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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拾遗》的修复

时间:2024-05-10

汪帆

此次我參加全国古籍修复技艺竞赛的参赛作品,是2015年国家级古籍修复技艺传习中心浙江传习所成立时,在导师胡玉清的指导下修复的明嘉靖十八年(1539)牛斗刻本《唐诗品汇》九十卷《拾遗》十卷《唐诗拾遗》。

当时面对它,颇感头痛。这本书的书衣护叶完全缺失,开首十几叶,书脚部分残破缺损,如同棉絮般蜷缩成团,完全分不清书叶层次。反面数叶,因存放时与外物接触反复搓揉,导致书叶褶皱纤维拉长变形,加之书叶受潮后产生霉菌,致使纸张纤维降解,韧性缺失,扭曲成团。在多重因素影响之下,最后的几张书叶呈棉絮状。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些破损书叶中的文字信息仿佛都潜藏在一堆棉絮之中,我们不但需要把这些“烂棉絮”按书叶层次整理好,让这些笔道字迹归于原位,而且胡老师还对我们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修复完成的书叶要柔软,不板结,纤维不成丝缕状,符合纸张表面结构特征。这也就表明,我们需要尽量摒弃使用大面积托裱的修复方法,另辟蹊径。

修复材料的取舍有讲究

借助科学仪器的检测分析,提取了《唐诗拾遗》的纤维形态图。我发现,纸张纤维成分单一,形态较细、壁上无明显胶衣,在纤维的中段常出现局部变粗的现象(即鼓肚),基本判断书叶纸性为纯三桠皮纸。在选纸的时侯遇到一个难题。因为,虽然我们单位修复用纸中存有纯三桠皮纸,可是无论从厚度还是纸面结构来说,都与修复对象相去甚远,权衡再三,还是决定选择汪六吉扎花做该书缺失处的基本补纸。因为汪六吉扎花属于檀皮与沙田稻草的混料纸,其纸张的柔软度和光泽度,与《唐诗拾遗》的书叶匹配度更高。

同样基于这一方法,我们又先后选取了合适的辅助补纸,采用宁波产的超薄皮纸用于溜口及固定残片、用安徽潜山产的薄桑皮纸加固轻微絮化处及纤维填补、使用馆藏皮纸作为天头絮化缺失处的修复、以贵州丹寨县产的构皮“迎春1号”作边缘絮化处的加固。修复完成后,补纸在书叶缺失处、辅助用纸在书叶加固处及纤维填补处各显其能,使预期修复效果更显和谐得体。根据实际情况,对修复用纸做出适当、适宜、适度的灵活选择,在不同破损部位使用不同的补纸,这一成功尝试也启示我:在古籍修复中,对于材料选择最重要的是相似性原则,也就是说,对于修复材料的取舍,不必拘泥于材质是否完全相同,不必纠结于原料是否完全一致,首先应从书叶的整体性上着眼,从纸张细腻程度、帘纹宽度、纸张密度、表面结构等入手,选取真正能达到与之和谐匹配的补纸进行修复。不同破损部位可以使用不同的补纸,而不是机械地单纯追求一成不变。

补纸染色需无“过”无“不及”

选定合适的纸张后,还需要对其进行染色加工。古籍经过岁月的侵蚀,纸张都会出现自然变色状态。《唐诗拾遗》从首叶的泛黄至尾叶出现的偏红棕色,色泽都各呈差异,如果使用一种染色纸,必然会在某些书叶中出现不协调感。古籍修复不同于古旧字画的修复。古旧字画修复时要求不失“古”的本色,追求被修补的部位与其本身浑然一体,即需要“全色”“接笔”,追求的是“四面光”“天衣无缝”。而古籍修复中,则要求选用补纸时遵守“宁浅勿深”的原则,既要考虑保留一定程度的可辨识度,又要兼顾修复后书叶的和谐之美。如何把握古籍修复中的这一原则,使古籍修复无“过”、无“不及”,是一个难度不小的课题。众所周知,在古籍修复中,往往会采用植物染料染色,有些植物染料,如藤黄、花青等,随着时间的流逝易挥发变色。而经过植物滤液(橡杭、红茶)染色后的纸张,经年累月后,颜色会不可避免地逐渐趋深。这就要求我们在染色的过程中高度关注这一特性,不但要考虑补纸使用时的“当下”之色,而且要未雨绸缪,为补纸将来可能出现的颜色变数预留足够的融合空间。基于这一当下实际情况,以及为将来留下进一步“色变”余地的考虑,我决定选用175毫升植物原料滤液作为基础色,分别兑入1000毫升、800毫升、500毫升不同量的纯净水,并兑入一针尖墨汁,染出三种深浅不同的同类色;再以175毫升植物染料滤液加500毫升纯净水,并兑人50毫升红茶滤液及微量墨汁,染出与末叶相匹配的纸张。同理,在匹配该书前后护叶时,我也考虑到了两者的色差,在染色时,有意识地使前护叶比后护叶浅两个色号,借此避免可能出现护叶与书叶颜色相差过大的结果,最终使得整部书看起来十分协调。在修复过程中,利用细微的色差,使补纸适用于不同的书叶,又以各种与书叶颜色相近的同类色、同性色组成统一的基调,使其产生整体和谐的效果,以“浅一色”去解释修复后的可辨识度,用整体协调性去阐述圆融之修复艺术性,我想,这应该就是一名修复师应该具备的基本审美意识吧。

