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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抵达

时间:2024-05-10

文/沈十六

未抵达

文/沈十六

除了勇气, 她什么都可以失去。

摄影/小湮婉姝

水逆时,人会走衰运。

在经历下楼梯摔伤膝盖、毕业论文差点漏交、实习期跟的项目总出问题,以及早上乘地铁被划包之后,姚敏不得不信这句话了。她还专门在手帐里贴了一张幸运签,期待自己能够改改运。

11月11号,她的单肩包在地铁上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姚敏刚毕业,现在在一家能源投资公司实习。她平时负责一些小到别人不愿跟进的项目。在确认过工作邮件后,她用私人手机登录了工作号的微信,发了条朋友圈,提示所有人自己的工作手机丢了,如果收到借钱信息不要相信。

她陆续收到几条关心信息,还没把亮起来的红点全部消灭,手机震动了一下,有一条新短信进来。

是陌生号码。

对方问,你是姚敏吗?

她回,是。

对方迅速发来了一段信息,说:我是一号线地铁司机,在车厢捡到了你的手帐。因为要找联系方式,擅自翻看了内容,抱歉。我第一次见把生活记录得如此细致的人,猜想丢了会很可惜,如果你还需要的话,我们可以约个时间,我把本子还给你。

姚敏再翻了一下包,才发现天蓝色手帐本不见了。那个本子上记录了她近一年的日常生活,小到生理期的日期,大到项目跟进计划,她都在上面做了标注和简短的感慨。

姚敏迅速地给对方打了一个电话,认真道谢。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熟悉,但匆忙间她也没有确认,只是尽快约定了取回手帐的时间和地点。

挂了电话,姚敏突然想到,那本手帐里还有自己关于路远的记录,原本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真的是,路遥且远。

路远是姚敏的大学同学,也是高中校友。

他高二下学期才从北京转学到姚敏所在的市二中。

路远成绩很好,受老师喜欢,但性格很孤僻,不愿跟同学有更深入的交流。好事的男生碰了几次钉子,后来就联合起来找他麻烦。

男生们的挑衅对路远来说无关紧要,除了学习和发呆,他在学校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这种无视加剧了男生们的不满,他们从无伤大雅的玩笑,一点点变成了恶意中伤。有人甚至利用父母的关系,专门调查出路远从北京转学回来的原因。

“你别看他一副清高的样子,家里关系特别乱。半年前,路远父亲生意失败了,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人,就是个废人。他母亲不久前生病去世了。是他姥姥姥爷看不下去,把他从北京接到咱们市里的。”

“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多有背景才能这么骄傲呢!”

每次姚敏听到这样的话都会很生气,但她没有勇气上前阻止。尤其当这种欺凌开始像传染病一样,席卷全班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成了一个躲在大多数人后面的胆小鬼。

其实,姚敏了解到的路远并不像学校里那么孤僻。

她家住在城东,距离路远姥姥姥爷家很近。他们家经营一家文具店,姚敏隔三差五去买圆珠笔、透明胶和手帐本,对路远的接触要比其他人多。

姚敏经常看到路远低着头坐在收银台旁边看书或写作业。他很高,缩在角落里也很显眼。姚敏喜欢边选东西边偷偷看他。

路远的姥爷年过花甲,留着一把山羊胡子,常穿一件灰色的厚布外套。他精神很好,路远不在的时候,就一个人顾店。

“小远,你快去吃晚饭,姥爷今天做了你喜欢的红烧鱼。”

这时,路远会很顺从地答一声“好”,并抬起头,看着姥爷的眼睛笑。他的眼神那么温柔,像是四月的风,吹皱了姚敏心底的涟漪。

从那天起,她选了一个天蓝色封面的手帐开始记录与路远有关的一切。她知道这是一场心事的开端,却从未想过也是另一场心事的结尾。

柴昊22岁,大学毕业之后,通过家里的关系进了地铁系统,每天两点一线,从苹果园到四惠东,从四惠东到苹果园, 一趟车一小时零四分钟,三班倒。

在同事和领导的眼里,柴昊属于不惹人厌的官二代。他或许很快就会被升调到更好的部门,所有人都对他很谦和有礼。

11月11号那天,柴昊像平时一样,在地铁到站后,一个人检查车厢。在经过最后一节车厢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天蓝色皮面的本子。本子的背面有一道长约4厘米的刀痕。

他一开始没有在意,以为是有人随手丢掉的本子。但翻了几页之后,他认为没有人会随意丢掉这么重要的东西。

柴昊通过手帐上留下的几个联系方式,跟对方联系后得知这本手帐的主人叫姚敏,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路远这个名字。

一个尘封在心底,以为已经忘记的名字,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重见天日了。

他读了所有与路远有关的部分,并不能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对应起来。但他像着了魔一样,认为这是一种启示,或许,能够通过这个本子找到路远,并在时隔数年之后,再见另一个人一面。

