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0
罐甜
楔子
黄昏时刻有暴雨倾落,新一届的电影节散场,新一轮的采访临近尾声。他那年二十一岁,凭借一首自己作词作曲的电影主题曲《砚昼》拿下那年的最佳男歌手奖,一时风头无两。
采访室里灯光明亮,善于挖掘素材的记者问最后一个问题——
“江老师,外界传言,您当初接下这部电影的主题曲的契机,是因为女主角沈葭,而她在这届电影节斩获最佳女主角奖,您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问题问得确实有些偏了,旁边的助理想要开口阻拦,倒是先被他给拦下了。采访室内安静至极,隔着窗户尚能听见屋外的淅沥雨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是他先动了动,所有摄像机对准他,人人期盼着能从他口中得到第一手资料。
他却忽地没来由地轻笑开来,男人声音清冽,却也是好听的——
“那就恭喜小师姐,前程似锦。”
一
江嘉树从重庆一路来到北京的那天,北京落了2015年的第一场雪。
他十五岁被正千娱乐的星探发现,为了唱歌进公司当训练生,十几岁的少年人想法单纯,远想不到未来会是怎样,只一味埋头苦练。十六岁遇上总部负责人出差重庆,恰好碰上他上声乐课,唱的是谢安琪的那首《喜帖街》。
“要不要跟我去北京?”
在听完那首歌之后,负责人把他拉到走廊上这样问。
训练室外的走廊没什么人,重庆的冬天很少下雪,却也是很冷的,江嘉树的大半张脸藏在羽绒服的帽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半晌终是才轻声答了句“好”。
就这样,十六岁的江嘉树空降北京总部出道预备役,自然也惹来一众人的不满。
譬如此刻——
最后一节声乐课结束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还没来得及出门,倒是先被同期的训练生拦住了去路。
“你就是从重庆来的那个空降生?”为首的训练生将他从头打量一番,许是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也不怎么样嘛,总部挑人的水平越来越差了。”
江嘉树懒得去争辩什么,侧了侧身正打算离开,但对方堵着门,完全没有想要让他的意思。
“想走啊?”对方反手关上门,“听说你唱歌挺好听,唱一首我就让你走。”
显然是故意跟他过不去了,江嘉树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倒是先被人从外面打开。
“还不走,等着加训?”
少女裹着羽绒服走进来,携带着屋外的风雪意,寒意逼人。
对方看清来人,态度急转,笑着喊了句“沈师姐”便跑开了。
偌大的训练室只剩下沈葭和江嘉樹两人,四目相对,终于是沈葭先开口打破沉默:“我叫沈葭,比大家早几年进公司,你以后就跟大家一样叫我师姐。”
仅有片刻愣怔,江嘉树轻声回答:“我是江嘉树。”
而对方并未在意他的停顿,只抬手关了训练室的空调,锁好门后回过身来叫他:“走吧,我送你回去,回寝室那段路的路灯坏了,你又不熟悉路。”
已是深夜,回寝室的路上早已没什么人了,她打着手电筒送他回去,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话:
“这路灯是今天下午突然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修好,你明天还是记得带个手电筒吧。”
“他们说什么你都别管,时间长了你们熟起来了就好了。”
沈葭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师姐,一项一项告诉他在这个新环境的生存之道,他也没打断她,反而是一声一声应下,默默记到心里去。
快到寝室的时候,她终于停下来:“到啦。”
他停了片刻,轻声向她道谢后,往寝室里走,直到他快要进门时,她才又终于开口叫他:“江嘉树——”
江嘉树回过身来,少女提步跑到他面前停下,从羽绒服外套里摸出一个热水袋和一支冻疮膏来递给他后又转身跑掉。
十一月份的北京深夜寒意逼人,她回过身,隔着几步的距离冲他挥手:
“可别冻坏啦,小师弟。”
手里握着的热水袋滚烫,江嘉树用力握了握,像是要把那点温度从掌心直直地握进他心里去。
二
也不知道沈葭那晚送去的热水袋到底起作用没有,又许是身为南方人不习惯北方的天气,总之在一个月后的考核日来临前,江嘉树发了高烧。身体原因多多少少影响到他的测评发挥。
