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信札

慕杉

而他只是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她，握着那束小小的没有被送出的玫瑰。

1

“你输入的账号或密码不正确，请重新输入。”

看着屏幕上的红字提示，宁骏皱起眉头。噼里啪啦输入另一组密码后，他试探着敲下回车键。

邮箱登录成功。

网络普及让即时通信变得容易，鲜少有人用邮件来日常交流。宁骏费力登录这个闲置多年的邮箱，也不过是因为论坛账号找回密码需要邮箱验证。

他原以为等待他的只是一封含验证码的邮件，没想到却是满页面的未读邮件。如果电子邮件能化为实体，此刻应该如同《哈利·波特》电影中那般，变成壁炉中疯狂涌出的入学通知信，雪花般把他淹没。

除去垃圾邮件和广告，剩下的邮件都来自同一个名字。

指尖在鼠标上滑动，宁骏翻页找到时间最为久远的那封未读邮件，已经时隔近九年，算起来是他高三毕业那年暑假。

“Hello，没想到我还在发邮件吧？看到记得回复我哦！”

“你真的不用这个邮箱了？”

“我决定把这个邮箱当树洞啦！哪天你发现了，说不定会吓一跳！”

宁骏看着发件人的名字，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顾云染。

虽然近年来“青梅竹马”这个词有些被滥用，但它确实是最适合用来形容宁骏和顾云染之间关系的。

两人是小学同班同学，又碰巧住在一栋楼，彼此的父母也因此熟识。

等小学毕业，顾云染和宁骏升入不同初中。步入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好像突然之间变得腼腆，偶尔见面也不再像儿时那般天真烂漫、亲密无间，渐渐生疏，反而长辈之间的关系依旧紧密。

机缘巧合，两人高中竟然又一次同班。

顾云染已经成长为优等生、乖乖女，宁骏则属于成绩一般但开朗、人缘好的那类。两人有各自的朋友圈，日常交集很少。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他们大概就会像普通的高中同学一样，毕业后走向不同的人生轨迹。

高二那年，宁骏的爸爸被调至B市工作，他妈妈又经常加班，顾妈妈就提议让宁骏到他们家吃晚饭，彼此之间有个照应。

虽然宁骏表示抗议，但拗不过担心的父母，加之自理能力确实有限，只好接受这个决定。他每天在教室门口拎着书包老老实实地等顾云染，跟在她身后一起回家。

“深藏不露啊，顾云染，竟然不告诉我们班草是你的发小。”小姐妹们挽着顾云染的手臂，颇为羡慕地和她咬耳朵。

“他只是来我家蹭饭，”顾云染实事求是地说，“我爸妈和他爸妈关系特别好，我俩其实不太熟。”

大概是因为自小相识，顾云染对宁骏的印象，总停留在小学时整天跟在身后的小屁孩。虽然转眼间对方已经长得高出她一头多，俊朗的眉眼像是夏日的骄阳，笑起来时却还是带着小时候傻乎乎的模样。

2

嘴上说着不熟，但相处久了，童年时打打闹闹的记忆也慢慢浮现，两人很快就重新亲近起来。

顾云染自小体弱，家人对她格外宠爱，加上家庭条件优渥，算得上是在蜜罐中长大的小公主。她在学校时文静乖巧，回家就常常暴露出刁蛮任性的一面，仗着宁骏脾气好，经常支使他做这做那。

“我明天就去学校揭穿你的真面目，”宁骏望向正在优哉游哉地看漫画的顾云染说道，“天天就知道在家欺负我。”

大小姐的英语笔记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自己又懒得动手，非让宁骏帮她重抄一份。

“我这哪叫欺负你？”顾云染杏眼圓睁，小猫似的瞪他一眼，“我这是给你多一次复习的机会，让你记得牢些。”

宁骏颇为无奈地叹气，认命地打开笔记本。

“抄得认真点，”顾大小姐还不忘监工，“抄完咱们出去逛逛，我请你吃冰激凌。”

我看是你自己想出门玩，还要拽上我。宁骏愤愤地拿起笔，嘴角却忍不住上翘。

虽然顾妈妈经常让宁骏别拘束，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但他还是对于总在顾家打扰有些不安。于是顾妈妈做饭时，宁骏经常自告奋勇地帮忙打下手，一来二去厨艺精进不少，有时顾云染都觉得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今天这个鱼香肉丝味道不错！”顾云染消灭一大碗米饭，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

