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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时间:2024-05-09

程萌

我给小虎打电话时,他在工地。听见我抽泣的声音,他紧张地说:“我马上去接你,别怕,你先回教室,我到了校门口再给你打电话。”

我看了一眼校门外冲我吹着口哨的已经辍了学的男生们,对手机另一头的小虎止住抽泣,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赶紧往教室跑。远远的,我听见男生在喊:“嗨,别走啊,美女!”

在教室待了不到十分钟,手机就响了。小虎说:“我到了,出来吧!”到了校门口,小虎揽过我的肩不动声色地带我跨上他的摩托车,扬长而去。我回头看见校门口那群不良少年一副顿然觉悟的样子,懊恼地丢下烟卷,啐了一口唾沫。

趴在小虎的背上,突然觉得很安心。他的汗衫被刮破了一个洞,像一只长在后背上的眼睛,被汗水浸湿又风干后硬硬的,硌得我脸疼,一看就知道来不及换衣服便赶来了。我说:“小虎,你真好!”他没听清,满脸迷茫地回了一下头:“什么?说大点儿声!”我又趴上他的背,笑而不语。

[1]

妈妈给我们开的门,她的眼睛微红,见到我似乎有些惊讶:“栀子,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我放下书包,“小虎去学校接我的。”她慌忙将茶几上的一张纸揉进口袋里,还故作镇定:“别和小虎玩得太近,知道吗?”我没回答,反问:“妈,你藏什么呢?”她有点儿紧张:“叫你和李虎不要走得太近!听见没?!还管起我来了!我有什么好藏的东西!快回书房写作业去!”说完呼啦啦地进了厨房。

我进了书房,但没有拿笔,而是打开电脑。老师要求我们回家查一些资料。

不一会儿她的声音由远及近:“栀子,你是喝西红柿蛋汤还是西红柿炒鸡蛋啊?”当她推开门的时候见我坐在电脑前,近乎咆哮地冲我吼:“陶栀子!你还想不想读书啊!你别念了,在家抱着电脑混吃等死吧!没出息……”说完竟然掩面大哭起来!

我摔了鼠标拎着书包回卧室,不忘冲她嚷:“我在查资料!”

我不清楚妈妈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不可理喻。晚饭我没吃,躺在床上给小虎发信息。他给我回了个电话:“栀子,体谅一下你妈妈,可能到更年期了吧。我想要一个妈妈吼我都没有,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和她对着干啊!”我听见那边有人喊了一声:“虎子!快点儿来,还不动手我们可走了啊!”小虎应了声“哎,就来”然后告诉我他得干活了。

有点失落,但还是说了再见。

[2]

妈妈拉着我帮她择菜,她坐在小凳上一遍一遍教我怎么分辨新鲜的青菜,怎么择菜,怎么洗菜,不厌其烦。我漫不经心地偏着脑袋,看见小虎他爸领着医生匆匆忙忙地从我家门前经过,很自然地搭腔:“大伯,请医生干吗?是小虎生病了吗?”他爸讪笑:“呵呵,是啊。栀子帮你妈挑菜呐,真懂事。”妈妈也从门里探出头寒暄:“小虎没事吧?看你这么急。”他爸没停下脚步,在几米开外大声地说:“没事,你忙。”

妈妈拿着青菜轻轻抽了一下我的小腿:“叫你认真听!以后要是我不在了,你呀!连饭都吃不上!懒死了!就知道管人家的闲事!”我冲她做了个鬼脸,拔腿就往小虎家跑,气得她在身后大声喊骂。

小虎躺在窄小的钢筋床上,头上裹着洇出血渍的纱布,他冲我眨眨眼:“栀子,你来啦!我这样是不是不帅了啊?”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我有点吃惊却不忘调侃:“搞得好像你什么时候帅过一样!不过,你是怎么弄成这副惨样的啊?”“呃,这还用问,打架呗。”小虎一脸不在乎。他爸回里屋刚好听到这话,将手里准备帮他拭伤用的毛巾使劲摔到他身上:“还好意思说!混账!”

小虎龇着牙继续笑得没心没肺:“栀子,要是有人再欺负你,我还帮你揍他!”

他说,如果有人欺负我,他帮我。心里暖暖的。

[3]

小虎帮不上我了,因为那群不良少年已经不来纠缠我了。至于怎么招惹上他们的,我只能解释为个人魅力;至于他们怎么又突然不纠缠我了,我的解释是他们觉醒了。

妈妈不知怎么的,开始像个小孩子一样。每天晚上都要和我挤在一床,还把我搂得紧紧的;她喜怒无常,前一秒还和颜悦色地跟我开玩笑,下一秒会训斥从没洗过衣服的我怎么不去洗衣服;她教我做许多家务,却又跟我说:“妈妈干,你看书去吧。”我给在外地的爸爸打电话,他和小虎回答基本一致:“可能是到了更年期,你顺着她点儿。”

当我告诉他,妈妈还时常一个人躲着哭的时候,爸爸思忖了一会儿说:“我这个月尾回去看看她吧,你别惹她生气啊。”想想这才上半月,我有点泄气。

妈妈的更年期让我遭足了罪,不到半个月,十六年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竟然也能把家务做得有模有样了。

第一次做饭没什么大波折,饭菜也还可口。我一边往保温筒里装菜,一边跟妈妈说话。她坐在餐桌前一边品尝一边问:“干吗?今天又不是上学,带什么菜啊?”我拧紧筒盖:“让小虎也分享一下我的喜悦啊!”

