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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时间的日照风霜里来

时间:2024-05-10

成向阳

睡前读张岱《夜航船》,蛮酋献药一节惹人失笑。道的是北宋真宗时,曹克明任中央巡视组组长(十州巡检),下乡反腐,铁面无情,遭人嫉恨,明枪暗箭,一时难防。一日,一个蛮酋捧药来献,自夸此药神妙,一切箭伤一抹即愈。克明始大喜,转念又生疑。于是喝问蛮酋:此药真的灵验吗?蛮酋慌乱,强自镇定,反复保证绝对灵验,不信可以鸡犬相验。克明二话不说便将蛮酋剥去衣裤,在其屁股肉厚处“嗖”一箭,然后以其所献药敷之,酋立毙!

原来竟是个借献药搞暗杀的。但我于故事之外极感刺激的是,这个世界以提供方法为名害人的实在太多。蛮酋或者化装成文明人的蛮酋,就混迹在你的身边,而写作其实也是一种暗伤,胸怀写作之春的作者都身中缪斯之箭,心有隐痛,周身不安,不吐之而不能快。但此疾并无灵丹妙药,一切凭空飞来自夸神妙的写作方法论如果没有诉诸提供者自身,就都可能是毒药——用那样的方法甚至可将提供方法的治死,恰如献药之蛮酋。

请切记,所有不诉诸提供者自身的写作方法都是无效的,包括我在这里的夸夸其谈。如果你的老师告诉你如何如何便能写出锦绣文章,请先让他如此这般写出一段锦绣文字给你看看。因为,很多站在高台上的老师其实是挂了面具的蛮酋,他可能从未用他所提供的方法写成任何一段有效的文字。

其实一切写作方法都像似是而非的路径,并不能提供某种通向远景的可能。有人借此可将最小的可能变为现实,但更多人脚下,可能仅仅是可能。所以很难说某种方法是否有效,而比方法更为切实的,还是切实的劳动——写作,是纸张上的苦力;写作者,是键盘上的人力车夫,是内心深处烈日与暴雨的承受者。这样的劳动,首先必须充满诚意。

我少小顽劣,视作业为仇雠,常靠抄、拖、装、骗,与老师斗智斗勇,但却从未抄过作文,因为一向自以为作文甚易,无须智取便可过关。某年乡村秋收,中学放了秋假。我从头至尾,猛耍一个多月,直到开学前一天下午,才记起其实是有假期作业的——一篇写秋天的作文。但满眼都是北方乡下的秋天,叫本人如何写起呢?眼珠转处,余光便落在一本中学生作文选上,很快便从其中找到一篇题为《家乡的柿子树》,甚为合题,于是欣然全抄,其间佳句如“家乡的柿子树,有浑黑如铁的枝干”者,至今仍在口齿之间。

开学,作文一交,便算了事。未曾想,一周后的下午,校教导主任亲自来教室,当众问我的大名,并将我带到他的办公室。一路惴惴,不知此身又犯哪条天规。但门一关,作为全校最高“暴力化身”的教导主任却满面春风传达了如下福音:“同学,你为我校争光了!临汾的《语文报》要来我校征稿,我把你的《家乡的柿子树》送给征稿人看了,人家十分赞许。你今晚回家再认真抄写两份,明天上午交来!”

同桌王小强说:“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径吗?这叫抄袭!你要是真发表了,人家报社和那个作者都要来寻你!”王小强当时已戴上了500多度的近视眼镜,我透过镜片看他的眼睛时常有一圈一圈穿越隧道抵达光明的感觉。不仅如此,王小强在城里银行工作的父亲作为通讯员在报纸上发表过一篇三四百字的新闻,他把复印的报纸给我看过好几遍。更为严肃是,这个王小强的姑姑,是我们中学校长的夫人。所以,王小强的这几句话,给我刚刚被教导主任电过的大脑,又加了一个二次方!

是夜,十五岁的少年挑灯夜战,整整一夜都在重新炮制《家乡的柿子树》。如今想来,那算我头回体验写作的艰难,既要写得和原文全不相似,又要到教导主任那里证明前后两篇其实是同一篇文章。而按我当时一个无知少年的笔力,是万难与文选上那个佼佼者相比的。万般无奈,搜肠索腹,最后搬出一个爷爷当年讲的故事来压阵。道是当年日本鬼子初入我乡,不识柿子为何物。因为在爷爷口中,日本,是完全没有柿子树这种东西的。所以,什么都抢的鬼子见了满树的黄柿,摘来便啃,于是人人嘴肿如猪。

如今看来,这真是一个好故事,迸溅着民间素朴的智慧与趣味。但这样的故事也未能拯救我十五岁那年因无知抄袭而纷至沓来的命运。翌日清晨五点,我将炮制好的作文誊好两份。敲门送给主任时,主任刚刚起床,尚未洗脸,我在主任浏览作文时,期期艾艾道明了原委。于是可想而知,作为“暴力化身”的主任是如何的电闪雷鸣,我又如何蜷缩在火山爆发下。

后来长大,始知柿子这种东西,在日本其实是常见的。比如,日本战国晚期那位用智谋挑战德川家康的石田三成,关原大战兵败被俘,临刑前,他说口渴难忍,刽子手出于对这位大人物的尊敬,就问要不吃几颗柿子如何?三成竟说:“柿子生痰,我是不吃的。”旋即又大笑,说,“我都快要死了,还怕生痰吗?”

再比如,胡兰成东渡日本,所住房前,便有柿子树几株。他恋上的那位房东的女儿,为度战时艰辛,便曾沿街卖柿。

一切红透如蜜的柿,都从青涩里来,都从时间的日照风霜里来。没有虚置的方法,唯有端庄的诚意。

写作也是一样啊。

嘎猫角落

读美段,寻春迹

春光在万山环抱里,更是泄露得迟。那里的桃花还是开着;漫游的薄云从这峰飞过那峰,有时稍停一会,为的是挡住太阳,教地面的花草在它的荫下避光焰的威吓。岩下的荫处和山溪满了薇蕨和其他凤尾草。红、黄、蓝、紫的小草花点缀在绿茵上头。

——许地山《春底林野》

二月半到三月半,是梅花盛开的时候,街头巷尾,院里墙间,无处不是梅花的颜色。绿梅以清淡胜,朱砂以娇艳胜,粉梅则品不高。……没有事的时候,你可以到茶馆里去坐一坐。茶馆在成都真是遍地都是,一把竹椅,一张不成样子的木板桌,你可以泡一碗茶(只要三分钱),可以坐一个下午。郊外的茶馆,有的临江,有的在花木下面,你坐在那里,喝茶,吃花生米,可以悠悠地欣赏自然,或是读书,或是睡觉,你都很舒服。

——刘大杰《成都的春天》

地方东南四十里接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两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里后,即已渐入高原,近抵苗乡,万山重叠,大小重叠的山中,大杉树以长年深绿逼人的颜色,蔓延各处。一道小河从高山绝涧中流出,汇集了万山细流,沿了两岸有杉树林的河沟奔驶而过,农民各就河边编缚竹子做成水车,引河中流水,灌溉高处的山田。……小河水流环绕镇北城下驶,到一百七十里后方汇入辰河,直抵洞庭。

——沈从文《我所生长的地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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