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0
李国锋
公元713年, 29岁的唐玄宗,在安定宫闱之后,雄赳赳、气昂昂地登上政治舞台,用热血豪情写下壮丽的英雄史诗,以驾驭天下之才重振李唐雄风。是年,金秋时节,骊山讲武,他在检阅三军之时,借故贬黜了功臣勋将——统兵大帅郭元振,以此立威。第二天黎明,唐玄宗骑着三花御马照夜白,沿骊山东驰至渭河打猎,在“风劲角弓鸣”中,遥望那被晨雾笼罩着的绣岭峦峰,恰似一匹飞奔的骊骏,即将出世横空。一个史书上颂扬的盛世,已然拉开序幕,是年即为大唐开元元年。
在那个盛世,最荣耀的人莫过于唐玄宗。当“九天阊阖开宫殿”的时候,他可以穿着兖服,戴着冕旒,接受“万国衣冠”的朝拜。东起日本,西达拂菻,南到室利佛逝,北至室韦,都在他的视线之内。只有“并吞四夷”的志向才能配得上“天可汗”的美称。“眼界无穷世界宽”,一千多年来,后人喊着唱着,要“梦回唐朝”,不就是想分享一下那份荣耀?一等的国家,一等的国力,一等的国威,一等的版图。
当然,荣耀的背后却是“边庭流血成海水”,却是“孤城落日斗兵稀”。歌舞丝竹声,掩盖了“新鬼烦冤旧鬼哭”。伴随着金戈铁马的喊杀,为了成就帝王的宏图霸业,在盛唐雄风的席卷下,不知道有多少血性男儿的铁骨化作了无定河边的枯骨。在实现“盛唐梦”的征途上,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踏上了“通往奴役之路”。
雄才霸主自然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在政治权术的游戏中,没有生命价值可言,一切都服从权术所指向的目标。当权术走向巅峰的时候,人的生命尊严就会走向谷底。所有人都以君王的意志为转移,除了王忠嗣。
敢于逆龙鳞,要说这王忠嗣可不是一般人。他出身将门,父亲战死之时,年方九岁,被唐玄宗赐名,收养在宫中,与后来的唐肃宗李亨成为总角之交。“一腔热血酬圣恩”,自是他从小就种下的情结,以至于刚有机会上前线,就多次率轻骑出塞,敢于作战。李亨担心他枉自断送性命,劝父皇把他召回。
“男儿本自重横行”,再加上王忠嗣深受唐玄宗父子两代的器重,所以后来他再临战阵,仍是奋勇向前。在吐蕃赞普大酋的阅兵式上,趁着茫茫夜色,他“提刀略阵”,率三百骑兵,“斩数千人”,缴获牛羊上万头,吐蕃赞普仓皇逃命。这一仗打出了李唐的尊严与声威,堪比当年霍去病,率八百骁骑深入匈奴数百里,杀敌两千多。还有一次,面对吐蕃的进攻,王忠嗣单枪匹马,左右冲击,独个杀敌数百。越过尸山,泅过骨海,一颗将星,就这样冉冉升起。三十五岁,他成为朔方节度使,统帅一方。
王忠嗣在朔方,褪去年轻时的勇猛,变得老成持重,也许是多年征战,已经深味老子所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的真谛。他要求每张弓每支箭都得写上士兵的姓名,作战归来,凡遗失的,按姓名论罪。于是麾下将士人人自勉,兵器铠甲充足。在与番人贸易时,他提高马价,既加强了战备,也削减了番人的马匹储量,一举两得。
王忠嗣权力最盛时,兼任四镇节度使,有唐一代绝无仅有。他统领天下劲旅,控制万里疆土,后来的名将哥舒翰、李光弼、郭子仪都是他的下属。危机恰恰就潜藏在荣光的背后!随着他功劳越来越大,地位越来越高,与太子又是发小,自然招致权相李林甫的嫉恨。于是,对方开始天天找他的过错。
