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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喻句

时间:2024-05-10

比喻句

文/肖爻悄悄 摄影/小湮婉姝

我要再那么真实,还有男孩子喜欢我吗?

云怎么会是白的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在作文本上写日记:今天天气很好,云朵白得像棉花,又像我的奶奶,悠闲地在天上散步。

我爸看了后,训斥道:“在天上散步这句,改了!奶奶怎么会在天上呢?奶奶在地上!”

奶奶反倒瞪我爸一样,不介意地笑着问我:“云云,今天不是阴天吗?云怎么会是白的?”

我说:“没错啊,可我总不会写白云不白吧。”

奶奶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写白云很白呢?”

我想想回答说:“因为这样就能凑成一个比喻句了。”

奶奶忽然严肃起来,抛出两个问题:“第一,仔细观察、准确描写是否重要;第二,云就算不是白的,为什么就不能用比喻呢?”

我想了很久,终于换了一种描述:“今天的云朵一点也不白,有点像弄脏了的棉花,里面带着灰尘。”

奶奶大笑道:“也像你这脏兮兮的脸。真搞不懂你,每天干干净净地出门上学,回家后,脸总是脏得跟家里刚用完的拖把一样。你也别叫林白云得了,叫林乌云。”

那时候,奶奶还没退休,在县里的一所中学教语文。奶奶身材矮壮,骨架大、手掌厚,看上去结结实实的,加上留了一头堪比圆寸的短发,不像舞文弄墨的语文老师,倒像锻炼过度的体育老师。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带了几个同学来我家玩。一见厨房里挥刀如风的奶奶,有人大惊道:“好一个壮妇!”还有人操着蹩脚的英语说:“Wow, like a man.”这两人当即被我赶出了家门,一分钟后,又被丝毫没感到冒犯的奶奶请了进来。

奶奶对我说:“云云,他们没说错。我们家永远对说实话的人敞开大门。我就是壮得像咱们家那台滚筒洗衣机。”

我哭丧着脸:“哪有人这么形容自己的。奶奶,好歹你也是教语文的,非得把自己说得跟家电一样吗?”

奶奶狂风暴雨似地大笑一阵,夹了一块辣子鸡塞我嘴里。

我是难得糊涂

不管是作文还是做人,真实都成了奶奶眼里的第一要义。从我念初中开始,就已经对奶奶那能惊跑广场上鸽子的大笑和能吓坏小孩子的一头白短发见怪不怪。小学的时候,我还会跟每一个说我奶奶尽显男儿本色的人红脸,气恼地向他们解释说,我奶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只不过身上有一些男性气质罢了。可奶奶反驳我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真实最重要。至此以后,我任由她去,不再为她做任何辩解。

奶奶退休后,彻底撇开了学校的规矩和同事的看法,真实度越来越高。她总在吃饭时喝两杯白酒,餐后还必吸一支烟。除此之外,奶奶还养了一只大黑猫,在顶楼种菜,在阳台养花。奶奶还在腰间别着一个收音机,听着里面咿咿呀呀的京剧,在家里走来走去。

我考上大学那年,爸妈决定将家迁到成都。我爷爷去世得早,早到我从未见过他。爸妈向奶奶提议,让她跟着我们去成都住。奶奶脸色沉重地坐在沙发上,吸完半支烟后说:“我去上个厕所。”

我爸在奶奶身后大声说:“妈,新家的厕所有马桶有蹲便器有小便池,你随便选啊。”

我拉一下他的胳膊:“爸,没必要提小便池。”

奶奶声如洪钟地大笑半分钟,转过脸来通知我们:“我就上现在家里这个厕所,而且只上这个厕所。”

奶奶从厕所出来后,我爸多少已经平复了情绪,恢复了理性,因此试探着问奶奶:“您是舍不得这儿的朋友和环境吧?”

