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0
迟暮
少年时的喜欢最是难忘,赤诚的爱意像风,借着一股执拗的劲儿,翻山越岭也要缠绕在身边。
01
周五早晨,阮红豆结束校田径队的训练回到教室时,刚好下早读课,向来下课铃响就睡倒一大片的教室今天却格外热闹。
阮红豆进门时诧异了三秒,甫一落座,前桌的女生就转过身来,一脸八卦道:“阮红豆,你知道吗?唐意天昨晚的物理集训逃课了。”
阮红豆认真思考了一瞬,而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能去上集训课的都是物理大神,而她只求能听懂普通的物理课。
前桌愣了一下,但强烈的分享欲丝毫未被阮红豆打消,她继续说道:“刚刚一下课,主任就叫走了唐意天,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那几秒,我已经死了几次了。”
阮红豆翻漫画书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地抬眼朝唐意天的座位望去,人的确不在,但一个白色的保温杯格外显眼——前几天他们两人因一件小事打赌,唐意天输了,被迫让她在保温杯上画了一个Q版猪头。
画着猪头的那面正朝着阮红豆,她收回视线,心情愉快地勾了勾嘴角。
前桌女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緒变化,更是慷慨地把自己课间前几分钟听到的八卦全部贡献了出来:“据说我们班有同学的父母昨晚去滨江公园散步,在那儿看到了唐意天,那儿可是A市出名的约会圣地,学霸该不会是有什么情况吧?
“欸,红豆,你和唐意天不是邻居吗,你有没有知道点儿什么?”
阮红豆从漫画书中抬起脑袋,微蹙着眉,故意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对前桌女生严肃地说道:“我和唐意天虽然是邻居,但其实我俩不和。
“唐意天看起来是个好学生,但其实你们都被他的外表迷惑了,他私下里冷酷无情、心狠手辣,说不定去公园是进行什么‘非法’交易。”
前桌的女生先是震惊,随后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悻悻地转回了头。耳根终于得以清净,阮红豆接着看漫画,一个幽幽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阮红豆,趁我不在,你就是这么诋毁我的啊。”
唐意天从主任办公室挨完训回教室,路过阮红豆的窗户,将她的一派胡诌听了个全部,这会儿正好整以暇地倚窗打量着她。
阮红豆诋毁人被抓了个正着也不心虚,勇敢地与他对视,说道:“胆儿肥了啊,高三还敢逃课,我要告诉唐叔叔。”
初秋时节,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桂花的香气,阳光黄澄澄的一片洒下来,整个世界有种被浸泡在蜜罐里的香甜味儿。
女生瘦削的身躯被笼罩在校服之下,一张向来素净白皙的小脸因为早晨的剧烈运动,还留着浅浅的红晕,她仰头望着唐意天,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笑容狡黠,像只餍足的小狐狸。
唐意天望着她,有片刻的失神。
而后他迅速收敛起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神情严肃地对她说道:“阮红豆,过来,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阮红豆先是露出几分诧异,见他一脸认真后,半信半疑地把脑袋凑了过去。两人的距离被无限拉近,只隔着一扇玻璃窗,他垂眸,能看见女生耳朵边那细小的绒毛。
“我跟你讲,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阮红豆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郑重地点了点头。
蓦地,耳边传来唐意天一声轻笑,阮红豆警觉地望过去,只看见她潇洒的背影。
上课铃恰好在这时响起,班主任跟在唐意天的后面进了教室,阮红豆朝他丢去一记眼刀,他背脊挺直、目不斜视,嘴角却憋着笑。
课上到一半,阮红豆被好奇心折磨到不行,写了小字条丢给唐意天:“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事儿!!!”一排感叹号后,她还画了两个正在打架的小人。
唐意天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代价是站在教室后面听一节课。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班主任却迟迟没走,说道:“宣传栏的黑板报这个月轮到我们班来画,擅长绘画的同学要积极报名啊。”
高三时间紧,大家不愿意把时间花在这些琐事上,全班都低着脑袋不出声,教室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中,忽然,唐意天的声音从教室后面悠悠地传来:“老师,阮红豆想画,但是她不好意思举手。”
