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9
胡菊兰
西方文化理论视域与中国当代文化构型
胡菊兰
西方文化理论非常关注权力问题,威廉斯的三元文化构型范式以领导权问题为核心,是对文化总体性构成进行动态分析的重要理论工具。在西方文化理论视域的观照下,可以把中国当代文化划分成四种主要类型——主旋律文化、大众文化、学院文化和民间文化,它们之间形成了以主旋律文化为主导的动态结构关系。在主旋律文化之外,大众文化最具影响力,学院文化具有传承传统文化和承载新兴文化的双重性质,而民间文化则借助新的传播方式得到迅速发展。
文化构型范式;领导权;当代文化;结构关系
西方文化理论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关注“权力”,通过“权力关系”思考社会。文化研究所取得的一些突破,在很大程度上与对“权力”理解的深化有关。
在古典政治理论中,以17世纪的霍布斯为代表,一向把权力看成是为了巩固政权、实现统治而实施的强制性、压迫性的力量,权力被视为某种无形的实体,通过具体的统治工具和统治行为得到体现,与政权、暴力和国家机器联系在一起。这种观点往往强调权力的控制性特征和权力关系双方的不平等性。
20世纪,社会学家帕森斯则指出,权力是协调集体行动的一种能力,它“被用于动员社会资源,以实现经过社会成员广泛认同的目标。”①这种观点的启发性在于,它表明权力并不必然与暴力结合在一起,权力的出现是人类社会化和协调集体行动的必然产物。与霍布斯的观点相比,帕森斯的权力观显然更为深入。不过二者的相似之处在于都把权力视为某种实体,某种自上而下的力量,权力发生作用的过程是单向传导的。
法国后现代主义理论家福柯则认为,权力是一种关系,权力是多种力量因素博弈的体现,“就权力的存在形式而言,它始终都是以两个因素以上的相互关系所组成的网络。”②福柯指出,权力不仅仅体现于传统意义上的政治领域,如法律、国家机器等等,权力无处不在,“它每时每刻、在每一点或者说在每一点之间的相互关系中都会生产出来。”③福柯对权力的研究,有意避开国家政治权力等中心化了的权力,他说:“重要的是权力的极限,在它的最后一条线上抓住权力,那里它变成毛细血管的状态;也就是说,在权力最地区性的、最局部的形式和制度中,抓住它并对它进行研究。”④福柯的研究剖析了知识谱系与权力的关系、权力对身体的规训、性经验史中的权力运作等等,揭示了权力对人类生活各个领域无所不入的广泛渗透,彰显了权力关系无处不在的事实。
社会发展的形态越高、统治技术越发达,权力对日常生活诸领域的渗透就越深入、越普遍,日常生活领域权力斗争的重要性也就相应益发凸显。当代社会权力对日常生活的全面控制,主要是通过话语实践和意识形态进行间接操纵的,一般诉诸文化手段,权力关系的表现往往更隐蔽,更曲折。因而,分析文化领域里的权力关系,尤其是当代中国文化领域里的权力关系,就成为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
作为理论上的准备,这里有必要引入国际著名文化研究专家、英国当代最富于影响的学者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构型范式。威廉斯把一个时代的文化区分为主导文化、新兴文化和残余文化,借助“领导权”(hegemony)概念来分析三种文化之间的权力关系,以此来理解文化的总体性结构和文化领导权的建构与保持过程。⑤吴冶平把威廉斯对文化总体性结构的分析称之为“文化的三元构型”⑥。在威廉斯的三元文化构型范式中,彰显了文化领域内不同文化力量之间的主导与从属关系,把主导文化对从属性文化的吸收、利用表述为收编:文化领导权是通过主导文化在文化领域内的主导性地位实现的,但是主导文化决不是总体性和完全排他性的,社会中总是存在着竞争性和替代性的其他文化力量;残余文化不同于过时的文化,指的是形成于过去、但又有效地作用于当下的文化因素,它与主导文化可能处于对立或者替代的关系,但是更多情况下则接受了主导文化的收编;文化上的新兴因素有两种来源——新兴的阶级或者边缘化的社会领域,新兴文化可能会被收编,然而通常情况下,被收编的往往是新兴文化的仿品。
威廉斯的文化构型范式主要用于共时性的时间横截面上,以理解特定历史时期文化领域内围绕领导权所展开的权力关系结构,同时这一范式也引入了历时性的维度,有助于理解主导文化如何通过对残余文化和新兴文化的收编,建立一种具有高度选择性的历史传统,从而使自身的主导地位合法化,并得以动态性地建构和保持文化领导权。
借鉴西方对“权力”问题的思考以及威廉斯的文化构型范式,可以尝试分析中国当代文化领域内以领导权为核心所展开的权力关系,从而实现对当代文化的总体性结构进行动态的和历史的分析。这对于正确认识和把握我国文化领域的现状,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不过需要指出的是,灰色的理论框架永远也无法全面覆盖多彩多姿的现实,即便是一个有着较强效力的理论工具,也只能在一定的、并非完全的程度上解释现实,因而分析中国当代的文化构型,其要旨不在于选择部分事实以迎合理论,而在于尊重现实,如实展示现实与理论的冲突或歧异之处。
根据笔者的观察和分类,中国当代文化的主要构成力量大致包括主旋律文化、大众文化、学院文化和民间文化。除此之外其他类型的文化力量,或者传播范围太窄,或者接受群体规模过小,或者其社会影响力可以忽略,因而就不再纳入以下的分析。