奶奶重新拿起烟灰缸里没抽完的半根烟,摇着头说:“我是舍不得这里的太阳。成都的太阳那也叫太阳?《四郎探母》我还没听到五分之一呢,眨眼就没了,躲猫猫啊?闹着玩儿啊?这儿的太阳烈、时间长,我坐在它下面,喝酒才香。”

我爸说:“妈,我看您是老糊涂了,留老家就为了晒太阳?”

奶奶笑了:“我是难得糊涂。”

那以后,我爸仍旧抓住任何机会劝奶奶去成都,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还是劝不动。奶奶只愿意把自己搁小县城里,不搬、不挪,固执得像青铜像的底座。

缓解寂寞的暴力版

大二那年,我回老家过暑假,见奶奶隔三差五就把家里那只大黑猫扔进盛满水的脸盘里。猫刚跳出来,奶奶就赶紧抓住它的身子,大笑着将它扔回去;猫再逃,奶奶再抓、再扔,斗争场面一次比一次激烈,奶奶的笑声一次比一次大。直到最后,大黑猫妥协地待在脸盆里,奶奶反倒无比遗憾,重新将它赶出去,刺激它逃跑的欲望,却又在它刚迈开步子时,眼疾手快地将它抓回盆里。每一次得逞,奶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在旁边看得心惊胆颤。再这样下去,大黑猫就算不被奶奶玩儿死,也会患上某种心理疾病。我赶紧打了通电话,向我爸反应情况。

我爸想想说:“我曾经在网上看到一条新闻,也是一个人住的老太太,因为寂寞,每天在家里按马桶开关。你奶奶这行为,是缓解寂寞的暴力版啊。”

“那怎么办?”

沉默片刻,我爸说:“给你奶奶找个伴儿吧。每天有人陪她喝两杯酒,抽几只烟,散散步、晒晒太阳也好。”

我往阳台那边望一眼,见奶奶正抽着烟,给几盆向日葵浇着水。奶奶穿着我爸已经淘汰掉的灰色T恤和夹趾拖鞋,连下半身那条短裤也是我爸的。人家浇花的姿势都美美哒,可奶奶提着水壶的样子,怎么看都Man Man哒。

还是又脏又胖的好

一天,奶奶打量了我半晌,惊讶地感叹道:“云云,你怎么瘦了?”

我翻了翻眼皮:“我早就瘦了,你现在才看出来吗?”

奶奶不无遗憾地说:“唉,你胖的时候多可爱啊。记得你有次写作文,里面怎么说的来着?‘我像停在花朵上的蜜蜂一般稍作歇息……’对不对?”

我点着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绝对有!”奶奶大喝一声,“我还纠正了你,说你那么胖,应该是停在花朵上面的胖苍蝇。”

“……”

“还有,你小时候总是脏兮兮的,多有趣啊,怎么现在白白净净的了?”

我生气地说:“奶奶,我都是大姑娘了,都谈恋爱了,怎么还能像个野丫头一样脏兮兮的呢?”

奶奶摇着头:“还是小时候又脏又胖的你好,可爱、真实。”

我快哭了:“我要再那么真实,还有男孩子喜欢我吗?”

奶奶想想说:“也是啊。”

我趁机切入:“奶奶,你一个人住的这两年,不寂寞?”

“不寂寞。”

“想不想爷爷?”

“不想,”奶奶果断地说,“谁会去想一个死人?”

我大惊:“奶奶,你爱过爷爷吗?”

奶奶叹息一声:“刚刚觉得有一点爱他了,他就死了。”

“那,奶奶想没想过,找一个老伴?”

奶奶沉默了很久,终于说:“万一,我和他没结为夫妻,反倒成了兄弟怎么办?”