“骏骏做的，”顾妈妈满脸笑容，转头不忘瞪一眼自家女儿，“你天天就知道吃，什么也不会做。”

顾云染摇头晃脑地装作听不见。

“我看你这么懒，将来只能找一个会做饭的。”话虽然是对顾云染说的，顾妈妈却对着宁骏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阿姨，那我去洗碗了。”宁骏被盯得不好意思，赶忙起身收拾桌子。

“你别动，让小染收。”

“我写作业去啦！”顾云染一溜烟地逃离饭桌。

3

原以为两人会这样热热闹闹地度过高中时期，结果不到半年，情况剧变。

顾云染永远记得，那天宁骏脸色苍白地走进教室，一边发抖一边收拾书包，还不忘对她说，晚上不用等他。

宁骏妈妈晕倒在公司，被紧急送往医院。所有人都没预料到，检查结果是癌症晚期。

宁骏爸爸从B市赶回家照顾病人，宁骏也学校医院两边跑，短短半个月就消瘦了一圈。

有次顾云染和妈妈带着家里熬的汤去医院探病，进门看到宁骏趴在他妈妈的病床边，瘦削的肩胛骨撑起衬衣，像是两座孤独的山峰。

两位妈妈在病房里聊天，顾云染带着宁骏去外面透透气。

“这段时间的笔记，我替你也抄了一份，”顾云染拿出几个本子，还不忘补充道，“不用太感动，我就当是复习了。”

“辛苦你了，” 宁骏接过本子，露出这段时间的第一个笑容，“等过一阵，我妈妈状态再稳定点，我就能正常去上课了。”

但他们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一周后，宁骏妈妈病情恶化，住进重症监护病房。在高二结束的那个夏天，宁骏的妈妈去世了。

“宁叔叔今天来，准备把房子卖掉。”顾妈妈对瘫在沙发上吹风扇的顾云染说。

重症监护室花钱如流水，消耗掉宁家大部分积蓄。宁骏父亲的工作已经转至B市，考虑到宁骏之后上大学的费用，最终决定把本市的房子卖掉，在B市买套小房子安家。

顾云染皱起眉头问：“宁骏也要搬走吗？那他上学怎么办？”

“听说已经给他联系好寄宿高中，开学就去报到。”临近高考，学籍不易转出，宁骏只能继续留在市内上学。

“那也没必要去寄宿学校，”顾云染拿起一块冰镇西瓜，“要不让他来我们家住吧，可以住客房呀。”

顾妈妈露出为难的神色。他们两家虽然交好，但毕竟是高三的特殊时期，宁骏爸爸也不放心儿子一直借住在外人家。

“你宁叔叔已经安排好了，我看那个寄宿学校条件不错，管理严格，升学率很高呢。”

顾云染半天没讲话，觉得西瓜也不甜了，再开口声音就带了几分哭腔。

“你们怎么能这样呢……这也太过分了。

“宁骏他妈妈刚走，现在就让他去寄宿学校。他在那一个人都不认识，连个能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得多难过啊……”

“你这孩子，倒是会替别人瞎担心。”顾妈妈自然也心疼宁骏，但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她不好过多干涉，只能宽慰顾云染，“骏骏性格那么好，很快就能交上新朋友的。

“而且我看宁骏比你成熟多了，挺能扛事。”

顾云染默默擦掉眼泪，恍惚之间想起来，在葬礼结束后的一天，大人们去上班，家里只留他们两人吃午饭。她怕宁骏难受，就在饭桌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宁骏脸上没什么悲伤色彩，还捧场地听她讲话，却在某一刻突然停下筷子，愣愣地发呆许久。

窗外的阳光静悄悄地洒在饭桌上。

回过神来的时候，宁骏露出抱歉的笑容，问顾云染：“你刚才讲什么了？我没听到。”

顾云染却没办法回给他一个笑脸。

“他只是看上去没什么事，其实心里挺难过的。”

