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0
汪小帆
这几年,论起全国手工纸关注度,若是“开化纸”排第二,大概也没谁敢认第一了。
2017年3月,“开化纸研究实验室·杨玉良院士工作站”在开化纸技艺研究中心正式启用。同年11月24日,第一届古籍写印材料国际研讨会在浙江开化县召开,与会的世界各地代表,就开化纸的历史源流、制作工艺、分析检测等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其间,35部开化纸本古籍在现场展示,这是首次集中展现开化纸本文献,规模之大,品种之多,使参会人员赞叹不已。与此同时,对于开化纸究竟以什么为原材料,历史上的产地到底是不是开化县等问题的探讨,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2018年,国家图书馆的易晓辉先生在《文献》上发表论文《清代内府刻书用“开化纸”来源探究》,援引王传龙博士的《开化纸“考辨”》以及翁连溪老师的《清代内府刻书研究》的结论,进一步从史料、档案以及科学检测手段等方面,提出清代“开化纸”实为“泾县连四”,其原料为青檀皮等观点。针对开化纸古籍文献在社会与业界引起的高度关注,2019年11月,中国古籍保護协会古籍鉴定专业委员会主办了“开化纸古籍专题研讨会”,再次邀请专家进行研讨,提供了一个专题讨论的平台。
关涉开化纸的每一次会议、争论,总有一个人会被推到风口浪尖,此人,就是开化纸工作坊的负责人黄宏健。我第一次见到黄老师,就是在2017年开化的那次会议上,他驱车带我们前去参观工坊。也是那一次,我才知道他并非一直都是个做纸的匠人,最初,他的谋生手段是开饭店,只因为喜欢舞文弄墨,才对“开化纸”上了心。说真的,刚知道这一点,心里确实有点不以为然:半路出家,能做出好纸?随后,“开化纸”一次次被证实极有可能并非为开化县所产,而黄宏健所提出的在开化县复原“开化纸”的话,就总显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在2019年第二届传统写印材料国际学术研讨会上,黄宏健做了关于传统手工纸与现代生产的发言,提出立志做中国最好的手工纸时,被与会的一位藏书家当面质疑:“到底有没有把“开化纸”复原出来?”场面颇为尴尬。不过,黄宏健倒并没有因此而销声匿迹,反倒是常有消息在业内爆出:经过300多天的疲劳测试,最新研发出来开化纸,寿命可达2825年;与复旦大学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合作,开展纸浆生物漂白技术研究;世界级印钞邮票雕刻大师马丁·莫克使用黄宏健制作的“开化纸”,印制了作品《一带一路“帆船”》,并在斯德哥尔摩举办的英国伦敦皇家集邮协会150周年国际庆典上展出。我想,不管做出来的是不是曾经的“开化纸”,只要他能够坚持开发研究手工纸,对我们修复师来说,总归是件大好事。
2020年10月中旬,有机会去开化的根宫佛国文化旅游区参观。这个地方我早几年曾去过,所以预先联系了黄宏健老师,索性脱离一同前往的大部队,由他开车到旅游区接我,去他家访纸。
我和黄老师性格都比较直爽,上了车,并无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他告诉我,他们家目前使用的皮料因生态保护的原因,在没有人工种植的前提下暂时由国外进口的替代:楮皮,是泰国产的;雁皮,菲律宾的。他认为,国内的原料,生产周期不统一,在制浆的过程中会产生一些问题,进而影响纸张质量。而菲律宾的皮料,是统一人工培育的。“原材料很重要,设备也很重要,所以我这里已经开发研制了一套半自动的制浆设备。因为手工纸定量生产,全靠人工不行,产能低,工人技术不稳定,品控如何把关?我们一方面与复旦合作,一方面跟上海质量技术研究院和浙江质量技术研究院联系,由他们帮我们做检测,一边检测一边调整。”我不禁问道:“这样,岂不是变成半机器纸了吗?”“这在日本叫做机制手工纸。”黄老师很认真地纠正我,“机器制作但有着手工纸的品质,您想,未来做手工纸的人越来越少,而且每个人做出的纸都不一样,手工纸的发展如何顺应时代的需求?我们做出的手工纸,用上海德堡印刷机,可以一分钟印一千多张,但稍微有点厚薄不均匀,就卡上了。难道,还要让我们去用上世纪40年代的那种老式印刷机吗?全部使用雕版印刷也不现实吧。所以说,打造科技的平台再融合传统的工艺,创新的理念很重要。对,创新,没有创新的理念就没有办法持续发展。我们有信心能研制出半自动的抄纸设备,造出高品质的手工纸。”不断的有新名词从黄老师口中跳出,我恍然觉得,自己是在与身在科技前沿的技术人员交流。他对日本纸张也分外关注,这种关注并不仅仅停留在纸张本身,他甚至会从日本人的书写、刻印特点来分析中国和日本纸张的特点,这些考虑都是非常深入和实际的,听完有点意外。
车很快到了工坊,小院子与三年前没有太多变化,依然小巧精致,花坛里倒是多了不少植物,上面还挂着木质小标牌,名称一目了然:“杨桃滕”“构树”“青檀”,还有“荛花”。原来它们都是造纸的原材料或者辅料。黄老师托着荛花的枝条,叹惜道:“我们之前准备自己培植荛花,弄了几十亩的地,就是想从源头确保品质,可种下去2000多株,现在只剩下300株活着。”