机会终于来了。天宝五年,吐蕃重新控制了面积辽阔的青海湖,其中争夺最激烈的是石堡城。一城得失,关乎帝国的颜面。对此,唐玄宗志在必得,命令王忠嗣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这个地方。只要王忠嗣一声令下,必能奏凯而归,但至少要付出几万人的生命。多少战士的亡灵,仅仅是要为“天可汗”的脸上贴金,就远隔尘寰,哀泣无告!王忠嗣拒绝领命,那一刻,他比呐喊作战还要英勇,他敢于无视尽忠的义务,敢于对抗皇冠下的威权。后来,在董延光率部进攻时,王忠嗣不得已出兵,却消极应对,不重赏士卒。李光弼善意地告诫他,这样做会招致馋言与祸害。王忠嗣说:“我很清楚得到这座城不足以制敌,失去它对国家也没什么害处,难道我忍心用几万人的性命换取一个官职吗?将来被责怪,大不了做个普通的金吾、羽林将军,回京宿卫;再不济,无非去偏远的黔中做个小官罢了。”
王忠嗣不愿用将士的鲜血来染就他的帅袍,但同时也低估了违命后果的严重性。李林甫很好地抓住这次机会,让人诬告他阴谋拥兵勾结太子李亨。单凭伟大的人格是无法提高自身对抗暗算与陷害的免疫力的。于是,王忠嗣被召入京,接受三堂会审。多亏哥舒翰大力相保,他才捡回性命,被贬汉阳,得以多活了四年。虽然被贬官,但他却获得了后世的尊重与敬仰。
少不更事时,看《三国》,读到刘备为报兄弟之仇,讨伐吴国,把江山社稷与几十万大军孤注一掷,真的是义感天地,情动乾坤。现在想想,这分明是莽夫的行径,那几十万葬身长江西陵峡畔的蜀地将士,难道他们就没有兄弟?那连营的大火是如此残酷!
南征孟获时,诸葛亮也曾设伏火烧藤甲军。三万藤甲军被烈火烧得伸拳舒腿,被铁炮打得头脸粉碎,尸积如山,填满沟谷,臭不可闻。看到如此惨象,诸葛亮垂泪叹息:“吾虽有功于社稷,必损寿矣。”以前我喜欢从军事的角度欣赏诸葛亮用兵如神,也知道他出于“兴复汉室”的政治需要,平定后方的战争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况且对方是未受中原礼教沐化的蛮夷,死也是自己“作”来的。
然而,当听到诸葛亮那沉重的叹息声以及王忠嗣那发自肺腑的解释的时候,我这才深深地意识到在功利至上的世界里,我们似乎已经缺失了起码的人道与同情。
早在开任节度使时,王忠嗣就曾说:“吾不欲疲中国之力,以徼功名耳。”他清醒地认识到“一将功成”的背后是“万骨枯”。唐军将士怀着“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冲上城楼,插上战旗,歌里唱“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英雄,在安西、在朔方、在陇右、在剑南,在“平沙莽莽黄入天”的绝域,在李唐帝国绵延起伏的边境线上,最后“相看白刃血纷纷”,被如雨的箭矢射中身死。那一刻,没有谁会为他们的死负责,他们再也不会听着凯歌为历史作证,再也不会痛饮之后“醉卧沙场”。甚至,帝国连对他们像样的纪念都没有。
仁厚的王忠嗣,最终也没能改变麾下健儿的命运。那些无名英雄们,在哥舒翰的带领下,战死数万,实现了唐玄宗拿下石堡城的夙愿。顶着“天可汗”的光环,沉醉在霓裳羽衣舞里的君王,欲望不断膨胀,已然听不得动地而来的渔阳鼙鼓声,早也经不起这悲壮激越的音符,从长安一路向西南,失去宠妃,失去皇冠,失去江山。就在唐肃宗继位头一年,王忠嗣就被追赠为兵部尚书,然而,盛世的浪却退了,潮也落了。
王忠嗣(706年—750年),初名训,祖籍山西太原祁县,后移居华州郑县(今陕西华县),唐朝名将。父王海宾以骁勇闻名,官至太子右卫率、丰安军使。王忠嗣九岁时,王海宾战死于吐蕃松州保卫战中,追赠为左金吾大将军。忠嗣接入宫中抚养,玄宗收为假子,赐名忠嗣,常与忠王李亨一起游玩。有一次玄宗和他论兵法,他“应对纵横,皆出意表”。玄宗十分器重,对人说:“此子尔后必为良将。”747年,王忠嗣因招李林甫忌妒而被谗遭贬为汉阳太守,748年经权衡后又转任为汉东郡太守。第二年(749年)暴死,享年四十五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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