负责测评的声乐老师要求严格,哪怕考虑到他的情况,却还是给江嘉树的考核成绩打上了不及格。
十几岁的男孩子脸皮薄,加上空降总部自带的关注度,面子上多多少少有些过不去,考核结束后还是一个人留在训练室加训。
沈葭在训练室找到江嘉树的时候已近黄昏,他背对着她坐在钢琴前,拿着下午测评的歌词在自己做练习。
她走到他旁边坐下:“一次测评而已,下次赢回去就好了,而且测评老师也是为了我们好。”
她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将怀里小心焐着的热牛奶拿出来,撕开吸管插进包装后递给他。
面前的少年动了动,江嘉树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那盒热牛奶,用力吸了一大口后开口:“我知道。”
他知道娱乐圈的规则就是这样,日后面对观众,哪怕是生病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没发挥好就是没发挥好,没有人关注你的过程,人人都只看结果。
训练室的空调温度开得很高,呼呼地向外吹着热风,心里某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沈葭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伸手拉他:“要不要去吃火锅?”
未出道的训练生平时的饮食管控严格,加上江嘉树初来北方,各种饮食依旧不习惯,一顿火锅,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大的诱惑。
在北京找一家正宗的重庆火锅并不容易,加上沈葭吃不惯辣而江嘉树又在生病的缘故,到最后也只得让步,点了一份清汤火锅。
火锅腾起的烟雾缭绕,沈葭吃得有味,他却颇觉得可惜。
“等以后有机会,我请你吃重庆火锅。”江嘉树这样讲。
沈葭难得有机会这样吃喝,嘴里的虾饺滚烫,她喝下一大杯可乐后,才含混不清地应了声“好”。
吃完火锅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和他并肩一起往公司走。
街边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来往的行人匆匆,她忽然开口问:“小师弟,还没有问过你,怎么会想来当训练生啊?”
这话让江嘉树愣了愣,停顿片刻,他才开口说:“为了唱歌。”
“你唱歌很好听的。”她走在他身后,一边玩踩影子一边这样跟他讲,“今天测评的时候我听到了,但隔得太远没听清,下次测评我站近点当你的听众。”
“不用等下次。”
沈葭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又先开了口,熟悉的前奏响起,她听见他唱:
“我要将你拯救,逃离人间荒谬……”
“那里只得我共你,胜过绝美的晨曦……”
许是生病的缘故,江嘉树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却也是好听的,街上有车鸣笛而过,她抬头看他,少年身后的月光明亮,四目相对,让她一时有些失神。
直到一首歌唱完,沈葭才反应过来,提步走到江嘉树面前,她的整个人包裹在宽大的羽绒服里,少女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一下子愣住了,脑袋在那一瞬间有些发蒙。
下一秒,沈葭抬手,掌心落在他头顶,却也是温柔的,十七岁的少女声音清澈。
“小师弟,”他听见她说,“你总会被千万人瞩目的。”
三
那晚过去,紧接着就是公司年底的年会,按照惯例,每个训练生都要准备节目。
沈葭和江嘉树在推翻合唱和跳舞的选项后,最终决定选择舞台剧表演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片段。
为了准备舞台剧,沈葭提前借来公司的投影机,挑了个空闲时间和江嘉树一起看。
周芷若和张无忌对峙的戏码,年轻的周海媚出场惊艳,直到多年后依旧被人称道,故事里的周芷若和张无忌相隔不过几步的距离,张无忌说:“我们只管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做甚?”
紧接着是那句再经典不过的台词,是周芷若回过身,失声问他:“可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十几分钟的片段,播放完毕后沈葭侧过身去看旁边的江嘉树:“你觉得我们演这个片段怎么样?”