参照威廉斯的三元文化构型,在中国当代文化的总体性结构中,处于主导文化地位的显然是主旋律文化。所谓主旋律文化,是指党和国家倡导的文化,即代表主流意识形态基本价值的文化。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党和国家领导人对主旋律的要求和标准曾以不同的措辞进行过表述。毛泽东早在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就曾经要求文艺工作者解决立场问题和服务对象问题,要求他们“站在无产阶级的和人民大众的立场。对于共产党员来说,也就是要站在党的立场,站在党性和党的政策的立场”。江泽民在2001年全国文代会作代会上的讲话中要求文艺工作者“坚持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为指导,贯彻‘三个代表’”……要求“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弘扬主旋律,提倡多样化,积极宣传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社会主义思想”。现任国家主席胡锦涛在2006年全国文代会作代会上的讲话中则明确提出:“繁荣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建设和谐文化,为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作出贡献,是现阶段我国文化工作的主题。”从以上诸位领导人的讲话中看出,主旋律文化的特征是:政治正确,符合党和国家在不同时期的发展方向和历史任务。主旋律文化规定着国家文化发展的方向,体现了党和国家的意志。在文化实践中常常出现的问题是,文学艺术产品的生产往往有其内在的创作规律,政治正确并不能保证文化产品本身对受众具有足够的文化吸引力,因而主旋律文化的生产必须通过政策和资金扶持手段,借助于对其他类型的从属文化的限制、吸收和利用,用威廉斯的措词来说,就是对各种类型的从属文化进行“收编”。
在主旋律文化之外,大众文化、学院文化和民间文化都属于从属文化。在这三种从属文化中,最有影响力的是当代大众文化。大众文化是一个被广泛使用的概念,关于“大众文化”(mass culture)的提法,通常被与法兰克福学派的“文化工业”概念联系在一起。阿多诺与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中首次使用了“文化工业”(culture industry)一词,用以表述“大众文化”。之所以使用“文化工业”一词,阿多诺在《文化工业再思考》中进行了解释,“在草稿中我们用‘大众文化’。我们之所以用‘文化工业’取代‘大众文化’是为了从一开始就排除与它的鼓吹者相一致的那种解释;这里有点像从大众本身自发产生的文化问题”⑦。显然,阿多诺想要强调,“大众文化”并非是大众当中自发产生的文化,“大众文化”的生产与大众无关。20世纪的文化生产已经蜕变成一种与工业生产类似的产业,进入了文化工业阶段,文化产品很大程度上已经彻底商品化。法兰克福学派批判这种大众文化乃是一种无深度、同质化的文化,它麻痹大众的思想,灌输特定的观念和思维模式,使大众丧失独立的思考能力和批判能力,视现实秩序为理所当然,成为马尔库塞所说的“单向度的人”,大众文化因而成了一种意识形态统治工具。当代文化理论家费斯克对大众文化有不同的评价,他以popular culture来表述“大众文化”,他强调大众对文化的接受过程,文化必须得到大众的接受才能在大众中流行(popular),才能真正成为所谓的大众文化,费斯克强调大众在文化产品接受过程中的意义再生产,认为大众可以有效地在文化接受过程中进行抵抗,他们“将文化商品变成了一种文化资源,还使文化商品提供的意义和快感多元化,它也规避或抵抗文化商品的规训努力,裂解文化商品的同质性和一致性”⑧。费斯克其实并未否定法兰克福学派关于大众文化作为一种文化工业的判断,二者的区别在于,法兰克福学派强调的是大众在文化商品的生产过程中是无能为力的,悲观地批判它对大众的麻痹作用和意识形态控制作用;而费斯克强调的却是大众在文化商品消费过程中仍然具有能动性,可以进行意义的再生产,因而他认为大众文化中蕴含着丰富的民主政治潜能。
大众文化是中国当代所有文化类型中影响范围最广泛的文化,这与中国20世纪80年代以来迅猛的城市化进程以及广播、电视和互联网的高速发展密切相关。城市化的工作生活方式和由此带来的较高的文化教育水平,成为支撑大众文化的最肥沃的土壤。有趣的是,作为中国当代影响群体范围最广泛的文化,大众文化并不是中国的主导文化,它现如今的巨大规模和影响力,是在尊重主旋律文化之主导地位的前提下、自觉保持文化从属姿态才取得的。如果参照威廉斯的三元文化构型,大众文化作为一种从属文化,应当归类到新兴文化之中。
从中国当代大众文化的实践来看,一方面,作为文化产业,为了实现利润的最大化,它不得不在内容上削足适履,以求讨好尽可能多的受众,所以确实存在着法兰克福学派所批判的缺乏深度、肤浅化的问题。以代表电视文化深度之可能性的《百家讲坛》为例,作为一档追求收视率的电视文化讲座节目,它为了追求内容的通俗,从一开始就无法走纯粹学术的路线,因而其最终的效果至多也就止步于历史故事猎奇与普及素质教育之间而已。大众文化想要做出深度,确实很难,因为时刻会有曲高和寡的危险。另一方面,大众文化又可以为主导文化所用,以之为意识形态载体,使之发挥弘扬主旋律的作用。近几年电视剧红色经典题材流行,在成功完成商业利润的同时,迎合了主旋律文化的需要,在塑造革命历史传统和巩固政权合法性方面发挥了重要的社会作用。大众文化与主旋律文化实现了合作双赢的局面。
第三种重要的当代文化类型是学院文化,其主要覆盖范围是高校与科研院所。学院文化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文化综合体,很难将其按照威廉斯的文化构型范式予以归类。一方面,学院文化具有残余文化的性质,它是传统文化的传承者,由于20世纪60年代的文化政策,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出现了很大问题,目前延续与推动国学的力量,主要在高校与科研院所的文化圈。另一方面,学院文化也具有新兴文化的性质。高校与科研院所的存在意义就在于生产知识和传播知识,学术研究本身就具有文化创新的特征。除此之外,中国的学院文化还坚持了主旋律文化的导向。中国的高校教育,始终把社会主义主旋律教育放在首位,政治课是中国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的必修课程,其主要内容就是中国革命史教育、马克思主义思想等。所以,学院文化本身就构成了一个微型的三元文化构型,其中体现了主导、新兴与残余文化的权力结构关系。学院文化的影响范围貌似仅仅局限于群众基础并不广泛的学界,但其社会影响的深度和扩散力却不容小觑。首先,它影响了文化精英群体,这些群体有着强大的社会影响力;其次,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意味着大多数人都将会在人生的至少若干年内进入高校,从而受到可能伴随其一生的影响。
