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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长得像一生

时间:2024-05-10

文/张秋寒

十分钟长得像一生

文/张秋寒

她小声咀嚼,轻放调羹,并拢小腿深怕碰到他。她如此小心,怪不得碰不到他。

摄影/小湮婉姝

身体呼吸的声音

在阴天沉郁的气氛里,人知道自己无所事事却又只能无所事事。

贞静已经被困很久了,成绩渐渐掉了下来。其实原本也就只是中上等。貌相也是如此,说难看当然不难看,可推敲起来也算不上好看。人们说起贞静,都说蛮好的,还不错。都是折中狡猾的说法。

寒假后第一次返校测验先是滑到了三十开外。她母亲以为是假期里荒废了学业,叮嘱了几句并没有当回事。后来月考又滑到了四十几名,她自己先紧张了起来。

上厕所时,桃桃在隔壁间说:“我妈之前还想让你给我补课呢。”听不出是同情还是庆幸。女生的友谊常常如此。但贞静希望她在一个不洁的公共场合里最起码能小声点。

为了学校宣传片的航拍镜头更美,体育部主任重新规划了课间操的队列。不再以班级为顺序,而是根据各班人数的多少沿中轴线向两侧排布,形成递减方阵。

他们两个班因为人数相近聚到了一起。又因为每个班都是男生一队女生一队,所以贞静就和他变成了一臂之隔。如果恰巧又站在一排,扩展运动的那一节,稍有不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的手指就能碰到一起。

第一次进场时,他们班来得早,贞静班来得迟。贞静迎面看到他,浑身的毛孔都缩了起来。好像她并不是随着班级队伍往后站队形,而是置身在某个万众瞩目的T台。也不需要万人瞩目,她走这一场秀,只因为有他在。

她很快认识到自己的形象并不美好,甚至是笨拙的,东施效颦一般的。

她站定了位置。他个子高,和她还隔着好几个人的距离。贞静惴惴不安,如芒刺在背。毕竟,如果能看到他,也好随机应变。这样敌在暗我在明,让她觉得不利极了。

体转运动是唯一可以回头的环节,第一拍第二拍她卡着那个点迅速扫了一眼又转回来,像个刚刚入行不敢下手的小偷。等到第三拍,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点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意思投送而去。他当然看不到。它落在地上碎了。第四拍,她没有了心情,甚至都没回头。

十分钟的课间操长得像一生,短得像一瞬。但好歹,在自我诊疗后,她终于找到了这个症结所在。

你的名字

他叫柏友。这个消息能到手真是来之不易。

原本,桃桃挺身而出帮她打听到了他的名字——万贵龙,这个名字实在暴殄天物。贞静硬着头皮在信上写下这个名字,写完了信又忐忑了好一阵子,直到鼓起勇气亲自去送信,才发现闹出乌龙弄错了对象。

桃桃听到了消息,只是说柏友这个名字好听多了,而忘记了给贞静道个歉。贞静也不需要。她听不进任何话了。整日里在课本空白处画花花草草,或者发呆。

天空阴沉沉的,而且还是很冷。地理老师说,有种气象叫倒春寒,就是说温暖的春天到来之前总会有一阵子乍暖还寒。“幸福来之不易,要受很多考验呐,同学们。”他说这话时,贞静以为自己在上语文课。

贞静和柏友不在一个楼层。有时上楼找苏珊会路过他们班,自然而然地去溜一圈,尽管从西边下楼梯对她来说有点绕路。贞静经常看到他倚着走廊墙栏和同学们说话,有男有女,大家谈笑风生的样子。他在里面不是最多话的,但是一说话周围人总是笑。看样子是个幽默的人呢。贞静有些懊恼,为什么不能走近点,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他剃平头,显得比留刘海的男生干净历练,穿黑色无帽立领羽绒服,衣服常常敞开,里面是格子绒布衬衫,第一粒纽扣不扣,腿很瘦,牛仔裤笔直修身,一个冬天都穿帆布鞋。

贞静想,我喜欢他什么啊。就是外貌吧。好肤浅啊。

可是离得这么远,到底要怎么去喜欢一个人的内涵,品德和人格啊。

下了晚自习,黑压压的人群在稀疏的灯火下涌向车库。取车时,你碍着我我碍着你,人堆那么混乱,贞静还是能看到他跨上跑车弓着腰在夜风中远去,临行前还招呼要好的同学,说在桥头的路边摊见。

贞静忽然觉得很气愤。她已经连续好几天没吃晚饭,他怎么会活得这么滋润。她忽然听到同学开锁时哼起一段颇为熟悉的旋律——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头顶孤独的灯泡