他坐在地上没动,反倒是沈葭先伸手去去够他脖子,似是开玩笑般问:“怎么,小师弟不愿意啊?你可是我的第一个男主角哦。”
江嘉树坐在地上,她整个人压下来,他身形不稳,连带着她齐齐向后跌去。
近在咫尺的距离,尚能清晰聽到彼此的呼吸声,她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四目相对,少女的一双眼明亮至极。
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被戳中,江嘉树勾了勾嘴角,轻声答她刚才的话:“愿意。”
像是怕她不相信,又像是做一个郑重的承诺,他再次重复:“愿意做你的第一个男主角。”
但这场表演到最后也没有搬上舞台,公司运营的项目出了状况,全公司上下都忙着处理问题,实在抽不出时间去给他们这些没出道的训练生准备年会。
江嘉树找到沈葭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忙着把找来的服装和道具拿给他看。
知道失去表演机会,沈葭多多少少也有些难过,但也知道没办法。她没说话,只把找来的服装道具收拾打包好。
训练室内的灯光明亮,他望着她的背影,心没来由地一动。
“我陪你演完这场戏吧。”江嘉树忽然这样讲。
收好的服装再次被拿出来,十几岁的少年人第一次穿古装,摸索半晌才终于穿上。没有舞台,没有观众,他们在空旷的训练室里,做了彼此独一无二的张无忌和周芷若。
“今天谢谢你啦,小师弟。”
十几分钟的表演结束,沈葭在训练室的地上随便挑了个空处坐下,偷偷买来的罐装可乐被毫不费力地拉开,她一边把其中一罐递给他,一边这样说。
江嘉树没说话,只接过她递来的可乐,仰头喝了一口。
那是2015年的最后一天,人人都沉浸在新一年快要来临的喜悦中,透过十八楼的落地玻璃窗尚能看到这座城市的绚烂烟花。
屋内安静至极,时针快要跨过十二点,屋外有其他的训练生开始欢呼着倒数:
“十……九……”
“小师弟。”她轻声叫他。
“六……”
“五……”
江嘉树侧过脸看她,轻声应她:“嗯?”
“……二……一!”
烟花绽放,沈葭举着那罐可乐送到他面前,轻轻地和他碰了碰:“小师弟,新年快乐。”
易拉罐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略有些闷闷的,耳畔烟花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江嘉树却在那一刻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四
新的一年来临,江嘉树这批训练生的出道单曲计划也被提上日常。
正千娱乐在运营艺人这方面向来用心,出道单曲更是重点,为了让训练生更好地参与制作过程,公司提出安排他们一行人去采风。
采风地点定在黑龙江,大兴安岭的丛林之中,古老的鄂温克族和驯鹿世世代代居住于此。
抵达黑龙江那晚落了雪,当地的鄂温克人好客,煮好的奶茶被端上来,暖意入胃,抵御寒意的效果显著。坐在他们的特色民居斜仁柱里往外看,偶尔能看到一闪而过的驯鹿。
不知何处有人在唱歌,古老而神秘的鄂温克歌谣传来,虽然听不懂,但却带着一种熨帖人心的力量。
“你有想好做什么样的单曲吗?”沈葭捧着一碗奶茶,喝下一大半,恢复了些暖意后这样问。
“我想写给我外婆。”他说这话时似有些犹豫,但还是认真答了她的话,顺带着伸手将她头上那顶有些歪了的毛线帽给理了理。
“外婆?”她略有些不解。
江嘉树没急着答,有风从外面吹进来,屋内燃起的火堆上火花跳跃,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是他先开口,向她陈述起他的过去。
不算什么特别的故事,小时候父母离异,被当作包袱的他被扔给外婆一手养大,从小喜欢唱歌,但却由于家庭的原因始终没有开口跟外婆提过。
在他十五岁那年外婆去世,父亲和母亲为了推脱掉他的抚养权几乎快要大打出手。他听得厌烦,出门遇见正千娱乐的训练生街头路演,他站在一旁跟着轻声哼唱,离开时被星探塞了一張名片,娱乐圈的生意人办事老到,天花乱坠地跟他描述着未来光怪陆离的一切。
什么挣钱,什么名气,什么明星他都忘了,却偏偏只记得一句——
“他跟我说,会有很好的老师教我唱歌。”他在冬日山林的风里轻声说着话,往燃着的火堆里添了点柴火后又接下去,颇带着些自嘲意味地问她,“你会不会觉得,我的做法过于荒谬了?”
