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情感的问题

Glimmer同学问：

感觉自己叙述出来的问题连自己都打动不了，找不到合适的写作手法来表达我的感情。比如我将妈妈的花瓶打碎了，妈妈原谅了我。如果我写就只能流水账一样写下来，感觉不够生动，也没有人情昧。

吴素荣答：（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学语文学科带头人）

Glimmer同学的问题，让我想起了自己初写作文时的一次遭遇。

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记一件有意义的事》。其时我刚做了一件自认为值得一写的事，于是毫不犹豫地记了下来。虽然时隔几十年，已记不准确原文的语句，但大致内容还是有一些印象的：

星期三早晨，我正要去学校上早自习。忽然，看见村东头的李奶奶背了半袋玉米，正往磨面房的方向走，走得很吃力。我看见了，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帮助她。我们先把面挎到磨房里，磨完面之后，我又帮她把面挎回家。李奶奶很高兴，硬把我从屋里送了出来。

从李奶奶家出来，我挎好书包，一口气就往学校跑。刚到教室门口，就被班主任老师拦住了。他一开始很生气，问我为啥迟到了，我说帮村东头的李奶奶磨玉米了。老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点点头，又摇摇头，让我回到了座位。

整个上午，我和同学玩得很开心，因为我迟到那么久老师竟然没批评我。中午回到家里，我禁不住又把这事和妈妈说了，妈妈显得很吃惊，一连问了我好几遍：“你还能背了半袋玉米？还能帮人磨了面？”我得意地说：“当然了！”妈妈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是提醒我以后尽量少迟到。

这一天，我过得真有意义。

这篇作文之所以让我历经三十多年没有忘却，不是因为我做的那件事多么有意义，更不是因为我的文章写得有多好，而是我头一次意识到记“流水账”是一种很失败的写作。

作文讲评那天，老师几次拿我的文章当反面例子，反复告诉同学们写作文时万不可记成“流水账”。当时，我用手臂压住作文本，一遍遍读自己的作文，满肚子不服气。心想，我记的事多有意义，叙述又多么完整，为什么老师不表扬我，反说我是“流水账”呢？当时，若不是慑于老师的威严，我真想拎着作文本冲到讲台上，和他理论一番，讨个公道。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我握了一截铅笔，在“流水账”三个字上一遍遍涂抹，直到让它们变成三个焦黑的饼子。

现在想起来，很为儿时的幼稚害羞。仔细分析，我的作文被老师批评为“流水账”，应该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

一是不注重对事件意义的深层挖掘，没有“感点”。这件“有意义”的事，其“意义”在于我还是个孩童，并且是个女孩子，能主动帮李奶奶背粮、磨面，并冒着迟到被老师批评的危险一帮到底。说到底，就是一个弱势主动帮助另一个弱势的一种美好情感。如果在写作时能意识到这一点，并在叙述中有所强化就好了。比如，我在帮助之前怎么想的，下了决心后又是如何做的，在帮助的过程中遇到了哪些困难，遇到困难时非亲非故的一老一少是如何解决的，等等。一旦有这个情感的支撑，即便在平淡的叙述中，也能创设出温馨美好的氛围。

二是不注意把握写作分寸，缺少对细节的刻画。这其实是由问题一派生出来的。因为没有可支撑文意的“核”，写作时就漫无目的，没有节制，导致文章不分主次，没有详略，更缺少对细节的雕琢。试想，在描述去磨面房的过程中，如果抓住我费力地既背玉米又挎书包，以及李奶奶一边手托粮袋子一边气喘吁吁地跟在身后这两个细节，准确描绘，细致打磨，不但还原了生活的真实，而且巧妙传达了少尊老、老爱幼的美好情感。

在这方面，朱自清的《背影》就是一个很好的范例。这篇回忆性散文之所以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作者依托父亲蹒跚地穿过铁道爬上月台为“我”买橘子的细节，再现了父爱的伟大和感人。

另外，《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关于“拳打”这一场面的描述，也很值得借鉴。作者写了“三拳，三个部位，三种感觉，以及郑屠的三种反应”，形象逼真，准确传神，活脱脱把鲁达鲁莽耿直、疾恶如仇的形象摆在了我们面前。试想，如果这几段文字只概略地叙述为“鲁提辖非常勇猛，三拳就打死了镇关西”，那又是怎样的效果呢？

三是不关注事件以外的景致。在记录这件事时，我始终沉浸于事件中，沉醉于自我的表现，不关注周围的景色，也不涉及周边的人，甚至都忽略了事件的受助人“李奶奶”的存在，导致我的作文内容干瘪，缺少生气。试想，如果在叙述中适当作些渲染，比如写写那个早晨的天气，那坑洼不平的石板路，石板路上供人乘凉的老柳树；再如李奶奶送我出来时枝头小鸟的欢歌；还有路上某位大娘由衷的夸赞，等等。虽是寥寥几笔，定为文章增色不少。

莫言《卖白菜》里的一处景物描写，就很有意味：

寒风凛冽，有太阳，很弱，仿佛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不时有赶集的人从我们身边超过去。我的手很快就冻麻了，以至于当篓子跌落在地时我竟然不知道。篓子落地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篓底有几根蜡条跌断了，那棵最小的白菜从篓子里跳出来，滚到路边结着白冰的水沟里。母亲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骂道：“穷种啊！”然后她颠着小脚，乍着两只胳膊，小心翼翼但又十分匆忙地下到沟底，将那棵白菜抱了上来。我看到那棵白菜的根折断了，但还没有断利索，有几绺筋皮联络着。我知道闯了大祸，站在篓边，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其中“寒风凛冽，有太阳，很弱，仿佛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简短的几句环境描写，除了交代“我”的手冻麻的原因，还引出母亲“小心翼翼但又十分匆忙地下到沟底，将那棵白菜抱了上来”的情节，更主要的是，让人读出了困难时代人们生活的艰辛和难言的辛酸。

四是不讲究叙述的方式。正如前面所讲，整篇文章一口气记叙下来，少有描写，也不抒情，议论句也就最后一句不成不淡的话。至于修辞手法的运用，句式的变化，更无从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