我震惊于奶奶的接受能力,更敬佩奶奶的自知之明。奶奶终究是聪明的,也是寂寞的。我正琢磨着说句什么话来安慰奶奶,她已经抢先自我安慰了一番。奶奶说:“没关系,就算不能成为一起过的老伴,也能成为一起玩的伙伴嘛。”

他像一篇短篇小说

没过多久,经亲戚朋友的推荐和我爸的全面考察,来找奶奶玩儿的伙伴出现了。

那人叫大金,是个木匠,虽然已经六十五岁了,但身子骨硬朗,气色尚好,整天总是乐呵呵的,待人接物也算真诚大方。

大金前后来过奶奶家五次,每次来之前,都换掉那身沾满木屑的衣裳,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才进门。大金虽然靠手吃饭,但嘴上功夫并不差,幽默不说,还讨人开心。奶奶曾经当过语文老师,大金就称奶奶为知识分子;奶奶喜欢听京剧,大金就说奶奶有艺术细胞;奶奶抽烟喝酒,大金称赞奶奶豪放;奶奶种向日葵,大金就说奶奶有爱心。总之,奶奶的特点成了大金心里的优点,奶奶的恶习也成了大金眼里的亮点。

大金过了我们家里人这关,到了奶奶那关,卡住了。

我私下里问奶奶:“你是瞧不上大金吗?”

奶奶大笑道:“你看那大金啊,脸虽然大得跟操场似的,鼻子嘴巴眼睛却那么小,不仅小,还挤在一起,多可笑啊,像一篇结构紧凑的短篇小说。”

“你是觉得大金长得不好看啊?”我心里一凛,奶奶这幅尊容,这把年纪,居然还是颜控。

奶奶没搭理我,拿起水壶去给阳台上新种的几盆向日葵浇花了。

我跟过去,穷追不舍地问奶奶:“大金到底哪点不好了?”

过了很久,奶奶用小铲子压实盆里的向日葵种子,说:“还没开花呢。”

我说:“这不才种下去吗,当然没开花。”

奶奶指指花盆:“不是这儿。”

“那是哪儿?”

“这儿。”奶奶在心脏的位置指了一下。

才开一朵呢,不够

过完暑假,回学校没多久,我接到我爸打来的电话,说奶奶在取柜子上的白酒时,不慎从凳子上跌下来,摔了一跤,几根骨头错位了。更让人心急的是,奶奶死活不愿意住院,说是那样就没办法照管满阳台的向日葵。

我和爸爸请了假,第二天就赶回了老家。

刚打开门,就见大金守在奶奶床边,一边用手机刷着微博,一边给奶奶讲上面的搞笑段子。大金告诉我和我爸,奶奶错位的骨头已经复原,只不过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奶奶不愿意住院,就把她接回家了。如果不介意的话,他乐意照顾奶奶。

我和我爸交换一下眼色。我说不介意,我爸说乐意之极。

大金走后,我发现锅里炖了白萝卜老鸭汤,存放白酒的柜子旁多了一把木梯。

我走进奶奶的房间,指着心脏笑问她:“奶奶,开了吗?”

奶奶撅起嘴唇,脸红了一下,眼睛看向别处,语气娇嗔:“才开一朵呢,不够。”

我被奶奶的反应吓得不轻,激动地跑出房间,一边找我爸一边大喊:“爸,奶奶刚才撒娇了!天哪!爸,奶奶成为女人了!”

奶奶彻底康复那天,大金将木梯搭在柜子前,将奶奶所有的存酒都拿了下来。

大金对奶奶说:“梁老师,这阵子我就暂时不来了,酒我已经给你搁下面柜子里了,省得你爬上爬下,危险得很。这木梯我先拿走。”

奶奶一听这话,急了:“别呀,我舍不得那梯子。”

大金说:“不行啊。我家没木梯怎么成,你是高枝啊,我得借助木梯攀上去。”

奶奶赶紧道:“别拿了别拿了,今儿以后,你的就是我的。我答应你了,以后咱们平起平坐。”

大金放回木梯,皱纹里横竖都是笑。

大金,大金

奶奶和大金在一起的三年里,两人从未吵过一次架,也从没冲对方红过一次脸。以奶奶的性格来说,堪称奇迹。家里人都知道,是大金让着她、顺着她。可这种让反倒成了一种进,这种顺反倒成了一种柔。

大金曾劝奶奶:“梁老师,你看你啊,抽烟、喝酒、种菜、养花、散步和晒太阳,这爱好挺丰富多彩的。兴趣广泛是好事啊,可我怕你累着。要不,咱把抽烟喝酒种菜给省了,我陪你散步晒太阳?”