少年的声音消散在风里,沈葭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同行的训练生在屋外喊他们:“沈师姐,江师弟,出来看雪。”
可能是从小在南方长大很少看见过雪的原因,两人来了兴致,起身掀开屋帘走了出去。雪在那一刻下得有大了些,纷纷扬扬似是要落满整个世界。
不知哪里有人在喊:“不如许个愿吧。”
女孩子似乎向来在意在各种事情上的仪式感,听到这句话,沈葭闭上眼,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许了个愿。
许完后,她睁开眼,却看到江嘉树没有动,她忍不住问,开口呵出的白雾弥漫在空气里:“你怎么不许愿?”
她出来得急,带来的手套被放在屋内,现在暴露在空气中的一双手被冻得通红,她也没去管。
他没答话,反倒是先脱下自己的手套给她戴上后才答:“不知道许什么。”
“我就知道。”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是这个答案,沈葭笑起来,“所以我帮你许了。”
他有些没听清,十七岁的江嘉树比她高出一大截,还没来得及弯腰去听她再次重复一遍,她却先一步踮脚凑到他耳边。
沈葭呼出来的气息喷洒在他耳郭,温温热热的有些痒,十几岁的少女声音明朗,随着冬日的风吹入耳中:
“我希望,我的少年嘉树,能拥有闪闪发光的未来。”
五
可那次东北采风后完成的单曲并没有如期发行,正千娱乐运行的多个项目出现问题,资金链短缺,整个公司面临倒闭危机。
公司负责人连夜开会,最终决定将旗下训练生打包送去各个剧组演戏赚钱。
那一年选秀之风刚刚兴起,一百多个人争十个出道名额,谁也不清楚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行得通。
十七岁的江嘉树没有演戏天赋,却偏偏歌唱得好,被逼得无奈的正千负责人放手一搏,另辟蹊径送他去参加选秀。
离开公司前一晚,沈葭约江嘉树看电影,说是看电影,放的依旧是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
同期的训练生早已陆陆续续离开公司,买来的可乐再也不用藏着掖着,他们并肩坐在训练室的地上,一罐一罐地喝着可乐,却是谁也没有先说话。
放映机也不知道放了多久,直到天光微亮,有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沈葭才终于先动了动。
“小师弟,我要走啦。”她赶那天一早的行程进剧组,仰头将手里那罐可乐的最后一点喝尽后开口。
心里有什么疯长着,江嘉树想跟她说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开口,到最后,像是鼓起巨大勇气般,伸手给了她一个拥抱。
屏幕里的故事还在继续,他也没去听。少年的胸膛炙热,沈葭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伸手回抱他,学着电影里那些江湖人士般笑着跟他讲:
“以后就江湖见啦。”
沈葭走后,江嘉树也开始忙着参加选秀节目的录制。三个月的封闭训练,除了唱歌,他还要练习跳舞和创作。
他舞蹈基础不好,为了呈现出好的舞台只能每天加训到很晚,无数个深夜他在训练室里挥汗如雨,回想起离开公司前他们的那个拥抱,遥远得恍如隔世。
比赛的第二阶段过去,江嘉树获得第二名的成绩,节目主办方发手机给他们联系家人。
他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已是深夜,沈葭刚从剧组收工,那头声音嘈杂,可能是在回住处的路上。
时隔一个多月,她在那头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很多话——
说他的舞台表现很好,一首《哪里只得我共你》圈粉无数,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给他投票。
说他越来越耀眼,走在街上开始随处可见他的海报和应援物。
最后,是她没头没脑地突然问了句:“你现在在训练室吗?”