听到自己的名字,阮红豆猛地抬起头,正好撞进班主任充满期待的眼,拒绝的话不好再说出口,她只好应下。
回过头,唐意天懒散地靠在教室后墙上,朝她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她咬牙无声地挥了挥拳。
前桌女生目睹了两人一整个早上的数次交锋,再次转过了头,用略带同情的语气说道:“阮红豆,我相信你和唐意天关系不好了。”
02
周六,阮红豆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学校画黑板报。
画之前要把原来的擦掉,由于身高不够高,阮红豆去门卫室借了张凳子,凳子有些老旧,踩上去的时候发出了吱呀一声响,所以她格外小心翼翼,将动作幅度放得很小。
忽然,一片阴影自身后落下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抹布,紧接着,她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得这么早,劳模啊,你。”
阮红豆转过头,唐意天轮廓分明的一张脸近在眼前,他眼里蓄着笑意,早晨空气清新,她能隐约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儿。
看她发愣,他递出去的一只胳膊在她面前晃了晃,揶揄道:“你再不下来,这张凳子将命不久矣。”
气氛因这句话瞬间被打破,阮红豆白了他一眼,扶着那只胳膊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擦黑板的活儿被唐意天全揽了去,阮红豆退了几步站在他身后翻看手里的《黑板报大全》,眼睛却时不时地往眼前的人身上瞟。
唐意天身高腿长,动作一贯懒懒散散,却擦得很干净,抬起的那只手臂连带着衣摆也跟着向上提起,露出一截紧实的腰线来。
阮红豆无意中瞥到,飞快地收回视线,耳根不自觉地染上一抹绯色。
黑板擦干净后,画画和写字的事儿,唐意天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他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张更结实的凳子,仔细检查过后才让阮红豆站了上去。
画完整块黑板报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阮红豆做起事情来不容易分心,这才发现唐意天早就没了声音,她转过身四处张望,最终在不远处的凉亭里发现他。
他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周末的校园格外安静,凉亭四周被几棵高大的香樟树围住,澄澈的日光被树叶分割成碎片,投下满地的碎银,风吹过,又像是粼粼的水波,荡漾在唐意天的身上。
阮红豆屏着呼吸走近,在唐意天的对面坐了下来,一颗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她盯着他的睡颜看了半晌,发现少年鸦羽般的睫毛下有一片浅青色。
鬼使神差地,她竟然有种想要伸手摸一下的冲动。
手伸到一半,唐意天忽然睁开了眼睛,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阮红豆火速将手收回来,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静默了几秒钟,两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唐意天,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熬夜学习了?”
“阮红豆,你趁我睡觉想谋杀我?!”
阮红豆脸颊发烫,飞快地转移话题,开始翻旧账:“你害得我一早来画黑板报。”
唐意天向前倾了倾身子,拉近两人的距离,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阮紅豆,视线柔和了几分,问:“阮红豆,你敢说你今天画画不开心?”
当时他在教室后面被罚站,亲眼看见阮红豆藏在桌下的那只左手将举未举。
内心的真实想法被人戳穿,阮红豆别扭起来,干脆不再搭理他。
瞥见女生河豚般气鼓鼓的脸庞,唐意天无声地弯了弯眼睛,而后掏出手机哄人道:“我妈叫你去我家吃饭,油焖大虾管够。”
话音落,阮红豆的眼睛亮了亮,她动作迅速地跑去门卫室还东西,而后拉着唐意天回家。
门一开,唐妈妈就听见门口传来两个此起彼伏的声音——
“一天,快来!”
“豆豆!”
一只萨摩耶晃着尾巴从客厅跑来,临到门口却刹住了脚步,不知该往哪个人的跟前去。阮红豆上前将狗往怀里揽,得意地朝唐意天扬了扬眉,而后冲怀里的狗说道:“一天真乖。”
这只萨摩耶是当初两人一起收养的流浪狗,两人执意用对方的小名给狗取名字,至今还未争出个高下。好在小狗有灵性,后来无论别人叫它哪一个名字,它都会回应。
唐妈妈将最后一个菜端上了饭桌,她要赶去值班,拿着包准备离开时,瞥见阮红豆怀里的萨摩耶,顺口提道:“前两天我出去扔垃圾没关门,小狗跑丢了。我发信息问意天小狗常去哪些地方,结果他课都不上就急匆匆回来找狗。”
关门声在屋子里留下一阵余音,阮红豆戳了戳唐意天的手臂,问道:“原来你逃课是去找狗了,怎么不叫上我?”
