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像提纯镭元素那样，锤炼你的动词

用动词点燃情绪与氛围

北宋文学家欧阳修曾记录过一个故事：有人得到一本杜甫诗集，其中有诗云“身轻一鸟×，枪急万人呼”，鸟字后的字已脱落，人们纷纷揣测原文，有的说“疾”;有的说“落”;有的说“起”;有的说“下”。后来那人得到一个善本，才知道是“身轻一鸟过”。大家十分叹服杜甫先生炼字的功力。原诗描写的是一位骁勇的武将驰马冲杀的形象，他那勇猛敏捷的身法，好似倏然间掠过的一只小鸟：“过”字给人一闪而去的快意，与下句“枪急万人呼”正好相对应。对比之下，“疾”字太露，“下”字太笨，“起”“落”二字只写了状态，只有“过”字恰如其分，活灵活现。

唐代诗人贾岛也是锤炼动词的高手。著名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推）月下门”一句，成了后世斟酌、推敲文字的佳话。在《送邹明府游灵武》一诗中，贾岛亦有“边雪藏林径，林雪透卧衣”的佳句，“藏”字凸显风雪之疾，用拟人的手法描绘出雪片纷飞、人迹罕至、道路被雪野吞没的多重意蕴;“透”传神地勾勒出林风肃杀，砭人肌骨的穿透力，同时还隐含着风疾、天寒、衣单的多层想象。

托尔斯泰说：“在艺术语言中最重要的是动词，因为全部生活都是运动的。要是你找到了准确的动作，那你就可以安心地继续写你的句子。”动词选用得得当，不但能画龙点睛地令文字生辉，还能提升文章的整体气韵，烘托潜在情绪。

“荷花已经开了不少了。荷叶挨挨挤挤的，像一个个碧绿的大圆盘。白荷花在这些大圆盘之间冒出来。”

——叶圣陶《荷花》

“挨挨挤挤”和“冒”字用得极为传神，既是以拟人手法让荷花有了灵性，又烘托出荷花迫不及待、茂密生长的洋洋喜气。

“他愉快地划着快步，像一阵清风荡到了家门……”

——高晓声《陈焕生上城》

这里的动词“划”与“荡”遥相呼应，不但活靈活现地表现了人物的愉快心情，也让整段文字都洋溢着神气之极的欢愉之气。

“深蓝色的天空正悬着无数半明半昧的星。船在动，星也在动，它们是那样低，真是摇摇欲坠。”

——巴金《海行》

人在船头仰望星空，星随船动，巴金先生用“摇摇欲坠”的动态描写，将群星璀璨的压迫感传神再现，令文字模生出一种宇宙广袤，人生寂寥之感。

相传苏东坡、黄庭坚和苏小妹三人，曾以“清风细柳，淡月梅花”为题做动词炼字比赛，黄庭坚填字为：“清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东坡先生填字为：“清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而苏小妹则匠心独运地写作：“清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此句一出，黄、苏两位先生顿时击节赞叹，“扶”字将无影无形的微风拟人化了，却比“舞”字清雅，比“摇”字娇弱，正是清风之态;后句的“失”字更是神未之笔，写透了梅花与月色渐渐融为一体的况味，又漫漶着隐隐愁绪，境界全出。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土多德说：“性格的生命在于动作”，抓住了人物动作描写，也便抓住了人物的灵魂。动词的主观性、准确性、活泼性，直接决定了文章的意趣和冲击力。锤炼动词成了文学人物“人格外化”的第一法宝。

“接着把铁棒似的虎尾倒竖起来一剪。武松一闪，又闪在一边。原来大虫抓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都抓不着，劲儿先就泄了一半。那只大虫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回来。武松见大虫翻身回来，就双手抡起哨棒，使尽平生气力，从半空劈下来。只听见一声响，簌地把那树连枝带叶打下来。定睛一看，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打急了，却打在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着一半在手里。”

——施耐庵《水浒传·景阳冈武松打虎》

“杨志听得背后弓弦响，霍地一闪，去镫里藏身，那枝箭早射个空……杨志听得第二枝箭来。却不去镫里藏身：那枝箭风也似来，心杨志那时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拨，那枝箭滴溜溜拨下草地里去了……去那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撮钹相似，勃喇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周谨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尽平生气力，眼睁睁地看着杨志后心窝上只一箭射将来。杨志听得弓弦响，纽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绰，绰在手里，便纵马入演武厅前，撇下周谨的箭。”

——施耐庵《水浒传·青面兽北京斗武》

施耐庵极善于描写人物，《水浒传》一百零八个好汉武功卓绝、各具雄姿的侠义风范能深入人心，与他出神入化的人物动态描写密不可分。

首段文字写猛虎发威，“一扑，一掀，一剪，一兜兜回来”用词极为精准。而武松“一闪再闪”，既凸显了武艺高超、身法轻灵，又暗写出醉酒的武松无法全力回击猛虎的紧迫感，继而武松抡起哨棒、使尽气力、半空劈下、哨棒折断……一串紧密的动作描写，将武松力大刚猛，却心神迷离的状态淋漓呈现。

第二段文字写杨志与周谨比武对射，用作者选用“闪”“拨”“绰”三个动词，在闪转腾挪间，凸显出杨智马上功夫超群。这三个字，既抓牢了杨志三次躲开飞箭的动作精髓，又巧妙地展示出杨志由避转攻的动作层次，首箭迅猛，杨志霍地一闪;次箭时杨志巧妙地用弓梢将飞箭弹落;第三箭出射时，虽然周谨扣得满弓，用尽力气，可杨志扭回身，便将飞箭绰于鞍上，轻松完胜。而杨志并不恋战，“绰在手里，便纵马入演武厅前，撇下周谨的箭”，这一句干净利落的描写，“绰”“纵”“撇”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表现杨志精明、冷峻、孤傲的性格特点。

马雅可夫斯基说：“要像从几百吨矿石里提炼一克镭那样，去提炼精粹的词语。”动词，作为组成艺术语言的最重要部分，既是状物描写的关键零件，又是令文字熠熠生辉的通灵法宝，当然值得我们像提取镭元素那样，在广阔词汇的矿藏里干锤百炼。

午歌：畅销书作家，曾出版小说集《晚安，我亲爱的人》《晚安，我亲爱的孤独》，长篇小说《一生有你》，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畅销百万余册。因其文笔元气淋漓，三分搞笑、三分毒舌、一分无厘头，最终却归结于满满的感动，被誉为“文学界的周星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