奶奶居然说:“好。”

大金笑了,赶在暖如被窝的冬日阳光消失之前,替奶奶搬了一把椅子到阳台上,自己则钻进厨房洗碗。

正洗着呢,奶奶忽然在阳台那边喊着“大金”“大金”。

大金丢下盘子,举着沾满泡沫的手,几步跨进了阳台。

奶奶关掉手边正在播放京剧的收音机,看一眼挤满阳台的向日葵,眼里立马落下一片明艳艳、金灿灿的黄。

奶奶转身对大金说:“大金啊,以前吧,我觉得一个人待在老家,晒晒太阳,种种花就蛮好,一辈子一眨眼就过了。没想到,老天爷直接送了一个太阳给我。那太阳就是你啊。”

“我不是太阳,我是向日葵呢,你才是太阳,我围着你转啊转,能转一辈子。”大金笑道,“难怪我最近头晕眼花,估计是围着你,转得用力过猛了些。”

奶奶盯着大金的脸,大笑道:“还一辈子,我啊,时间只够写一篇短篇小说了。”

大金没听懂奶奶的话,正要问,发现她已经歪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了。

没多一会儿,奶奶就睡着了,仰着头、打着鼾。我家的人都见识过奶奶的鼾声,那简直不是一个女人能发出的声音:又吹又吸又抖又震,拐弯起伏高潮全搁里面了。

大金却一边替奶奶盖毛毯,一边赞叹道:“不愧是听京剧的,连打鼾都是唱念做打的味儿。”

选对了就是微波炉

事实上,早在三个月前,奶奶就查出自己患上心脏病这事儿。她瞒着我们一家人,一个人偷偷去医院做了检查。正是那天,她揣着体检单,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时,看着眼前的向日葵,听着厨房大金洗碗的声音,忽然害怕自己在那一刻死去。奶奶不是怕死,而是怕欠爱人一个交代、一句告白。因此她急切地唤来大金,把心里最想说的话告诉了他。

奶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一次晚饭后,她像往常一样,问了大金一句“今儿散步走哪条路啊”,大金嘴里应着“滨河路”,转身去拿挂钩上钥匙的当儿,奶奶摇晃一下身子,便闷声倒了下去。

奶奶去世前,曾给我打过一通电话。那是奶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关心我的恋爱问题。之前,奶奶压根儿没谈过恋爱,真实得从未就这一主题发表过任何评论。

那次,奶奶严肃地问我:“云云,你喜欢他吗?”

我说:“我很喜欢他。”

奶奶说:“嗯,要选对啊。选对了,你的世界就是微波炉;选错了,你的世界就是电冰箱。”

我哭笑不得:“奶奶,好歹你曾经教过语文,怎么还拿家电作比喻啊?”

云朵白得像棉花

奶奶去世后,大金一直一个人住在奶奶的屋子里。我爸担心他,劝他回自家住,舒缓舒缓心情,别守着这处伤心之地。大金死活不愿意,说要照看满阳台的向日葵。

我爸叹气道:“您真是和我妈一样固执。一个人守着这屋,就为了照看那十几盆向日葵?”

大金说:“谁说我是守着这屋,我是守着梁老师啊。”

我爸摇着头:“您老糊涂了。醒醒吧,梁老师在哪儿?”

“这儿!”大金指着胸口,“梁老师在这儿种了一个太阳。”

大金在奶奶的屋子里住到了今年七月,持续了整整两年。直到大金因病去世,我爸通知我回老家参加他的葬礼。

我去了一趟老屋。家里还是老样子,陈旧而朴实,却被拾掇得干净而整洁。阳台上,一溜儿向日葵寂静地开出了热闹;一抬头,天空浮着几朵缓慢运行的白云。

我忽然想起了小学一年级时写的作文:今天天气很好,云朵白得像棉花,又像我的奶奶,悠闲地在天上散步。

大金走在奶奶身边,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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