唐意天没好气道:“叫你干吗,你去了只会着急跟哭,我懒得哄。”
小狗之前也走丢过一次,唐意天拉着急哭了的阮红豆找了一路,当时场面十分棘手。
阮红豆不好意思地缩回了手,而后试探般问道:“那主任没罚你吧?他应该不舍得罚你。”
唐意天抬眸看她一眼,说:“罚了。”
“多少字的检讨?我……帮你写一部分?”
“你帮不了。”
“啊?”似乎是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阮红豆的筷子悬在半空中,表情呆滞。
唐意天被她的模样逗笑,而后真诚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他罚我物理竞赛拿第一名。”
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习惯性地想要抬手揍人时,他却将半碗剥好了的虾仁推至她面前。
小狗正围着她的裤腿转圈,对面少年垂着脑袋神情专注地剥虾,某个瞬间,阮红豆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来。
03
吃完饭,唐意天拎着书包去书房刷题,阮红豆跟着进去,坐在他旁边也掏出一张试卷来写,“互怼模式”暂时关闭,画面倒也挺和谐。
半晌,唐意天从题海中抬起脑袋,发现自己的物理书不知何时落到了阮红豆手中,她正在背面那张空白页画画。
一只手从斜前方将书抽走,她还未反应过来,画就落在了唐意天手中,他凝神一看,发现画的正是自己蹲下来摸萨摩耶的场景。
唐意天的心头一滞,嘴角忍不住扬了扬,说出的话却不饶人:“少祸害我的物理书。”
阮红豆大大咧咧地朝他伸手:“书再拿来用一下,本大师的画作还未署名。”
唐意天顺从地将书递过去,只见她拿起笔,给这幅画起了个名字——《男人与狗》,而后唰唰地签上一个潦草的名字。
唐意天嘴角抽了抽,吐槽道:“按照你这取标题的水平,作文被当成负面例子当众朗读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罢,他动作敏捷地闪过了阮红豆的“飞毛腿”,转过身却将这本书妥当收藏。
天色已晚,阮红豆就住在楼上,唐意天还是执意将她送到门口。她用钥匙刚将门打开,屋内就传来清晰的争吵声。
两人驻足,发现争吵的话题中心是阮红豆,而“不争气”“比不上”之类的字眼,像利剑一般直直地刺向人的心头。
唐意天垂眸,只看得见阮红豆的头顶,少女的肩膀耷拉着,像一棵被暴风雨摧残后的小树苗,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
察觉到唐意天的视线,阮红豆抬起头,小声地乞求道:“唐意天,你先回去吧。”
楼道昏暗的灯光下,唐意天瞧见了阮红豆发红的眼角。那瞬间,他的一颗心像是被浸泡在了柠檬水里,酸涩又带着点点苦楚。
忽然,唐意天抬手率先推开了阮红豆家的门,笑容满面地打断了屋内阮家父母的争吵。阮父阮母不好再当着外人的面吵架,换上尴尬的笑容招呼他进去坐。
唐意天将今天阮红豆外出一整天的原因揽在自己身上,说是自己有事找她帮忙。临走之时,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选择对阮家父母开了口:“叔叔阿姨,阮红豆在我们学校可厉害了,上周市级运动会,她代表我们学校拿了长跑一等奖。
“阮红豆是阮红豆,你们若总是拿她处处与相思姐比较,她会伤心的。”
唐意天在大人无声的沉默中离开,关门时回头望了一眼,若是没看错的话,他亲眼瞧见一颗眼泪从阮红豆的眼角滚落。
唐意天被这颗眼泪搅得心烦意乱,他没急着回家,沿着小区外的马路散步,路过滨江公园时,忽然想起了最初见到阮红豆的场景。
他初中时随父母搬来这里,初来乍到,他跟着父母去给邻居送见面礼物,那时他就听说楼上阮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叫阮相思,另一个叫阮红豆。
阮家夫妻从小县城来A市打拼,勉强落稳脚跟后先接了大女儿阮相思来身边。
大唐意天五岁的阮相思是一个个性十足的女生,她成绩优异,乐于尝试各种新鲜大胆的事物。
那时候的唐意天还是个初中小豆丁,当阮相思坐在机车后座自他身边呼啸而过掀起一阵风时,他就彻底被这个酷姐姐吸引,自此心甘情愿地成了她的跟屁虫,当然,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没空搭理他的。