见到姚敏那天,他特意换了一件干净的外套,洗了头,刮了胡子,像是去赴一个郑重的约。他们约在了一号线中间的西单站,柴昊当班,11点45分的时候会路过这里三分钟,姚敏约了朋友在附近吃饭,这样既可以不耽误彼此的安排,又能把手帐物归原主。

柴昊对路远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对林巧的事,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柴昊一开始并不烦路远。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性格孤僻的转校生而已,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但渐渐地,他发现,林巧对路远的事情无比上心。她竟然对他说要好好读书,将来要跟路远考同一所大学。

“你疯了吧?”他卷起校服袖子,边喝汽水边说。

“你才疯了呢!天天这么玩儿有什么意思,再说我们本来就是要考大学的,我找了个榜样你不开心吗?”林巧满不在乎地说。

“呸,就你那垫底的成绩,再怎么学也就那样了。咱们还是毕业之后出国留学吧。”

“那我也要学,你爱出国你自己出。还有,你要再这么说,咱俩连朋友也别做了。”

柴昊喜欢林巧,这是整个二中都知道的事。

他从来都不遮掩这种喜欢,对林巧将来能成为他女朋友这件事也十拿九稳。那种少年心性里没由来的笃定,让他充满了自信。所以,当路远成为阻挡这种自信的屏障时,他显得非常愤怒。

没多久,柴昊叫来关系好的男生跟他一起孤立路远,但他从没有想过伤害林巧。

姚敏一见到柴昊,就认出了他。他不再像高中时那么锋芒毕露,但眼神里的锐利并没消退。

他们曾经在同一所高中读书,不同班,姚敏不太肯定对方有没有认出自己。她不喜欢柴昊,或者说讨厌柴昊。因为他就是那个到处散播路远家里情况,并一手把路远推向林巧的人。

姚敏调整了一下呼吸,等待地铁门打开。

她看着柴昊从窄小的车头里走出来,右手拿着那本天蓝色手帐。她挤出一个笑脸,说:“谢谢你,这个手帐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用客气,顺手的事儿。”

“那你看哪天有时间,我请你吃饭,今天你还在上班,就不耽误你时间了。”

“好,那你通过一下我的微信。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姚敏点点头,并跟柴昊说了再见。地铁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突然有些放松。

姚敏通过了柴昊的好友申请,第一件事就是翻看他的朋友圈。但能够看出他是一个无趣的人——为数不多的几条内容,一半是转发,一半是生活中看似值得炫耀的事。那些转发也是随处可见的文章,像是腌过的咸菜,乏善可陈。姚敏翻了几页,就作罢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手帐上写路远的事情。这本手帐里的路远似乎距离自己更遥远了一些,但她觉得更真实。毕业前,路远选择了出国。因为他听说林巧在高中毕业前,曾经想过出国留学,他觉得这是能够找到她的一个方式。

姚敏恨自己懦弱。这恨意,五年了也没有消解。她一直认定是自己先喜欢上路远的,就算是帮助路远,也应该是自己冲在最前面。

但那个人成了林巧。

升入高三,所有人的压力都大了起来,这种压抑的环境里,一丁点的调剂都能被无限放大。路远成了调剂这种压抑的出口。他逆来顺受,从不反抗,只安心待在自己的壳里,不论别人怎么说他,他都不会气恼或愤怒。

姚敏不知道那天体育课结束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当时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抱作业,回到教室的时候,就发现林巧正扶着额头受伤的路远。她的眼神那么坚定,像是能够在此时此刻豁出去了,这种姿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姚敏注意到了柴昊,他很生气地说:“林巧,你别后悔,我能让人欺负他,就能让人欺负你!”

林巧笑了:“我有什么可后悔的?你们家现在不就开始欺负人了吗?”

“他跟你无亲无故,你为什么帮他!他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帮。”

“我就是想帮,就是看不惯你们欺负他行了吧!他家里的事怎么样,跟他有什么关系,你们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净想着找茬,有本事你们在成绩上欺负他啊!”

柴昊不依不饶,说: “我让他捡球,他不听,我给他点颜色看看怎么了?”

“那我也给你找点颜色看看。”说完她扶着路远去了医务室。

姚敏怎么也没想到,林巧真的被大家孤立了。

这多少有些滑稽,因为林巧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不能惹的主儿。她做事果决,从不计后果,谁让她不开心,她就让谁不舒服。更何况,原本还有柴昊为她撑腰。

姚敏跟着路远回家的时候,被林巧抓了个正着。

她辩解道: “我家也在这附近。”

林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你笑什么,我来买本子罢了。路远姥爷家的本子质量比较好。”

“我没笑你,我笑笨蛋和胆小鬼。”

姚敏有些恼,也不再遮掩,说:“林巧,你要真喜欢路远,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还让大家都觉得他奇怪。”

“姚敏,你真的很可笑,如果认为什么都不做就是在帮路远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武器,比推波助澜更恶毒更可怕。”