他答:“对。”
“那你到窗边来。”她这样讲。
选秀主办方租的场地在郊区,有粉丝会在楼下等着应援,从训练室的窗户往外看,正好能看得清楚。
江嘉树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她说的做。当少年的大半个身子出现在窗前,楼下等着应援的粉丝先反应过来。
有人在喊:“江嘉树,生日快乐。”
他在那一刻才后知后觉,今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
蓝色的应援灯亮起,江嘉树几乎在一瞬间认出了沈葭,已是五月的天气,少女穿了条长裙,大半张脸藏在口罩后面,举着他的应援灯冲他的方向晃了晃。
巨大的应援声传来,她混在粉丝里跟着一起大声喊:
“江嘉树,成年快乐。”
六
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个月的努力也是有所回报,到最后江嘉树以第二名的成绩出道。
流量盛行的时代,他自身所带的关注度越来越高,正当红的时候,他却先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去闭关训练。
沈葭那时还在跑剧组,大大小小的角色演过不少,虽没有大火的机会,但至少也渐渐有了一些名气。
圈子里的事情忙起来焦头烂额,除了跨年夜江嘉树发过去的那句“新年快乐”,两人也没再联系过。
又是一年过去,江嘉树开始出专辑,自身的实力加上原先的热度,让他再次爆红。沈葭也在那一年接到电影《像鱼》的剧本,搭档男主是童星出道,她出演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主角。
沈葭再见到江嘉树,是在《像鱼》的杀青宴上。他献唱电影的推广曲,刚出录音棚就被导演拉到了杀青宴现场。
那天距离他出道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八月的天气有些悶热,他穿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白色T恤坐在另一头,隔着一张桌子和她四目相对,却是谁也没有想开口。
饭桌上推杯换盏,沈葭没什么名气,有喝酒上头的制片人开始为难她,不依不饶地要她喝酒。
在座多的是看热闹的人,谁也不愿惹麻烦。沈葭自觉推辞不过,手里端着的那杯酒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下一秒,是江嘉树起身,举着汽水敬她。
“还没来得及祝小师姐,杀青快乐。”
这话无疑是挑明了自己和沈葭的关系,他那时风头正盛,在场没有人不愿意给他一个面子,喝酒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饭局散场已是深夜,江嘉树开车送沈葭回去。
“师姐。”不知道车开出去多久,他才终于开口。
她听到动静,从副驾驶上侧过脸去看他。车内的灯光昏暗,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她看得并不清楚。
“我很想念你。”
他这样说着,下一秒,汽车驶入隧道,车里的歌还在继续放着:
“与外界,未隔绝我共你……”
沈葭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挣扎半晌也依旧没有说话。
车在她住的小区外平稳停下,这座城市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起了雨,密密麻麻的雨滴打在玻璃上,顺着玻璃向下滑落。
藏在包里的机票被他拿出来递到她面前,他的掌心出了层薄汗,许是紧张的缘故。
隔着淅沥的雨声,他的声音有些哑:“师姐,我想带你去看重庆的一草一木。”
七
飞机落地重庆是在一个月后的黄昏。
九月份的重庆天气炎热,他们也不知道该先去哪儿,江嘉树索性带着沈葭漫无目的地走。
他在九月山城的阳光里轻声跟她说着话,断断续续地讲起他的少年时代——每天六点准时起床,喝各种口味的天友牛奶,然后搭最早一班的公交车去学校。做得最多的事是陪外婆抢购超市打折的蔬果,十几年来做过最叛逆的事,是初中时期藏了一张六十多分的卷子,被外婆发现后挨了一顿打。
他带她乘公交车,不同的城市公交车不断换乘。她看着公交车驶过重庆八中,驶过黄角坪,驶过李子坝,车窗外的风景变化,像是隔着时空奔走过他的整个青春岁月。她没说话,却在脑海里渐渐拼凑出重庆的模样和一个完整的他。
公交车停在南滨路的时候,江嘉树和沈葭下了车。