直到几年后,阮家父母将阮红豆也接到了身边,唐意天是这栋楼唯一跟她同龄的人,阮相思带着她敲开了他家的门,问他能不能带她一起玩儿,他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初来的阮红豆瘦得像根竹筒,穿着打扮实在朴素,唐意天以为她是个软柿子。可没多久他就发现,她伶牙俐齿,他常常因为说不过她而急得直跳脚。
年少气盛的唐意天哪里肯被一个女生欺负得说不出话来,并且大人口中常常夸赞的都是阮相思,阮红豆一点儿存在感都没有。久而久之,在阮相思看不见的地方,他开始渐渐疏远阮红豆。
直到高一那年,阮家发生了一场大变故,家里每天鸡飞狗跳,阮红豆那段时间没有去上学,没有大人管她,就连一日三餐也无人过问。
唐意天每天傍晚放学路过滨江公园的时候,都能看见阮红豆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发呆。那只萨摩耶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公园里,她喂了它半截火腿肠,每次她一出现,萨摩耶就会跑来蹲在她脚边。
那天放学下起了雨,初春的雨带着丝丝冷意,唐意天路过的时候看见阮红豆蹲在地上和狗聊天,被雨打湿的发丝贴在脸上,一人一狗都落魄至极。
他终是于心不忍,将一人一狗都捡回了家。
04
周一上学,阮红豆下楼时唐意天正好開门,两人同行,都默契地没有提那天发生的事情。
到楼下,唐意天去车棚推自行车,阮红豆兴致勃勃地凑上去,明知故问道:“今天骑车上学呀?”
他点了点头。
阮红豆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打算背着书包独自去等公交车,唐意天适时叫住了她:“喂,阮红豆,坊间传言我们俩关系恶劣、互相将对方视为仇人,你不打算澄清一下吗?”
造谣者之一阮红豆莫名心虚了一瞬间,她顿住了脚步,软声问他:“怎么澄清?”
唐意天的眼眸里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拍了拍自行车后座,答道:“上来,我带你去学校。”
自行车骑出去好远一截,坐在后座的阮红豆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心情和电线杆上叫个不停的麻雀一样欢喜。
阮红豆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说和唐意天关系不好。最终的缘由落到高中文理分科的那年,两人进了一个班,上下学常常走在一起,他本就惹人注目,学校里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他俩是邻居。
于是,有不少女生找到阮红豆,托她将信或是礼物转交给他。其实,于她而言,这些只是举手之劳,可不知为何,那时的她丝毫不想帮这样的忙。
她故意告诉别人其实自己和唐意天关系不好,以此自作主张地替他拒绝掉了许多“桃花”。
她却在这一刻为当初不知缘由的做法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原来她的心间早就埋下了一颗种子,唐意天是唯一一个能为这颗种子浇水的人,她任由他灌溉,肆意享受着他慷慨的给予,种子破土而出,她的心间早已枝蔓环绕。
时间一晃而过,高三下学期开学没多久,迎来了高中最后一次体测。
上午体测结束后,学校给高三生放了半天假。
班上的同学们一早就计划好,下午一起出去春游,当作是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放松。一群人乘大巴车去了离学校不算太远的景区,采购了许多食材准备露天烧烤,唐意天不知从哪儿跑过来,拉着阮红豆神秘兮兮地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弯弯绕绕的林间小路通向一条峡谷,湍急的水流顺着陡峭的地势飞泻而下,水花四溅,在阳光的折射下,隐约呈现出一道弯弯的彩虹。
阮红豆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发出一声惊叹,唐意天骄傲地扬了扬脑袋,目光追随着她,温声说道:“喜欢的话,高考结束后我们再来,那个时候还会开放漂流项目。”
闻言,阮红豆的目光怔了怔,而后垂下头,小声说了句:“阮相思一定会很喜欢这里。”
唐意天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开始转移话题:“阮红豆,你大学想考去哪里?”