黄昏时分,贞静和桃桃在操场上散步。桃桃说起了柏友最近的一双鞋子,后跟是个奢侈品牌的标志。贞静当然也早已注意到了。桃桃说那鞋子不是盗版也肯定是A货。贞静说你凭什么这么讲。桃桃说他爸妈早就离婚了,他跟奶奶过,哪有钱。贞静说你真八卦,人家家里的事关你什么事。可是心里竟也落寞起来。他看着像风生水起的样子,难道过得不好吗。

周末陪表姐逛商厦,路过了那个专柜,也看到了那一款,贞静走过去拿起来看看又放下。表姐说:“作死,难道是有男朋友了吗。”

营业员笑盈盈地说:“喜欢这一款的多着呢。前两天还有个小男生来买了。高高瘦瘦,穿起来很好看。”

贞静说:“是吗。”

营业员说:“是啊。很能干的小男孩。来看过几次。自己周末打工挣钱买的。”

表姐远远看到一件罩衫,丢下她去试衣服了。贞静坐在原地,捧着鞋子看来看去。她的心疼无处投递,也无处寄放,所以悬空,像头顶孤独的灯泡。她忽然觉得她和他真的不是同一路人马。她衣食无忧,但小小的烦恼就能把她打倒。他有他不为人知的苦处,可甘之如饴,维持着表面的光鲜亮丽。

每个人都有光阴照不进的背面。各自躲在角落,期待看见花火。

最坏中的最好

下课后依旧去车库取车。有人递来一张纸条,说:“粘在你衣服后面的。”

贞静举目。是柏友。他说完了就和同学走远。同学有的还在笑。

贞静低头。是一幅丑图,旁边配字“我是贞静”。这种小学三年级就没人玩的把戏肯定来自坐在她后面的那个弱智男生。她正恨着,恨意突然暂停,因为看到这个的人是柏友啊,比起窘迫,她还没有闲工夫去恨那个始作俑者。

贞静停在原地,四顾茫然,周围穿梭的人流让她有了一种举目无亲的感觉。柏友已经消失在了灯火阑珊的地方。她在刹那间崩溃了。她没想过他会跟她说话,她以为一直到毕业,她和他就像绝大多数互不相识的校友一样平行着离开校园,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再到工作,再到结婚,再到死,都不会认识。但他突然对他说话了,在这样一种唐突尴尬的情景里。这算是最好中的最坏,还是最坏中的最好呢。

她在夜风中奋力地向家骑行。眼泪干结在脸颊上,被风吹得生疼。可是想想,又有了一点忸怩的喜悦。毕竟她和他还是有了正面的交汇,即使花火短暂,好歹也曾绚烂。

她感觉自己的心像小时候吃过的那种掉皮的月饼一样,咬一口,全部酥散。

那一晚,贞静隔窗听到了夜来的风雨。春天第一场雨。落在枕头上淅淅簌簌,如针脚般细而密集。雨水渗透到泥土里,泥土软化出芬芳的暖意与春意。皲裂了一个隆冬的大地,终于被滋养,有了生气。她亲吻着自己的长发,它们浩荡逶迤。她想,我要怎样才能告诉你,我也是这样紧闭地爱着你。

短得如同闪电

一切因为高考的临近戛然而止。好的人看见辉煌,坏的人看见绞架。好的人欲图登峰造极,坏的人只有坐以待毙。总之,考试成了唯一的目的,人,也就失去了容留杂念的余地。

贞静还是时常会看到柏友。在走廊上,操场上,校园超市里,报告厅里……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寻找。对于外人,她一概是盲的,对于他,她是雷达。但看到也仅仅是看到了吧。有次在超市结账,她就从他身边经过,他也没有认出她来。她习惯性地纠结了一下,很快又释然——撕下后背的贴纸解救一个被诬蔑的女生对他来说只能算是举手之劳吧,夜那么黑,路灯那么暗,即便她是出众的美人也会被埋没,何况她只是个路人。

她另刷了两毛钱的塑料袋,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走之前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他弯着腰在挑选泡面。她在心里说,总吃泡面不好啊,唉。

贞静的成绩有了回升,到三模的时候已经跃居前十。家长会上,她母亲被点名表扬,回家后,欢天喜地,做了一桌子菜。贞静所有的事都在心里,没有外化,更没有堂而皇之公然叫板地去早恋。母亲尽管也曾疑心于此,甚至想找她上政治课,却因没有真凭实据作罢。她的成绩显著提高,她母亲自责地把她前段时间的低谷归咎到自己对她的照顾不周上,说人是铁饭是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桌菜一来大补二来庆功三来送行,送她上那没有硝烟的战场,等她凯旋。

