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9
范曾
冬天来到了巴黎,寒风料峭,木叶尽脱。洗尽铅华后的巴黎,少了点艳丽,多了些庄严。顺着塞纳河西北行,更是一片冬天的萧瑟。我们驱车向瓦兹河上的欧维尔城疾驶,去瞻仰我心灵深处的艺术殉道者凡·高的遗踪。
欧维尔实际上是一座距离巴黎三十五公里远的小镇,镇上唯一的萨都(大宅院之译音),是昔日贵胄的宅邸,阔大而巍峨。在萨都的平台上远望,平林漠漠,轻雾朦胧。只有闪光的瓦兹河不舍昼夜地流淌。一百年前这儿还是淳朴的村庄,生活状貌和巴黎大异其趣。那时巴黎开始有了地下铁路,马路上驰行着方头笨脑的汽车,而辚辚马车声依旧在巴黎唤醒昔日的梦境。那儿有的是智慧深邃的贤哲、风华婉转的艺人,美女们在宴会上、在沙龙里光艳照坐;鲜花在园圃中、市肆上幽香袭人。艺术家们风云际会,大展身手,其中佼佼者,浮动在社会之上,成为熠熠生辉的明星。然而造物不公,它造就了一些更卓绝的天才,却不相应地造就能欣赏他们的观众。要等到这些天才死了很多年以后,评论家才像天文学家发现新星一样仰望他、赞叹他。
凡·高,这位荷兰籍的天生奇才,一百年前来到法兰西,等待他的是贫困和饥饿,他背着简陋的画具和破旧的行囊,远离这座他同样迷恋的巴黎城。欧维尔镇上的一座小客栈,是他生命最后一段时间的居停。楼下是饭厅,楼上有两间客房。一间六平方米,没有窗户,只有大可盈尺的一扇天窗,也没有壁柜,阴暗而潮湿,住着绝境中的凡·高。隔壁一间八平方米,稍显宽敞,有一扇窗户,还有一个壁橱,住着穷困的荷兰画家歇尔启格。凡·高的屋中只能放置一张小床和一张破椅,他根本无法在室内作画。于是苍苍穹庐,恢恢大地便是他的画室。没有钱雇模特儿,他只好对着镜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画自画像。
在欧维尔,凡·高留下了他最后的杰作之一:《欧维尔教堂》。教堂外边竖着一块牌子,挂着这幅画的复制品,精通法文的杨起先生告诉我,这上面有诗人题句:“于大师杰构中,请君深悟凡·高生前心灵最后留下一字——上帝。”
在欧维尔,至爱的友人高更因误会,与他大吵一次离去,从此音书顿杳,留下的是寂寞、困顿和社会对他的冷漠。凡·高一生卖不出一张画,人们根本不知道凡·高。那是冰冷阴潮的黑夜、是狭窄深陷的冰窖,那是与死比邻的生。凡·高爱叼烟斗,抽的是粗劣廉价的烟草,他曾在一张画上描写了一个最粗糙的木椅,在破烂的藤座上放着他的烟斗和一张纸包的些许烟草,他似乎向我们唱出了一首凄凉的身世之歌,一如这烟斗中袅袅的轻烟在人间消失,无影无踪。
一个伟大的天才,当他无法知道自己的艺术具有无限的生命,会永恒地受人热爱的时候,形骸之暂寓人世,那是毫无意义的。艺术既不能提供面包,那就要需要面包的艺术家速朽,而自裁便是最简捷的方式。凡·高拿起了手枪,走到萨都的草坪,向心窝射了一枪,他在华贵的建筑前对这不平的社会用生命作一次壮烈的抗议。然而他没有倒下,一路流淌着鲜血回到他的卧室,他呻吟流泪,无法说话,只有一声声凄惨的呻吟。据说天鹅之死都选择朝暾初上的清晨,它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地吟哦,向自己曾用美轮美奂的羽翼装点的自然告别。而凡·高,这一百年后将用他无量光焰烛照混浊世界的伟大天才,他弥留之际的歌却是这般凄厉惨烈。他死在深爱他的弟弟德奥的怀抱中。凡·高一生寡于交友,在他遗体旁的只有他的好朋友、穷苦的医生加歇和画家歇尔启格。神父拒绝为自杀者作弥撒,甚至教堂不给灵车送葬,只有在附近的梅里小镇借来一辆破旧的灵车将凡·高遗体送到墓地。他的弟弟德奥为了慰藉他的对艺术以生命与之的兄长,曾和另一个朋友合作仅仅以几十法郎买过凡·高一张画,然而今天这一点点光明和温馨也深埋在凡·高心灵、深埋在这最简单的坟茔之中了。凡·高生前曾有一封信给他亲爱的弟弟,信中说:“我相信终有一天,我有办法在一家咖啡馆办一次画展。”今天,所有的雄伟壮丽的画馆,无论奥赛博物馆或大星宫,都以一展凡·高的杰作为荣,荷兰和法兰西都争称是他的儿子,在巴黎和阿姆斯特丹都巍然耸立着他的纪念馆,而一百年前,凡·高的理想却是在咖啡馆一悬他的心迹。他只是画着,画着,热烈地不倦地画着,那是他灵智的本能,而是否是天才无关宏旨,他不会像毕加索每天清晨懒洋洋地睁开倦眼间妻子:“我是天才吗?我有天才吧?”