“那你这么做就能帮到他吗?你难道不是在害他吗?”这句话问出口之后,她有些后悔,但硬着头皮看了林巧一眼。对方没有理她,踢踢踏踏地走了。

姚敏猜林巧一定是喜欢路远的,但她并不惧怕和嫉妒这种喜欢。反而她有些羡慕林巧的孤勇,那种孤勇有一种力量,就好像有千军万马来袭,林巧也会坚定地站在路远身边,不会退让分毫,这让她觉得羞愧。

姚敏对路远的喜欢,是有所保留的。她从不敢在他被人孤立的时候帮助他,因为她害怕自己也因此受伤害。

所以,真当林巧面对孤立的时候,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柴昊一呼百应的本领都用在了这上面,他似乎卯足了劲儿来做这件事,不过他策划的所有整人游戏都只针对路远——划花课本,扔书包,藏作业,没有人去阻止这些幼稚又恶毒的事情。除了林巧。

而让柴昊觉得失控的事情是,当林巧做多了反抗的举动,原本不针对她的事情,开始转移矛头,朝她袭去。柴昊可以控制一些人不这么做,但他无法控制所有人。

其实,路远知道姚敏喜欢自己,但他无力回应。而且当他那天看到冲出人群,把他护在身后的林巧之后,就更加确定了不能回应的想法。

他的确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也对生活有一种不得要领的淡漠。父亲的颓废,母亲的离世,都让他觉得难以接受。或许,在其他人看来,这些事情都可以扛过去。但他不行,他时常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除了在姥姥姥爷面前,他可以获得充足的属于晚辈的宠爱,得以放松。

在学校,在其他地方,他都是游离的,像飘荡的浮萍。在林巧出现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抓住了一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抓住。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想要保护林巧,这是他第一次想要主动反抗生活。

可高三下学期开学后,林巧就没有来了。隔了一周之后,姚敏才知道她转学了。

从那天起,路远像变了一个人。

他找柴昊打了一架,急红了眼睛。

“你们不是发小吗?你不是喜欢她吗?你怎么还让那么多人欺负她?”

“我根本不知道会这样!林巧一整个寒假都没跟我说话。我根本不知道她退学的事。她们家都搬走了!”

“要不是你,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我还想说这句话呢,要不是你,林巧根本不会变!”而真正让林巧决定离开的事情,其实是因为她曾看过姚敏的手帐。最后一个寒假前,学生们像炸开了锅。学期末的大扫除,所有人都拿着工具随便比划,根本没有人认真干活或学习。

林巧跑去路远的班里玩,路远没在,她坐在姚敏的位子上等他回来。她随便翻东西,看到了一个天蓝色的本子。林巧从第一页开始就看入了迷。她第一次觉得,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自己不知道的路远。这个手帐里似乎浓缩着一个更鲜活有趣的路远,比她在学校看到的更有生气,更像一个真正的人。

林巧看得太入迷,以至于姚敏回来都没有发现。

姚敏生了气,这个手帐本对她来说,就是一个不可见光的秘密。现在,这个秘密被摊在了林巧的手里。

她们吵了一架。姚敏看着笑嘻嘻地说“对不起”的林巧觉得难堪,也不认为她在诚心道歉,反而说了两句更刻薄的话。

林巧性子急,一下子动了气,顺手就把旁边的凳子踢翻了。同学问姚敏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说,林巧偷看她日记,然后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

林巧也不争辩,恰好路远回来了,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出去。

原本她就是要因为家人的工作关系搬家的。柴昊的父亲应该知道,因为这是他颁布的调令。

放假前,林巧唯一觉得放不下的就是路远。所以,她打算跟他道别,并把事情解释清楚。如果不是为了父亲被调走的事儿伺机报复,如果不是自己在柴昊跟前说了那么多真真假假的话,或许,就不会横生这么多事情。

她不知道柴昊在这件事情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可这一切都因她而起。在看完姚敏的手帐后,她更不能原谅自己。

任何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哪怕是年少无知时的行为,都要有一个妥善的结局。这是林巧在十七岁的冬天学会的。这对她来说,无比重大又无比简单。林巧失去了很多东西,但唯一没有放手的就是勇气。

姚敏收到林巧的短信的下午,她刚刚报完志愿。

她偷看了路远的志愿书,所以跟他报考了同样的大学。

她突然有些释然: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只是,生活不受这些理由的控制,所以,事情常常朝着不够好的方向发展。

如果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轨道,那就让一切归于平静好了。原本林巧想要告诉路远一切事情的始末都是因为她,但姚敏制止了她。因为她知道,那件看似不够光明和磊落的事情,反而救出了路远游离的心。

所以,她从未刻意靠近过路远,依旧像个胆小鬼,安静地躲在大多数人的身后,看着他。看着他慢慢从一个封闭的自我里走出来,变得舒展、自信,像她手帐里记录的那样。如果这个他,喜欢的另有其人,那自己何必执念下去。这一次,她应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路远对姚敏而言是道路遥且远,但对另外的人来说,或许是一条坦途。可谁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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