宁骏站在门外，抬起手，又放下。

楼下有人推车卖刚摘的葡萄，水灵灵的挺新鲜，他知道顾云染喜欢吃，就买了一袋子给她送来。

夏日燥热，顾云染吹不惯空调，只能开风扇，外加多开门窗通风。透过半开的门，他听到了母女俩的对话。

最后他也没敲门进去，只好拎着袋子往楼上的自家走去。

他一边迈台阶一边想，这傻丫头，瞎说些什么。

回到家他才发现，满脸都是眼泪。

4

宁骏出发去新学校的那天，顾云染来送他。

“你这一走，和去荒岛有什么区别？”顾云染唉声叹气。

市郊的寄宿学校以要求严格著称，在校期间学生不能使用手机，最多每半个月回家一次，平日基本是失联状态。

“放心，办法总比困难多。”宁骏拍拍她的肩膀，虽然他也并没什么把握。

确实如顾妈妈所说，宁骏乐观开朗的性格让他很快和新同学打成一片。他的同桌有天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一边，向他传授和外界联系的绝密方法。

学校每周有两节在机房的英语听力课。虽然教学计算机不能安装聊天软件，打开花花绿绿的网页的话也会被老师一眼识破，但聪明的学生们还是从严防死守中挖掘出一些缝隙——趁着上课前的几分钟，偷偷打开邮箱，收发几封邮件。

从那时起，宁骏和顾云染之间的邮件往来，贯穿了两人的高三生活。

“你最近想吃什么？我和我妈说你想吃阳澄湖大闸蟹怎么样？其实是我想吃了，嘿嘿。”

“月考成绩不太理想，有点焦虑，啊，好烦！”

“你们学校有什么推荐的练习册吗？快透露一下。”

因为没有时间限制，所以顾云染的邮件总是很随意，想到什么就发什么。从学业，最近看的书和电影，到家里的近况、学校的趣事，甚至食堂门口经常蹲着的大黄猫。

而宁骏的回信通常很简短。在没有机会接触电脑的时间，他会构思好要和顾云染说什么，压缩成简短的几句话，飞快地打字发送，生怕被人发现。

虽然偶尔会吐槽女生发的碎碎念邮件太多，他有时都来不及看完。但就是一封封邮件的传递，为他枯燥的学习生活带来了期盼与乐趣。

这些柔软的、错落的细小瞬间，像光一样，慢慢弥合了他和整个世界之间的裂痕。

偶尔学校放假，宁骏会在顾云染家借住一天，吃顾妈妈特意为他煮的菜。

自從他母亲去世后，顾云染好像也跟着他一起长大了，不再对着他耍小性子，变得温柔体贴许多。每次他回来，她都忙前忙后给他收拾东西，走的时候也会塞上一大包零食水果让他带走。

说实话，宁骏有时候还会怀念那个每天对着自己呼来喝去的小女孩。

“最近降温，你平时记得把围巾戴上。”

“好啦，别唠叨了，像个小媳妇似的。”宁骏故意逗她。

顾云染恶狠狠地把包甩到他怀里，头也不回地上楼，只有泛红的耳朵泄露出一点端倪。

“我下个月不回来，你别等我，有事发邮件啊。”宁骏扒着楼梯扶手冲着女生远去的身影喊道。

5

高考结束后，宁骏拿回手机，也拥有了网上冲浪的自由。

两人自然而然地放弃邮件这种低效率的沟通方式，转而打电话、发短信，或者在网上聊天。

在他浑然不知的时候，顾云染竟然还在使用这个邮箱，像在大海中自顾自地扔下无数个晶莹的漂流瓶，期待他有一天能发现这些被遗落的宝藏。

宁骏又点开一封未读邮件，时间是大一刚开学。

“虽然一直没和你说，其实我觉得你超级厉害，一年时间成绩能提高那么多！最开始以为你说要和我去一个城市是开玩笑，没想到你真的做到了。

“阿姨知道你考这么好，一定很为你骄傲。

“未来大学四年，也请多多指教。”

宁骏不由得露出笑容。顾云染向来嘴硬心软，从没当面表扬过他，最多只是装模作样地抱着手臂说一声“还不错嘛”。

他回想起高三那年短暂的寒假，他和爸爸在B市过年。

“没想到放假更见不到，”顾云染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上的晚会重播，“等上大学后，见面可能就更难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去一个城市读书，就能经常见了。”宁骏在电话那边说道。