最后果然马到功成,她上到了省会苏城的重点。

贞静高兴,但也焦急,她还没有听到他的喜报。两日后,道听途说,说他马失前蹄,估计只能上到三本的独立学院。

毕业后的夏天镇日无心镇日闲,又短得如同闪电。此后,她去了苏城,柏友据说去了邻省的一个海滨城市。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她想,以前百步之内尚且觉得远,以后岂不是只落得一场杳无音讯的思念。

不知从何寒暄

大学四年,贞静一直单身。也不算是为了等一个人。只是一直未见有缘人,能来得恰如其分。她常常也会忘掉柏友。因为苏城太大,不停地会认识新的朋友,去到新的地点。时代也太迅速,每天打开手机,蜂拥而至的新闻讯息很快就占有了大脑的全部领地。

只是,忘掉是暂时的,记忆是永久的。人说忘记忘记,“忘”在“记”的前面,所以,跑得再快的遗忘,也会被记忆赶上。就像有一次舍友生病,男朋友坐十几站公交买老鸭汤用保温桶提着在楼下等,她也会想,要是有个男朋友就好了。然后就想到他。“他”和“男朋友”之间有虚线画的等号,算是,意念中的男朋友吧。

这四年里,她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过和他有关的消息。他像是一座岛屿,在地壳运动和冰山融化下慢慢沉落淹没。

四年后的一个春天,她回家看望母亲。在桥上,她无意间看到了柏友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护城河的右岸。柏友骑上车,在河堤渐渐发青的柳色中渐行渐远。贞静没有追上去。即便是老友之间暌违多年,久别重逢尚且不知从何寒暄,他们作为陌生人,她要如何走上前,说一声好久不见。

只是回到家中,她到底忍不住打开电脑,点开了收藏夹中形形色色的社交平台,都是她熟得不能再熟的空间和页面。因为他的那些心情和签名,她在多少个失眠的深夜早已默念过一遍又一遍。

她犹豫了一会,加了好友。他回得很快,通过了验证。像所有隔着屏幕第一次对话的朋友一样,他问:“你是?”

她说:“我也是十三中的,和你一届。”

他说:“哦。”

她怕“哦”这个字,这个字往往会让对话断掉,于是立刻补充说:“我今天在沿河路附近看到一个人,是你吗。蒋媛是和你一个班吗。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她想,三个问句很保险,最起码应该回答一个吧。其实蒋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但情况危急,她又毫无搭讪的经验。

他说:“没有。”

她不知道他这个答案匹配于哪一个问题。这么随意而剪短,可能他在忙吧,也或者他根本不想和她说话。这下轮到她说“哦”,好有始有终地结束这段勉勉强强的对话。

柏友没有再回过来。

直到午觉睡醒,她听到手机震动,才看到了最新的一条消息。柏友说:“我是请假回来的。以前同学都在外地上班。大家很久都没聚了。现在想找人一起吃饭都找不到。你有空吗,明晚可以一起出来吃饭。”

很想很想看着他

柏友也许到得很早。她进门时,他站起来向她招手。鹅黄色的光线里,他那么耀眼。贞静问他怎么知道是她。柏友说:“不知道,感觉吧。”这个解释看起来面目姣好。

贞静和他对坐,吃饭时一直在克制着咀嚼的声音,不让调羹碰到瓷碗发出声响,及时拿面纸擦拭额角的汗珠,并且并拢小腿,两脚后置,怕不小心会碰到他。

柏友喜欢喝汤。喝着喝着,会抬起头来,微笑着看她。

她觉得这真的好像梦里才会发生的事啊。她可以这么近,这么近,这么近地看他和被他看到。周围的环境还这么美好,有缤纷的美食,有淙淙的钢琴,有曳动的烛光,有轻轻摇晃的藤椅,不像高中那次突兀的交遇,简直晦气。

落地窗外突然下起了雨。似乎是这一年的第一场春雨。玻璃上的水珠闪着光,路灯和车灯都离得很远了,离他们而去好把这个世界全部腾出来交给他们一样。

贞静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来,是因为我觉得有些人认识了还不如不认识,而还有一些人,我们不认识,为什么就没有那样一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认识认识。”她说到最后已经微微有些哽咽。这并不是伤心。是这场夜雨让一颗种子发了芽,开了花。

她也不需要听到他的回答,她只是很想很想看着他,轻声对他说出这些积年的话。

看着你。说出来。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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