他带她去吃火锅,挑的是街边一家不起眼的火锅店,点好的鸳鸯锅被端上来,香气四溢。
夜幕落下,城市的灯光一盏一盏地亮起,隔着火锅店的玻璃窗往外看,尚能看见南滨路的灯火通明和长江的波光粼粼。
“当时就是在那儿。”江嘉树开口,手指指向斑驳玻璃外的某处,“我去看路演,被星探塞了名片。”
他说起做训练生的事,为了唱跳拉筋开嗓训练,十几年来没觉得有比这更痛苦的事。她笑着应和他,说她当时第一次拉筋,痛得感觉整个人好像被劈成两半。
火锅店内人声嘈杂,她隔着一张桌子望见他的眼睛,火锅腾起的烟雾缭绕。末了,终于是沈葭先举起手里的汽水敬他:“小师弟,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
江嘉树没答,也只是举起自己手里的玻璃杯和她轻轻碰了碰后,仰头将那杯汽水一饮而尽。
火锅吃完已是深夜,从火锅店出去后是一条小巷子,平时少有人走,月光落下,是影影绰绰的一片。
他和她并肩走着,有野蔷薇爬上巷子两侧的矮墙,有风吹过,香气弥漫一整条巷子。
“小师姐。”没来由地,江嘉树停住脚,转过身去看她。
“嗯?”她这样应答,十九岁的江嘉树高出她一大截,她微微抬头才能看清他。
他的大半张脸藏在夜色里,模模糊糊的,让她有些看不真切。
“其实我也不算是真正的得偿所愿。”短暂的四目相对,他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大着胆子伸手将她拉进怀里。
少年的胸膛滚烫,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沈葭尚能清晰地听见他扑通扑通的规律心跳声。
十九岁的江嘉树脊背绷直,许是有些紧张的缘故。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声音回响在风里——轻声问道:
“感受到了吗?这颗滚烫的,为你跳动的心。”
八
他们从重庆回到北京,又是没日没夜的工作。
#江嘉树沈葭恋情#词条封顶热搜的时候,江嘉树刚刚结束新歌的录音。
有狗仔拍下他们的照片放到网上,江嘉树一张张地去看过去:杀青宴结束的雨夜他开车送她回去;重庆巷口他伸手给她一个拥抱;最后一张是他的十八岁生日,她戴着口罩藏在粉丝中,举着他的应援牌。
一边是“偶像失格”“塌房”的帽子瞬间扣下来,无数粉丝在微博喊话,希望江嘉树出来澄清;另一边多的是他的粉丝去微博辱骂沈葭,说她为了蹭热度不择手段。
他打电话给她,却显示无人接听,心里有什么念头再也压不下去,他索性直接开车去了她住的地方。
那天北京落了雨,江嘉树敲开沈葭的家门时,头发已经被打得有些湿了。
她迎他进屋,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来一般,屋内的咖啡刚好在那一刻煮够了时间,她倒好一杯来端给他。
“我找好了公关。”她开口这样说,停了片刻后又再次接下去,像是在给他做出保证般,“我们之间问心无愧,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你。”
话音刚落,面前的江嘉树倒是先笑了。雨在这时仿佛下得大了些,窗户许是没有关严实,有风吹进来,凉意袭人。
仿佛是用尽毕生勇气般,他提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揽过她的腰,然后低头,在她额头落下浅浅一吻。
清朗的声音适时响起,传到她耳中,她听到他问:“可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沈葭一时间晃了神,时光倒回几年前的黄昏,训练室内灯光昏暗,《倚天屠龙记》里恰好放到周芷若问张无忌的那一幕:“可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客厅里的电视没关,新一轮的《晚间新闻》还在播放:“我国著名武侠小说作家金庸先生辞世……”
2018年10月30日,我国著名武侠小说作家金庸先生辞世,一代人的江湖梦自此远去。
某些情绪疯长着,耳畔是屋外淅沥的雨声,到最后,沈葭也只是叹了口气:“可我们的江湖,早已走到了尽头。”
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江嘉树在那一刻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讪讪地收了手,垂着头坐在沙发上。
过了好久,他才终于说:“师姐,我很怀念我们的少年时代。”
他怀念什么呢?