然后直到我出了门,还听得见她在身后骂:“叫你不要和他走太近,把我的话都当耳边风了是不是?有本事你别回来……”

把保温筒送到小虎家的院子时,远远看见他坐在堂屋画室内画设计图。我站在他身后好久,他都没发觉。

我说:“小虎,有人找你当设计师啦!恭喜啊!”他猛然从图纸上抬起头,有些尴尬:“什么时候来的?”冲我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我递上保温筒:“早来了。给,我第一次做的,赏个脸啊!”

他一边接过一边讪笑:“哪有人肯要我的设计啊!高中都没念完的人设计的东西,人家敢住吗?随便画画而已。”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一本正经:“我已经报名成人高考了,等我考上了,以后一定能成真的设计师!你信不信?”

“我信!”我是真的相信,小虎从来不会骗我。

[4]

还没等到月末爸爸回来,妈妈就病倒了,很严重。

我吓得直哭,给爸爸打电话。他说:“栀子你别怕,爸爸马上买最快的机票回去,你要还是怕,就去张奶奶家请她过来陪你照顾妈妈。”

这个城市我们没有亲人,亲人们为了生计都漂泊于五湖四海。爸爸快一年没回来了,暑假时我和妈妈曾去过他所在的城市待过一段日子,所以他不知道邻居的张奶奶早在半年前就被儿子接到城市的另一端生活了。

我去了小虎家,他已经不在工地干活了,在家准备成人高考。我说我怕,妈妈病了,可我不知道要怎么照顾她。

小虎陪我回家要带妈妈看医生,妈妈死活不愿意,他又要请医生来家里诊治,妈妈依然不肯,她甚至强忍着不适皱着眉头赶小虎走,她说:“你离我们家栀子远点!她要考大学的,你别带坏了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惊呆了,温婉的妈妈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妈,你病糊涂了吧?胡说些什么啊!”我冲她吼。她气得颤抖着手指:“陶栀子!你别和他走太近了,我警告你……”

小虎把我拖出房间,我一脸歉意让他别把妈妈的话放在心上。他嘴角上扬露出一口小白牙:“生病的人就像小孩子,我不生气的。”

“你真好。” 我说。他眼角弯成月牙,透着温馨。

[5]

我不该冲妈妈发脾气,不该和妈妈怄气,不该和妈妈吵架,不该……

爸爸回来的第二天好歹把妈妈拽进了医院,病历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割碎了我的心。她不是病得很重,而是病得非常非常重。

妈妈曾在告诉我不要和小虎走太近时说过,小虎是没有妈妈的野孩子,也许,三个月后,我也就要和小虎一样成为野孩子了。肝癌,三个月就能让人毙命的肝癌竟然被我妈妈患上。

我觉得上天跟我开了个玩笑。

妈妈的肚子逐渐隆起,医院已经不住了。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这叫肝腹水,很危险了。那时候,我也请长假在家陪妈妈。我珍惜每一秒与她相处的日子,并悔恨以前的不珍惜。她对我请长假的事不以为意,和往日的她大相径庭,我有点担心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难道是我掩饰得不够?

晚上我和她挤在一床,她说,你别跟我睡,我不想你有事。我把她搂得更紧一点:“不过是血吸虫病,又不会传染,怕什么。”她笑了,沉默许久后她才缓缓开了口:“我得的是肝癌,我都知道,不用瞒我。那天你问我藏的什么,我藏的其实就是体检报告。”她看着我因吃惊而扭曲的脸,噙了眼泪:“我骂你、逼你学会干活,都是因为怕你在我没了的日子里一个人连口热饭都糊不上口,现在放心了。”

那天夜里,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哭得累了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有爸妈疼我的样子。

[6]

真的只是过了三个月,我就成了野孩子。

爸爸卖了家里的房子,带我离开了这座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去相距千里之外的他工作的地方。

我找不到小虎告别,在他家院外整整等了一天。那天,他去参加成人高考了。他去圆他的设计梦了。他也许再也见不到陶栀子了。

坐在开往另一座城市的列车上接到小虎给我打的电话,他说:“栀子,我在车上,很快就到家了,等我啊。”我叹了一口气说:“可是,野孩子,野孩子要走了。”几天前我登录了那个荒废已久的微博,看到小虎给我的留言。他说:“妹,我一直羡慕你有妈妈我没有,我想考上大学证明我不是癞蛤蟆,我也能和你一样优秀。可是现在,我希望考上了大学,有了出息就不再只能为你打架护你一时了。”

我想起那日鼻青脸肿的小虎,想起了妈妈,也想起了校门口再没出现过的不良少年。

我想,那也许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矫情的话了。

“可是,野孩子,野孩子要走了。”

[7]

很久以后,我翻阅地方县志的时候,看到了“野孩子”的解释:丧失父母一方或双方的孩子因无人管教等原因颓废堕落,多指无志向的不良少年。

我哑然失笑。

其实妈妈错了,小虎不是野孩子,我也不是。

原载于《中学生博览》2012年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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