凡·高过着清白无瑕的生活,他没有金钱的刺激、没有女人的诱惑、没有鲜花的慰藉。当罗丹命丰腴清丽的裸女模特儿们在画室翩然起舞,当莫提格里昂尼面对着妩媚而慵懒的美女,在画面上把她们的脸“令人愉快地拉长”时,凡·高在哪里?他正对着一片平常的农田,一张破旧的靠椅,一双踏遍人间含辛茹苦的皮鞋,画这些巴黎大师们不屑一顾的事物。然而我不知道有哪一位画家能像凡·高画得那么动情、那么执著、那么令人神往,这就是天才之所以为天才的原因。看他画的所有自画像,那眼神没有一幅不咄咄逼人,那其中闪现的光芒有坚毅、有不平、有尊严,充满了对人生的批判和对自己命运的抗争。凡·高在美术上的出现确实是一个奇迹。作为一个东方艺术家,我欣赏他是因为他手法的神奇、色彩的高妙、构图的超绝。凡·高远离了传统审美的藩篱,以所向无敌的空阔气势和无边才力俯瞰当代、睥睨千秋。他有着崭新的惊世骇俗的、前所未有的艺术感觉,有着战栗着的、流动着的、闪耀着的绚烂光彩。这种画风一旦问世,美术史就必须重写,色彩学甚至美学就必须修正,这正是凡·高撒向人间的一个永恒的、不易解的谜。
当今天这幅《没有胡须的凡·高》在克里斯蒂拍卖行被那些富商大贾竞相投标,最后以七千一百五十万美金卖出时,举世震惊,欢声雷动。而这一切和寂寞痛苦的凡·高毫不相干,对此,我只想一挥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悲怆之泪。
我们来到凡·高的坟茔,它坐落在一所极平凡的公墓里,凡·高和他心爱的弟弟合葬,两块墓碑,方身圆顶,没有任何纹饰,没有花岗岩的墓室,碑前只是一抔黄土,覆盖着常青的蕃藤,比起公墓的所有墓室都寒酸而简陋。没有比冬天于公墓凭吊更使人凄恻的了。然而凡·高墓上的碧草却在刺骨寒风中颤动着不屈的生命。告慰于九泉凡·高之灵的,不是拍卖场的呼啸,而是一束束的鲜花,放在坟茔的四周。一位英国无名的旅游者在一张小纸上画着欧维尔教堂和凡·高的像,他写道:“感谢您对绘画的挚爱,您的画使我有勇气走向完美的人生。”而一位儿童献上的是一束麦穗和几朵野花,他知道凡·高生前酷爱这里的麦田和野草闲花,正是这些平凡的事物,点燃着凡·高热烈的、不熄的艺术之火。公墓寂然无声,所有的体面的、稍微精致的坟茔前都空无一物,这不禁使我想起鲁迅先生的《坟》,总有一些人是不会被人们忘却的。
(选自《趋近自然》,全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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