顾云染很早就想去北京读大学。她成绩优异，只要正常发挥，考上理想学校十拿九稳。

在学习方面，宁骏一直算不上灵光，对考学也没有明确目标，原本只想在本市读个差不多的大学算了。

想和顾云染去一个城市读书，想一直陪着她，这个念头，成了激发他努力的火种。

多少个难熬的夜晚，他端坐在桌前，咬咬牙让自己清醒起来。

手中握着的笔，还是顾云染有一次塞在他笔袋里的，简单的蓝色中性笔，笔盖上有云彩的图案。笔芯已经用掉不知道多少支，但他却从来舍不得换掉外壳。

最终两人如愿以偿，顾云染考上心仪的大学，宁骏也进了不错的学校。两人的学校都在大学城，距离不远，见面也很容易。

刚开学时，宁骏怕顾云染第一次离家住校不适应，怕她吃不惯食堂，怕她和室友沟通不畅，处处操心。

连顾云染的室友都笑称，宁骏简直比她的家长还称职。

“你怎么又给我买零食，上次的还没吃完呢。”顾云染给宁骏打电话，嘴里还不忘咔嚓咔嚓地嚼薯片，“我看你就是嫉妒我苗条，想把我喂肥。”

“不是让你一个人吃，给你室友们分点，”宁骏耐心地劝导她，“和大家好好相处。”

“我又不是小孩，这些我都知道。”顾云染撇撇嘴，“下星期我们学校有话剧演出，你来看吗？”

“行啊，你把时间发我，我没课就过去。”

宁骏挂掉电话，对上室友了然的眼神。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隔壁学校修双学位呢，”室友打趣道，“刚入学就有女朋友，太让人羡慕了。”

宁骏有几分脸热，攥着电话说：“别瞎说……还不是呢。”

6

宁骏打开一封新邮件。没有正文。

附件是一首歌，文件已经过期，但还能看到标题。

恋人未满。

7

“呼叫宁骏！呼叫宁骏！你已经半个月没有主动联系我！你是不是被外星人绑架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学习！每天在学校还学不够，还天天跑去给小孩上家教课。班主任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勤奋，都要感动哭了。”

大一时顾云染课程选得多，考试压力格外大，期末时自然减少了和宁骏的联络。

好不容易等到考完试，她放假回家没歇几天，就和父母一同去国外度假。当年的境外通信还不够畅通，和宁骏也只能偶尔聊上几句。

等又开学回到学校，顾云染才猛然意识到，她已经好久没和宁骏见面了。

她像往常一样给宁骏发信息，约他一起出门玩，却发现对方好像突然变得忙碌起来，不是在泡在图书馆学习，就是在校外打工。

“这才刚大一，那么着急打工干吗？”顾云染有些不理解，“最近缺钱吗？”

“只是觉得已经是大学生了，不能一直花家里的钱，想试着经济独立。”对此，宁骏这么解释道。

虽然每次都有正当理由，但被往复拒绝几次之后，顾云染难免泄气。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躲着我。”两人难得一起出门看电影，候场的时候顾云染故作严肃地问。

“我最近是真的有点忙。”宁骏递过来一杯奶茶，已经贴心地替顾云染插好吸管。

顾云染咕咚喝了一大口，嘴巴鼓鼓的，像只小金鱼。

“你不喝吗？”见他只买了一杯，顾云染问道。

“太甜了，你喝吧。”

电影开场，灯光暗下，顾云染把头转向屏幕，没再追问。

影片快结束时，宁骏接到电话，弓着身子离开影厅，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散场后，顾云染在门口的沙发上找到了“失踪人口”。他握着手机，靠着墙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看上去格外疲惫。

正在顾云染犹豫该不该把他叫醒时，宁骏突然睁开眼睛。

“散场了？”看到是顾云染站在旁边，宁骏冲着她露出笑容，还是她熟悉的傻兮兮的天真样子。

“你怎么没进去？”

“我怕来回进出影响到后面的人，再说也快结束了，就先在外面等你。”寧骏揉揉眼睛，“结局怎么样？”

顾云染其实想问是谁的电话，想问为什么他最近这么忙，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但最后她却只说：“结局太惨了，你没看到也好。”

8

大一临近暑假时，顾云染邀请宁骏来参加她的生日party。

“都是你的朋友，我也不熟，就不去了。”

顾云染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首饰盒。这里面是宁骏送她的生日礼物，直接快递到她学校。

“也有几个你认识的人，我们以前的高中同学。”顾云染解释道，“大家也好久没见，一起热闹热闹。”

宁骏犹豫了一会，才开口道：“那我尽量过去。”

“那说好啦，我等你。”

顾云染生日那天，天空晴朗得像是一块透亮的蓝宝石。

宁骏在路上经过一间花店，他慢下脚步，目光在橱窗里缤纷的花束上停留几秒，最终走了进去。

“选花送女朋友吗？”卖花的阿姨和蔼地笑着。

宁骏有些脸红，却还是微微点头。

“小伙子这么帅，女朋友一定也很漂亮。阿姨把花也给你包得漂亮点。”