最难得从“棉絮”中理出“头绪”

修复《唐诗拾遗》,给我印象最深的技术难点,在于揭开和展平。时隔六年,我还清晰记得,絮化的书叶,不能以张论,只能说是纤维与纤维之间纠缠在了一起;在分层的过程中,遇到书叶反复褶皱扭曲的情况,我们必须顺着它扭曲的方向,一点一点打开,并且分离,需要极度小心纤维的分层,避免下一张书叶的残破纤维絮粘连到上一张书叶;又不能抻拉纤维,防止笔道变形。记得修复中的一天,来了一名记者,观摩了整整大半个小时,才看到我从“棉絮”中理出指甲盖大小一片残叶中的一个“南”字。两人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她感叹说:“真的是太‘难了。”这个“南”字修复至完成,还得比照其他字迹的宽度长度,把一个个笔道推回它该在的位置,因为,纸张纤维早已拉扯变形,上面的字,连带着笔画也全扭曲了。

修复时,也切忌在书叶上直接涂抹浆水:毛笔一上纸,纤维即刻粘随笔尖,极其难以复位,即便能复位,纤维也与打湿了的棉花一样成丝成缕。同时,如果在絮化部位直接上补纸,它的强度远远大于已毫无纸性可言的“棉絮”。因此,我或在补纸上涂浆水,撤潮后覆于待加固部位,或者把补纸垫在残片下,把浆水透过破损部位或是纤维缝隙,渗到补纸上,顺势将残片固定,总之,一切为了增加书叶强度,使其可能挪动调整,在对局部有把握的情况下,再对整体进行修复。

在最少干预原则的指引下,我们往往希望不对修复对象进行过度干预,但在实际修复过程中,还是要注意对修复“度”的把握。以《唐诗拾遗》为例,部分絮化的书叶看似完整,纸张却毫无强度可言,指尖轻压或笔尖轻触,书叶纤维就会顺势断裂,此时,就不可僵硬地固守“2毫米”界线,需要把“度”适当放大一点,即适当扩大修复面积将补纸搭茬于纸性较强的部位,使补纸在书叶絮化部位到完整部位形成一个自然的过渡,以达到修复的最终目的,避免出现二次修复。加固时使用的皮纸,其选择也要适当把“度”放大一点。比如,宁波产的超薄皮纸用以加固轻微絮化的部位后固然手感柔软,但修复后,从书叶正面观察,絮化部位的纤维浮于补纸表面,说明其纤维拉力不足以承担起加强絮化部位的纸性作用,此时就要选择纸张较厚与纤维拉力更强的安徽潜山桑皮纸。当为则为,当止则止,以“度”衡之,辩证施“治”,使修复效果内外一致,和谐有序。以往,在对书叶边缘小面积破损部位修复时,往往习惯先将补纸超出边缘外进行修复,然后再剪边处理。在这次传习中,我从胡玉清老师那里学到了一种全新的方法,即裁齐补纸,与书叶边缘齐平修复。这种修复方法的基本要求是,在修复过程中,使补纸边缘与书叶边缘齐平。如果部分书叶边缘处原本就属弧形,补纸相应也需要随边缘形状而走。这种修复手法对修复的精细程度要求更高,看似增加了修复的难度,但从修复效果上看,由于省去了剪边这一道工序,相应的,也就不会使书叶边缘出现刀口新茬,修出来的书叶边缘也就会呈现出修复的部位与原书叶浑然一体的理想效果。

中国文化历来讲究中和之美。所谓“中和”,从方法论上说,就是适度、适当、恰到好处。古籍修复工作亦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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