她思索了片刻,答道:“去北方吧,我还没见过雪呢。”
A市地处南方,冬天阴冷却从未下过雪,阮红豆抬头看了看天,那片湛蓝延伸至远方,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想高三快要结束了,走出去是不是就能拥有自由。
可她偏过头,身侧的少年带着青春的恣意与昂扬,像振翅欲飞的鸟,拥有广袤的天地。他会愿意为她降落吗?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来。
“阮红豆,不如我也和你考同一个地方的学校吧,没人和我拌嘴,还挺不习惯的。”
少年的嗓音清亮,状似无意的神情中充满期待,将她从悲观的遐想中拯救出来。
她被那样灼热的视线烫得心头一颤,她慌乱地移开目光,顿了顿,仰头对他说道:“唐意天,我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唐意天撇了撇嘴,毫不相信地抱怨道:“阮红豆,你能不能想点新招数,这招我早就对你用过了。”
前段时间网上流行了一种整人套路——对对方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故弄玄虚地勾起对方的好奇心后却又什么都不说,看别人为之抓狂。
阮红豆怔了怔,想开口为自己辩解时,有同学在后面喊唐意天。他闻声转了过去,错过了少女踌躇半晌后的勇气和眼中一瞬间熄灭的光。
05
高考在一场雨中落下了帷幕,本该是最轻松惬意的时刻,唐意天却频频听见楼上传来的争吵声,以及东西摔碎在地上刺耳的碰撞声。
他在某个早晨敲开了阮红豆家的门,以毕业班级聚餐的理由带她逃出了那片水深火热。从小区出来,她发现根本不像唐意天说的那样有班上的同学等在外面。
唐意天将两张车票递给她,扬了扬下巴,笑道:“阮红豆,跟我走吧。”
少年温热有力的手拉起她的手腕,朝新的地方出发。似是六月的日光太强烈,她仰头望向他的那瞬间,竟生生有种要流泪的冲动。
阮红豆没想到唐意天会带她来游乐场——隔壁市新建好的游乐场,其最大的特色是有国内最高的蹦极项目。他拉着她将其他普通项目玩了个遍,最后停在了蹦极的排队点前。
“阮红豆,你真的不想试试蹦极吗?”
阮红豆扯出一个笑,摇了摇头说道:“你去玩吧,我在下面等你。”
唐意天劝说无效,自己又实在想玩,便找了张椅子让她等他,自己去排队。他对蹦极项目既期待又紧张,注意力全集中在了那上面,根本没留意到她攥在一起泛白的指尖。
队伍一点点往前挪,阮红豆看着唐意天登上了高台,穿好设备,在他纵身一跃的瞬间,她闭上了眼睛,心脏跳得一下比一下快,整个人像是沉入了越来越深的海底,四面八方的压迫感朝她袭来,逼得她将近窒息。
直到唐意天远远的一声呼唤,才终于将阮红豆解救出来。他还未来得及走近,就见她炮弹似的直直撞进了自己怀里,一双纤细的手臂紧紧地环绕在腰间,怀里的人在轻轻颤抖,胸口很快一片濡湿。
唐意天愣怔了片刻,像是一脚踩进了棉花里,周遭柔软得发沉,他的心也跟着滋生出万千种柔情。他缓缓抬起手,像安抚婴儿一样,轻轻安抚着怀里的女生。
有些话语、有些按捺不住的情愫,堆满他的胸口,在此刻喷薄欲出。
阮红豆却在这时忽然抬起了头,红着眼问他:“唐意天,你还记得阮相思是怎么死的吗?”
上大学以后的阮相思成了极限运动爱好者,她跟着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挑战各种极限运动,大三那年,她對翼装飞行格外狂热,最终却葬身于一次事故中。
唐意天被问得说不出话来,他无措地垂下双手,暗暗意识到自己做了最错误的决定。
可彼时的他只是个热忱莽撞的少年,为了哄心仪的女生开心,坐在电脑前搜索到半夜,最终才想出来游乐场的主意。看到刺激的项目时,他按捺不住想玩的冲动,忽视了身边女生的害怕与不安。
从游乐场回去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冷淡,唐意天苦思冥想,却想不出缓和的办法,直到某天家里养的那只萨摩耶忽然生病,被送到宠物医院急救,他才有了打通阮红豆电话的借口。
阮红豆过了很久才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来,小狗正在输液,她靠过去轻声安抚,唐意天却一眼看见了她手里握着的和留学机构有关的宣传册。
他将她拉至门外,沉声质问道:“你要出国?”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无声地点了点头。
唐意天眼角发红,冲她吼道:“阮红豆,我们说好要去同一个地方的。”
她望着他,张了张口,却半天没有发出声音。
阮红豆忽然想起了高考结束后的某天,他在楼下碰见了唐意天的妈妈。她一如既往的温柔和蔼,问阮红豆考得怎么样。临分别时,她用略带嗔怪又遗憾的语气感叹了一句:“也不知道小天是怎么想的,好好的保送机会放弃掉,非要自己参加高考。”
