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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得

时间:2024-05-10

厉千珞

于南京灵谷寺的山阴道上偶得一枚枫叶。

不是当季落叶,而是某个秋天某片叶子的影印。大约是山路新筑时,一柄满蘸白漆的刷子将它完整拓下,熨帖平整,棱角分明。待原件随风而走,笔直平正的白色漆边里,便留白了一片枫叶形状的铁灰色路面,像用加拿大国旗盖的戳,又像时光的标本,令人遐想无数个秋天的事情。

我迤逦而上,留神漆边里是否还嵌着枫叶,半个时辰后方了悟:枫叶是偶然落下,我偶然低头才遇见它。我便不再埋首,转而仰望。初秋时节,道路两旁的古木搭起了一笼清俊爽脆的绿意,日光下澈,山道满布枝叶的影子。南京还称建康时,王献之曾言:“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至于大书法家行过的山阴道,是不是千年后的秋天我偶得枫叶之所?这便不得而知了。

山阴道不可考,然多情的秦淮河水却是真的淌了千年。魏晋时的清风朗月常照,游船缓缓来了,红灯笼高高挂着,灯影幢幢,船身像个核桃,镀上了一层莹润的红光,恍如幻境里古老而繁华的金陵。游船渐渐近了,一桨划破了寂夜,再一桨搅碎了月影清光。我随意找了片近水的低台,想拍下那幕桨声灯影里的美景,不料却撞上了一块坚实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是“桃叶渡口”的石坊,恰听得游船里的导游解说道:“相传,东晋时王献之常于此渡口接送爱妾桃叶,并作《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游船慢慢远了,我默默补全:“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那石坊边青袍高屐的石像就是王献之,倒瘦得怪吓人。娶桃叶为妾时,他已被迫休妻另娶新安公主了吧?可他至死仍“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游船上,为《桃叶歌》或嗟叹不已或无动于衷的过客们,不知有几人慨叹:子敬!子敬!人琴俱亡。

其实秦淮河最闻名的“桃之夭夭”的故事,当是《桃花扇》。离开秦淮河时月已当空,我僵立桥边等候过路的的士,抬头忽见一青灰的居民楼顶上,用朱漆涂着似是风扇又似是车轮的半圆,风扇或车轮上会缀着花?我倏尔醒悟:这分明是“比着枝头分外鲜”的桃花扇。年幼读江荫香的评话本《桃花扇》,只觉稀里糊涂:穿越千山万水方得相见,怎的侯李二人却都出了家?后读《李姬传》,一瞥作者:侯方域。我骇得跳起!曾以为的创作原来是史实。然见月下高楼桃花半朵,方才了悟:秦淮水榭花开早,痛切唱着“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香扇坠,是真真切切活过的。

这领悟直到玄武湖才明白透彻。坐游览车绕湖一周,过某弯道时,赫然见路边有石刻“郭璞墩”,满车人不为所动,只我在匆忙一瞥间惊叫:“郭景纯!”

我携《世說新语》访南京,自然记得:“郭景纯……墓去水不盈百步,时人以为近水。景纯曰:‘将当为陆。今沙涨,去墓数十里,皆为桑田。”虽然书中所记载的是郭璞母亲及哥哥的坟墓,并非我所见的郭璞墩,但读书百卷,亲临此地才得醍醐灌顶:原来这片土地郭景纯他们真的来过。

我蓦地想起一句叶芝的诗:“人们会云集,不知他们走的就是那条街,那里曾有人走过,像一片燃烧的赤云。”

诗句是偶然得来的,金陵城里的四方景致,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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