多年前的公司北京总部,他们身上远没有现在这么多的镁光灯和关注,偶尔心血来潮偷溜出去吃一頓火锅。初冬街上的路灯光昏暗,来往的行人匆匆,即使一个劲儿疯跑也不会有人在意,累了就停住脚,一抬头就能看见天上的月亮。
他们跑过南滨路,跑过长江,跑过重庆,跑过北京,然后直直奔向属于各自的星光灿烂的十几岁,再回过身来时,他们都不再仅仅是对方的小师弟和小师姐。
他们的少年时代,连同他们心中的那片小小江湖,都早已一同远去了。
江嘉树想,他早应该明白的。
九
“那就祝小师姐,前程似锦。”
沈葭第四次看完江嘉树这段采访时,已经是凌晨两点。
她凭借电影《像鱼》拿下那年的最佳女主角奖,走红毯接受采访,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等到真正抽出时间去看他的采访时,距离那场电影节闭幕式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星期。
自当晚一别以后,其实她和江嘉树也没有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但这么久过去,却十分默契地谁都没有和对方联系过。
信息时代打听一个人的消息不算什么难事,更何况还在同一个圈子里,她多多少少也会得知江嘉树的近况。
比如他开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演唱会,每天还是忙着做专辑,直到一个星期前凭借给她的电影主题曲《砚昼》拿下最佳男歌手奖。
同一场颁奖礼的现场,她坐在台下遥遥地看他,台上的灯光有些刺眼,她看得并不真切。
回程的当晚落了雨,车内循环播放谢安琪的《喜帖街》,她在那一刻无端想起她的训练生时期。
跟着同期训练生去负责人办公室偷看那个神秘的空降生,隔着一扇门,她听见十六岁的江嘉树在唱:
“忘掉种过的花,重新的出发,放弃理想吧。”
少年人的声音干净,她听得几近痴迷,直到被同期的训练生拉着走出去好远,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江嘉树前期的空降生活并不好过,被同期训练生的排挤加上不适应气候。直到某天看见他生了冻疮的手,她那晚本意只想去给他送冻疮膏,却没承想误打误撞地替他解了围。
她尽心尽力地履行一个师姐的职责,测评失利及时安慰他,带他偷溜出去吃火锅,和他共演一场《倚天屠龙记》,陪他去东北采风,知道他喜欢唱歌,就毫无保留地支持他。
有些念头偷偷长出来,有些感情也在悄悄改变,她也不是没有在意过,只是不能罢了。
后来公司面临倒闭危机,他被送去参加选秀,她开始奔波于各个剧组。某个深夜剧组收工,回程的公交车上,她恍恍惚惚想起第二天是他的成人礼,当即定了去他那里的机票,借着粉丝的名义大声对他喊了句“生日快乐”。
也不是没有心动过的。
离开公司前他第一次伸手抱她;杀青宴结束后他说的那句“我想带你去看,重庆的一草一木”让她心头微动;重庆巷口的那个拥抱,鼻尖是馥郁的蔷薇花香,少年的怀抱温暖,她却再没有勇气伸手回抱。
她害怕什么呢?她说不清楚。
突如其来的高位恋情热搜,少年人的情意直白滚烫,她犹豫,踟蹰,恍惚中只记得她跟十六岁的他说——
“你会被千万人瞩目。”
她的小师弟啊,就该大步向前,成为所有人的月亮,被千万人瞩目。
所以她选择放弃,十几岁的蒙昧与青涩懵懂,少女时代的喜欢与怦然心动,她通通放弃,然后去换取他光明远大前程。
就这样吧,她这样跟自己说。
保姆车驶过市中心,街边的广告牌上,男人熟悉的脸从玻璃车窗外一闪而过。
时光倒回很久之前的客厅,耳畔是淅沥的雨声,有风吹进来,裹挟着咖啡的香气蔓延开来,也是好闻的,少年的唇瓣微凉,落在她额上的一吻温柔。
她闭上眼,觉得此生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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