气氛僵持了很久,还是阮红豆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将春游那天在峡谷边想说的话讲了出来:“唐意天,我看过你写给阮相思的信。”
可她接下来说的话,不是那天就打好的草稿。她说:“如果没有姐姐,也许我们俩到现在也只不过是互相认识的同学而已。
“你不用因为答应阮相思要照顾我就对我好,也不用觉得我可怜,就屡次对我妥协。”
那天的游乐场之行,阮红豆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唐意天和阮相思才是一类人,他们天生锋芒毕露,备受宠爱,永远对世界充满好奇和探索欲。
如果是阮相思在,她一定会和唐意天一起去玩,才不会只敢站在下面怕得要死。
而阮红豆永远畏首畏尾,循规蹈矩,她可以被唐意天拯救,但她好像真的没有什么能够给他。
最后,她闭了闭眼睛,用近乎残忍的语气对他说道:“大家都说我俩是对冤家,唐意天,不如我们放过彼此吧。”
06
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青春时期的自己,阮红豆率先想到的是“赝品”。她一度觉得那时的自己像是一个被仿造失败的赝品。
和开朗大方的阮相思不同,阮红豆从小就性格沉闷。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有同龄人借此嘲笑她,她就是从那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的,不够讨人喜欢,但也绝不让自己吃亏。
后来她被接到父母身边,长久的不见面导致她与父母的关系很生疏。青春期的她性格拧巴,绝不会撒娇和讨好,因而最初来到A市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像是这个家里的外人。
直到阮相思放假回来,对好久不见的妹妹格外上心,带她出去吃好吃的,抓来唐意天给她当朋友。
阮相思成了阮红豆在A市最亲近的人,但与此同时,她也生活在姐姐的影子下。
总有人爱将阮家姐妹放在一起比较,各方面平平无奇的阮红豆无疑成了大人摇头叹息的那一方,好像就连自己的父母,也格外偏爱阮相思。
阮红豆无力改变这样的事实,只好默默筑起一方屏障,小心翼翼地生活。
直到后来,阮相思意外身亡,阮红豆成了阮家唯一的女儿。家里那颗光芒四射的星星陨落,阮家父母大受打击,难以接受,对阮红豆的态度也渐渐变了味儿。
阮相思曾擅长各项体育运动,阮红豆在他们的逼迫下放弃了学画画,改成练长跑。他们常常会叫错她的名字,反应过来后,又流露出失望的目光。他们会挑她的错,对她进行格外刺耳的责骂。
父母偶尔也有清醒的時候,他们会对阮红豆产生愧疚,可更多的时候,是在诉说自己对大女儿的思念。
阮相思生前最想去英国留学,出事之前刚刚拿到交换生名额。高考结束,阮家父母叫住了阮红豆,对她说道:“我们打算送你去英国留学,你成绩本就一般,出国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另外,那是你姐姐最想去的地方,你就当作是帮她完成她的遗愿。”
明明同样是他们的孩子,阮红豆却觉得他们对自己格外残忍。
她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找到父母,陈述了自己的要求:“我可以去英国,但是你们必须答应我,从英国回来后,再也没资格干涉我的人生。”
她怨恨,也计较。
她怨恨姐姐的离世和这些年来父母强加在她身上的枷锁。
她计较唐意天曾经放弃过跟自己做朋友,计较他是因为可怜她才再次走近她,计较他或许对阮相思产生过爱慕,计较这样卑微渺小的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期待他的停留。
所以,她才推开了他。
唐意天是在阮红豆走后很久,才回忆起自己到底给阮相思写过什么样的信。
十几岁的少年情窦初开,出现了一个很酷的邻家姐姐,明明对自己爱搭不理,却又总是被她的某些特质吸引。
唐意天为了引起邻家姐姐的注意,拼凑出了一封称不上是情书的信,不敢署名,悄悄塞在阮家门口。
他是后来才弄清楚自己那只不过是仰慕与欣赏,比起爱慕,他更多的是羡慕那样肆意快活的人生。所以,后来的他丝毫不关心那封信的去处。
他没想到阮相思会留着那封信,还被熟悉他笔迹的阮红豆看到。
那个他主动走近,将阮红豆和萨摩耶带回家的雨夜,他的确是出于同情,以及当时油然而生的蓬勃的保护欲。
可后来那么多天的朝夕相处里,当他发现自己的目光总是下意识地追随着阮红豆,当他觉得她说不过自己,气得打人也很可爱,当他的一颗心因为她将喜悦、疼痛、人生的五味杂陈都经历个遍时,他才后知后觉,那份情意叫作喜欢。
少年时的喜欢最是难忘,赤诚的爱意像风,温情时缱绻,别离时汹涌,借着一股执拗的劲儿,翻山越岭也要缠绕在身边。
07
阮红豆回国后进了一家北京的投行,她在公司附近租了公寓,搬过去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快递的电话。
