东岸,很多海岸道路沉入,吴明益暗示这些道路的修建目的是为了将核废料输送到像兰屿这样的离岛。“十年前,当地政客说这些道路的修建是为了改善当地的交通……事实上,道路是用来输送核废料到偏远村落掩埋。”①
在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的计划下,核废料堆积在像兰屿这样的离岛上,这是对台湾原住民和台湾的环境最大的歧视。吴明益在小说里借由两个台湾原住民女子伊娜与哈凡的故事,隐喻核废料的堆积计划。伊娜得知政府计划拆掉她村里的房子和移送她的村民到“国民住宅”,她强烈抗议:“那些人要我们搬到别的地方去,但我们要搬到哪里去?住那种不能呼吸的地方我们也不习惯,而且一些汉人的房东,还是看不起我们。”②哈凡在阿美族语里是小米的意思③。她在城市的破旧区从事按摩师的工作,为了在工作时打起精神,她唱着歌:“一种像米粒大小的,不小心就会被遗忘的东西,/风一吹就会掉落的东西,/被埋在八月的雨的下面。/你经过的时候,/我腕上的表正好是六点十分,/那是小米正要发芽的时刻。”④吴明益在一篇讨论原住民文学的文章中提到,在台湾都市化过程中,大量原住民人口也应此流入都市。许多原住民汉语描写原住民进入都市工厂后遭受剥削的生活情境,因此都市原住民回忆起童年的生长情境:“恰好为那个已然‘失忆的原住民生存空间,保存了独特的记忆与气息。”⑤台湾原住民是所有台湾民族里最古老和最受歧视的民族,吴明益的小说记录了这个事实。无论是日据时代、汉民族19世纪前开垦时期,还是1945年后国民党政府殖民和治理台湾的时代,台湾原住民一直承受着最大的痛苦。今日,台湾原住民继续因工业建设的政策而受到歧视,建商涌入东岸,盖别墅和度假地。《复眼人》说到,腐败的政府官员同意建商的计划,正式将尚未遭到人类破坏的地方改建成观光区,建商们还宣称他们所盖的建筑具有“文化”的意义,是世界文化遗产之地。⑥他们所谓的世界文化遗产之地,其实是空荡荡的地方,除了旅游旺季时有钱的外来者短暂出现在这里,在其他时候这些村落很像鬼城。⑦
除了面对台湾少数作家愿意面对的议题——环境劣质化和对台湾原住民的歧视之漫长历史,吴明益还关注原住民文学在环境伦理方面的重要性。他如此写到:
原住民文学中书写自然的文本,绝对是台湾自然书写使中应予注视的课题,因为其中呈现环境伦理观,可能是这个岛屿上最久远、具想象力的族群文化与自然深刻互动的遗产,当我们进行自然与文学关系的研究时,怎么能不面对?⑧
山是台湾的灵魂,但人们对它的认识,完完全全来自旅游广告,而非来自真正的环境体验。小说中的布农族人因为有绝佳的打猎技术,而被其他台湾原住民称为影子民族。布农族敎导年轻人,告诉他们学习兽猎技术的第一件事是“了解山”⑨。日据时代,布农族人被迫离开家园山地,他们失去布农族的固有习性,山不再是他们的神,也不再是他们的祖先。
台湾汉人学者阿莉思悲伤丈夫和儿子在山间失踪,这时,她遇到阿特烈,并帮助他。后来,他们两个一同寻找阿莉思的丈夫和儿子。某个晚上,在月光下,他们惊见美丽的台湾黑熊,阿莉思想逃,但阿特烈握住她的手,要求她保持冷静。吴明益透过阿特烈这个小说人物,描述黑熊的味道是古老的气味,或者是山的气味。①阿特烈谈到这些动物时说:“那里有神。”②小说对于黑熊的灵性,有非常精彩的描绘:“熊没有发出声音,没有挑衅,也没有追逐,只是翻找它想要的东西,然后回去森林。但阿莉思和阿特烈都彷佛历经了一次生死,他们嗅到一种古老的气息,像山一样,又和山不同,一种特殊的灵魂气息。”③今日,台湾黑熊面临威胁,但政府却对其很少关注。在台湾,申张动物权的团体和政治团体要求人们以台湾本土的动物为傲。无情的工业化和都市化,使得大部分台湾本土的动物遭到根绝,台湾现存的庞大动物体系可能活不过21世纪,其中包括台湾黑熊﹑石虎以及一些鲸目物种。
吴明益《复眼人》的问世,显著而及时地补充了生态批评家的作品。何为复眼人呢?那可谓哈乐薇所提出“赛博格”的观念,一种文化与自然的融合,或者如布依尔所建议的未来生态研究的方向,乃在于结合环境正义与生态中心主义。在小说中,吴明益将复眼人暗示为一种文字书写,但是这种书写必须要关注任何生物的细微动作,例如像“水鹿低头喝水”的启示④,即巴拉德所提出自然能动论的后人类伦理。
责任编辑:胡颖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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