精挑细选的几朵玫瑰花，被牛皮纸和丝带包裹成精巧的花束。

不知道是因为阿姨那几句亲切的话语，还是过于灿烂的阳光，此刻宁骏握着那束小小的玫瑰花，突然觉得被注入了无限的勇气。

他不由得加快脚步，甚至有跑起来的冲动。

快到门口时，他被一个外送小哥拦了下来。

“哥们，我问个路。”小哥给他看订单上的地址，正巧是顾云染发给他的那个。

“就是这，”宁骏热心地点头，“我刚好要过去，你送什么，我帮你一起拿过去？”

“谢了，兄弟，但这单需要本人签收。”

宁骏看着他打开车后座的箱子，颇为费力地捧出一束巨大的，娇艳的，灼灼如火的红玫瑰。

“其实那天我等了你好久，以为你说临时有工作是骗我的，是想突然出现给我一个惊喜。但直到天都黑了，你也没来。

“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过生日，当然比不上你打工重要。

如果说之前顾云染还尽力维持友谊，生日会之后，她也有些力不从心。

从前两人隔着几十公里，联络艰难，也依旧想把生活中的点滴感受传达给对方。而现在仅仅隔着一条街，手机随时在身边，却再也没有了当初倾诉的冲动。

新生活把人推着向前走，只有顾云染还固执地抓着昨日的影子不放。

“十一去云南玩吗？”

“我可能没时间，课都排满了。” 宁骏一边听电话一边抬头看着地铁的指示面板。还有11站，应该来得及。

“好吧，” 顾云染倒是没有太意外，“宁老师太忙了。”

“抱歉啊，找你室友陪你去吧。” 他勉强在拥挤的车厢里找到角落站稳，换了一只手拿着手机。

顾云染唉声叹气：“她们都和自己男朋友出去了，没人陪我。”

地铁里信号不好，声音时断时续，从车窗望去，只有幽暗的隧道。

“你也找个男朋友吧。”

轰隆轰隆。

“你说什么？”

“我说，”宁骏深吸一口气，“你也找个男朋友吧，找个能陪着你的。”

电话那边沉默几秒。

宁骏觉得耳朵突然不舒服起来，刺耳的电流杂音击打着他的耳膜。

电话断了。

不知道是被顾云染挂断的，还是因为此刻地铁已彻底失去了信号。

9

“虽然你没能和我一起来云南玩，但大度的我还是决定把照片分享给你。”

邮件中除了这句话，就只有几张模糊的风景照。

自從小学在课本中读到美丽的西双版纳后，顾云染就对那里心驰神往。她拽着宁骏兴致勃勃地讨论行程，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看地图，约好长大一起去。

但最终完成这场旅行的，还是顾云染一人。

宁骏细细打量着这几张年代久远、像素不高的照片，试图从中找寻出女生的身影，却只看到了雪山，湖泊，还有西双版纳的繁花。

他直到现在也没有去过云南。

那通电话之后几个月，除了这几张照片，顾云染没和他联络，也没有再发新邮件。

再见面时，顾云染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出国了。”

宁骏愣了几秒。他早就知道顾云染有出国读研的计划，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顾云染的学校和外国学校有联合项目，两所学校各读两年，不仅能获得两个学位，对未来发展也有帮助。

“但我其实还没下定决心。” 顾云染用叉子戳着面前的比萨。

“你想去……就去呗。”宁骏低着头。

“那可是国外啊，人生地不熟的。我什么都不会，好怕一个人饿死他乡。”顾云染开玩笑地说道。

“早点出去适应一下也好。” 宁骏把顾云染面前被戳得千疮百孔的比萨换到自己面前，给她重新盛了一块完整的。

“你那么厉害，一定没问题的。”

宁骏揉揉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太久，眼眶难免有些酸涩。

他终于读到最后一封邮件。

宁骏：

展信佳。

第一次用这么正式的格式给你写信。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

一直以来，感谢你对我的照顾。你善良温柔，乐观有趣，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大概就是不喜欢我吧。

我知道，不喜欢我，不是你的错。

你总说很感谢我在高中时陪着你，但其实我也一直很感谢你，陪我走过那段难熬的岁月。

记得有一次模拟考，我成绩不好，整夜失眠，给你发些不知所云的邮件。吓得你跑去和老师借电话打给我，着急地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还记得你最后在电话里和我说，你相信我，一定没问题。