那是她从国外寄回来的东西,她抱着两个沉重的箱子回家,前进得缓慢又艰难。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一般快递点都会有小推车,你可以问他们借一个的。”
阮红豆怔住,回过头,唐意天正站在不远处,神情愉悦地望着她。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修长挺拔,年少时的稚嫩和青涩退去,岁月却将他打磨得更加意气风发。
等到阮红豆回过神来,唐意天已经走近,接过了她手里的箱子。他迈着一双长腿朝前走去,丢下一句:“阮红豆,你要学会向别人求助。”
一刹那,回忆汹涌地袭来,阮红豆想起刚去英国的那年冬天,合住的室友都回家了,她独自一人时生了病,躺在床上高烧不起,最后是唐意天辗转联系到房东将她送去了医院。她从病床上睁开眼,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他。
还有后来,她勤工俭学赚来的钱在去银行的路上遭到抢劫,是唐意天二话不说往她的账户里转账,让她不至于流落街头。
他明明还在计较她的言而无信,目光却仍旧时刻关注着她。
他帮她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麻烦,到最后,原本的委屈都化作了心疼和怜惜,他说:“阮红豆,你要学会求助。
“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无条件地找我帮忙。”
箱子被放在了玄关处,唐意天将阮红豆堵在门口。狭小的天地里,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唐意天沉声道:“阮红豆,箱子里的东西,我都看到了,原来你舍不得扔。”
最上面那个箱子里装的是这些年唐意天写给她的上百封信,还有往返数次的机票。
“如今通信这么发达,阮红豆,你猜猜我为什么要一直给你写信?”
阮红豆的目光闪了闪,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唐意天就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望向她的目光一片炽热、坦诚,他说:“在你来之前,相思姐其实根本不怎么搭理我,当时大概是自尊心作祟,给她写信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后来才发现我对她最多算是崇拜和羡慕,根本不是喜欢,就像我没有在意过是否能收到她的回信。
“可阮红豆,写给你的每一封信,我都字句斟酌,从未如此期盼能收到回复,就算没有回信,也还是甘之如饴。
“你说,这算不算是喜欢?”
她曾因一封信耿耿于怀,后来唐意天便写了很多封给她,那些啊,是他赠给她的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
阮红豆耳尖绯红,低垂着脑袋不说话,她早就发现了,从很久以前开始,她的伶牙俐齿在面对唐意天时,就再也不管用了。
他垂眸望着她,轻轻笑了下,不再为难她,问道:“帮我个忙?
“研究院举办运动会,我被迫报名参加了长跑,你当我的教练,帮我突击训练一下?”
阮红豆点了点头,趁唐意天收回手臂的瞬间落荒而逃。
物理研究院的院长是个不服输的小老头儿,比赛前再三嘱咐唐意天要勤加练习,争取拿个第一,他笑着应承:“院长放心,我有外援。”
运动会那天,整个研究院的人都对唐意天口中的外援感到好奇,伸长脖子翘首以盼,他带着阮红豆落座在观众席,向众人介绍:“阮红豆,我的长跑教练,我的……”
他停顿了一霎,同事们了然,笑嘻嘻地发出一片起哄声。
唐意天笑了笑,叮嘱了几句就去起跑线准备。比赛前,阮红豆拉着他练了大半个月的长跑,今天来验收成果。
他果然不负众望,跑了个第一名。
唐意天从远处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停在阮红豆面前,晶莹的汗水从他的额角淌过,眼里盛着炽热的光。
恍惚间,阮红豆想起了青春时代的唐意天,这么多年过去,他看向她时眼里的光从未熄灭过。
奖品是航天院设计的和宇宙有关的独家周边,唐意天将奖品递到阮红豆怀里,笑意盈盈地问道:“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好不好?”
阮红豆抬眼对上他期许的目光,终于不再犹豫,坚定地点了点头。
08
长日尽处
我站在你面前
你将看到我的伤痕
知道我曾经受伤
也曾经痊愈
——泰戈尔《飞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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