第四种文化类型是民间文化。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全面展开,农民越来越多地转变成市民或者准市民,中国原有的乡土民间文化开始逐渐萎缩,而新兴的市民文化却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大部分乡土文化历史性地注定是一种逐渐走向消逝的残余文化,比如东北的“二人转”,在经过商业包装之后,走文化工业的路线,一度风靡全国。但是应当注意到,在这一过程中,乡土民间文化本身只是文化工业生产的一种资源,随着它所产生的文化土壤——乡村——的萎缩,它自身正在日益失去创作的来源和生命力,借助于文化工业所取得的短暂辉煌,恰如告别历史舞台最后时刻的昙花一现。民间文化的另一支——市民文化,则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新兴文化,其兴也勃,其运也昌。中国当代市民文化的兴起伴随着互联网技术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和成熟,这使得中国当代的市民文化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具体来说,当代市民一般喜欢“宅”在自我封闭的物理空间里,通过网络以间接的、并非面对面的交流方式共享集体生活,网络论坛、Q群、MSN等虚拟空间正是适应这种新型民间文化的产物。这种新型民间文化的力量是惊人的,它不但可以娱乐大众,而且还可以成为民主参与政治的一种有效途径。像南京最牛房管局长周久耕事件,“华南虎照”事件,市民通过网络所表达出的舆论导向直接影响了事件本身发展的进程和结果,以网络为载体的市民文化的力量得到了令人惊讶的展示。
理论有其局限,国情有所不同,以西方文化理论来释读中国当代文化,本身就是一次学术的冒险,但是这种冒险是值得的。以领导权问题为核心,借鉴威廉斯的文化构型范式,可以较为清晰地理解中国当代文化的总体构成状况,以及主旋律文化、大众文化、学院文化和民间文化之间的主导从属关系。从前文的分析可见,主旋律文化本身的社会作用主要在于示范作用,其背后的政策与财政支持,是维持其主导地位的必要保证,由于它的功能是为社会的发展标示政治正确、积极向上的文化导向,因而不能用经济效益来衡量它的效果,更要看到它所产生的政治效益和社会效益。大众文化本身以利润为导向,具有浅表化的特征,但是如果引导得当,完全可以为主旋律文化所用,使之产生良好的社会影响。学院文化是继承传统、启接未来的一种综合性文化类型,为国家未来的发展提供了最强劲的文化动力,既需要国家在财政方面的大力扶持,也需要给予自由思考的空间,以提升其创新性能力。新兴的市民文化以网络为舞台,展示了令人瞩目的巨大潜能,它既可以成为民主监督权力的制衡力量,也可能会被别有居心者利用,煽风点火,利用舆论实现某些目的,如何善加引导,使之健康发展,这将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重要问题。
注释
①Parsons,T.:Structure and Process in Modern Societies,New York:Free Press,1960.②高宣扬:《当代社会理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94页。③乔治·瑞泽尔:《后现代社会理论》,谢立中等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90页。④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⑤Raymond Williams:Marxism and Literatur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P121 - 127.⑥吴冶平:《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理论研究》,甘肃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04页。⑦马丁·杰伊:《阿多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83页。⑧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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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0751(2011)03—0135—04
2011—02—16
胡菊兰,女,河南大学外语部副教授(开封 475001)。
责任编辑:凯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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