我一直以为，即使我们不能成为情侣，也会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但为什么人长大了，就会慢慢走散呢？

其实前几天我妈妈还问到你，我没和她说我们已经很久不联系了。

虽然你大概也知道，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我喜欢你，宁骏。

再见啦。

祝好

顾云染

10

“喂，爸。”

“不是说好以后不用打钱，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听到对面中气十足的声音，宁骏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习惯了，您就收着吧，有空再去医院复查一下腿。”

“你也攒点钱，这么多年因为家里的事，你一点积蓄都没有……”

“没事，我一个人也花不了什么钱。”

“现在欠的钱都还清了，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了，什么时候谈个女朋友啊？”

大一寒假前夕，宁骏在冬夜里接到一通电话，第二天就坐最早一班火车赶回了家。

治疗他妈妈的病花掉了高昂的医疗费，他爸爸为了能多赚些钱，轻信别人的花言巧语，铁了心跟着所谓的“朋友”投资，不仅拿出家中剩余的全部积蓄，还把亲戚朋友借了个遍，甚至抵押房产申请各种名目的贷款。

听到对方跑路的消息，他父亲气血上涌，眼前一黑，从楼梯上滚落，摔伤骨折。

对于刚进校园不久的大学生宁骏来说，巨额的借款和翻滚的利息加起来，无异是天文数字。

他坐在医院简陋的塑料座椅上，低着头拿手机反反复复地计算。按他们学校毕业生的工资，即使他父亲之后还能正常工作，也要父子俩工作十年才能还清。

宁骏攥紧手机，深呼吸几次，才忍住了没有掉下眼泪。

手机微微震动，顾云染给他发消息，问他寒假有什么打算，要不要一起去旅行。

在大学毕业的第五年，宁骏终于还清所有的欠款。

时间远比他之前预计的短。但这是他用从大一开始拼命打工赚钱，拼命学习得奖学金，省吃俭用一刻也不敢放纵换来的。

时间也足够长，长到足以让他把顾云染推开，和她彻底失去联络，消失在彼此的生活中。

他曾经以为，高中那段时间，那个女孩已经与他分担了最严苛的命运，迎接他们的，将是光明灿烂的未来。

所以他没办法把她再拖入更为黑暗的深渊之中。他甚至无法和她说明原因，怕她的善良使她陷入进退维谷的道德困境，承受本不应她承担的巨大压力。

宁骏也曾有过，想不顾一切把对方拥入怀抱的时刻。

在顾云染生日那天，宁骏遥遥地望着她，突然觉得有几分陌生。

他也確实有许久没有和女生见过面了。

高三的时候为了方便打理，顾云染剪了齐耳的短发，此刻头发已经长回原本的长度，柔顺地垂在肩膀，在阳光下如同泛着光泽的绸缎。

长发上，正戴着他几天前送的水晶发饰，在光照之下熠熠生辉。

多年以后回想起那个下午，他依旧能感受到那束光点，以及女生阳光下明媚的笑脸。

那一大捧红玫瑰被顾云染抱在怀中，衬得她的脸颊艳若桃李，像一个真正的公主那般甜美可爱。

而他只是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她，握着那束小小的没有被送出的玫瑰。

顾云染应该是美好的，轻盈的，像是天空中最自由的那朵云。她身边的人，应该能长久地宠爱陪伴她，让她没有后顾之忧，陪她去想去的地方，去做想做的事。

这些，当年的宁骏做不到，甚至在未来的许多年也无法做到。

所以他也没有资格霸占那个位置。

“你别不当回事，年纪也不小了，”手机那边传来父亲的唠叨，“之前说家里欠债不想耽误别人，我都理解。但现在你也该上点心。”

“要是你妈妈还在的话……”

父子俩都默契地安静下来。

为了打破沉默，他爸爸转移话题说道：“这次回A市，我还见到你顾叔叔，好多年没联系……他家女儿，叫云染吧，你还记得吗？你们以前上学时关系还挺好的。”

宁骏这边“嗯嗯”地应和着，另一只手滑动着鼠标，选中邮箱中的那些邮件。

“她今年也要结婚了。时间过得太快，总觉得你们还是不大点的小孩呢……”

鼠标光标落在按钮上，轻轻点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是啊。”宁骏看向窗外，轻声说道，又是一年盛夏，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我们早就长大了。”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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