院子的小平房后面,新盖起了一排二层小楼,楼前回廊的空地上堆放着荛花皮料的半成品,想来,这就是从国外进口的吧。一楼是一个大通间的车间式工作场地,大部分是机械化的制纸机器,不知道是不是黄老师所说自己研发的半自动机器,但我的吸引力早被坐在屋内的两位师傅吸引过去了,只见他们手里各拿一把镊子,在一盆清水样的稀浆料里挑捡杂质。这可是又费眼又费时的活儿,但黄老师却并不以为然:“上回打浆机没有清洗干净,浆料混进了一点杂质,捡掉就行,否则会影响纸面清洁度。”工场深处,有一个小房间,是黄老师从江西鹅湖纸坊请来的何姓抄纸老师傅的工作间。人是从江西请来的,可这抄纸的方式却非江西的,而是黄老师自己研究实验出来的。水槽边上,也放着把精细的小镊子,何师傅偶尔拿起小镊子去捡出纸面的杂质。看来,他们这里做纸,要求真的是很高。可按照这样的方式,如何能出量呢?黄老师告诉我:“何师傅光纸(纸张上焙墙)做得比我好,他做一辈子了,但抄纸不如我。你别不信,我抄纸很不错,但太忙了,每天只能抄个一百多张,有时候甚至只有几十张。数量先不去管它了,关键是先考虑要做出好纸。而且,我不是研发了设备吗?将来抄纸也可以用机器替代,这样,品质才能有保障。”他边说边往外走,而我却被堆放着干浆料的四个箩筐吸引住了。因为,有意思的是,这四筐浆料颜色深浅不一,或者说,颜色由深至白。经黄老师一指点才明白,他们是采用生物酶技术进行漂白工艺的,黄老师的说法很通俗形象:“用生物酶把木质素吃掉。”其实生物酶技术在纸浆漂白中的应用时间并不短,它的作用原理就是通过酶与浆料中化学成分的反应,提高浆料的可漂性,并直接降解木质素,以提高浆料白度。生物酶漂白纸浆是一种绿色环保的技术,可有效降低纸张生产所带来的环境污染问题。但是在传统手工纸制作中使用,至少我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生物酶漂白纸浆,有利有弊,它实际上就是一个活性细菌,可以通过加温加压等方式,使它发展成为一个群体,把木质素,就是那些黑色的物质吃掉,但它们发展太快,如果不及时提供新的原材料,它们就吃浆料,这是一个弊端。我们现在研究如何来控制活性细菌的发展速度,以及降解木质素的程度,人工控制一下,达到我们自己的标准。”听着黄老师这样介绍,突然回想起2019年11月在复旦大学举办的第二届传统写印材料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复旦大学谢守斌博士曾经做过题为《开化纸纸浆生物漂白的初步研究》的报告。看来,眼前这些浆料,正是他们研究、实验并且投诸生产的成果。
按照我访纸的惯例,总是会问问做纸人对纸帘的看法。黄老师认为,现在的纸帘密度不够,不光是竹丝的问题,还与绑竹丝的那根线有极大的关系。从帘子侧面看,现在的绑线都是圆柱形,每个打结的部位都突出于帘子平面上,绑结明显,帘纹就明显。过去的制帘师傅会抽生丝绑帘子,那样的丝绑出的帘子,打出的结都是扁的。“不是说“开化纸'帘纹细密,目测不明显吗?我想,跟这个絲线有很大的关系。中国科学院宁波材料技术与工程研究所就可以利用纳米技术制作丝线,不过他们要求的制作量很大,我们这一点帘子的需求量太不足道了。”事后,我查看了资料,从一些实践数据可以得知,各种规格的生丝,其横截面近似于椭圆形的,大体占了百分之八十到九十,不知道这个椭圆状的形态是否对制作纸帘有利?如果黄老师能够与相关研究部门开发研制出合适的丝线用来编织纸帘,也是有利于手工造纸业的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我们回到他的工作室,观看作坊内制作的各色纸样,看得出,黄老师很得意自己的作品,每拿出一张纸,就非要我猜是什么原材料的。我的眼睛毕竟不是显微镜,何况,他的制作工艺使得有些纤维特征并不明显。我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去猜测,差不多屡猜屡错,狼狈不堪,他就笑得格外开心。确实,纸面洁净细腻,甚至有点晶莹的光泽,经过搓揉试验后,这些皮纸不破不烂,甚至更加柔软如同丝绸一般,我倒也是心生欢喜。他这里也用机械设备制作出一些每平方米三克重的超薄皮纸,他也取出让我瞅瞅,问我这些纸可以派上什么用场。我试了一下纸张强度,觉得倒是可以用做古籍修复中的溜口。他挺高兴,因为他目前对自己手工纸的定位,就是纸质文物修复和高端印刷材料。
我们避无可避地又谈到了“开化纸”的“祖籍”问题。黄老师一脸坦然:“开化纸的原籍地是不是开化,现在造的纸是否达到明代或清代的开化纸水平我们就交由专家考证评论,关键是要拿得出好纸,只有做出好纸才能说明问题。我们不急,不会现在就产业化。我一定要做最好的手工纸,要把它们送去SGS检测(SGS是瑞士通用公证行的简称,是全球领先的检验、鉴定、测试和认证机构,是公认的质量和诚信的基准,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资格最老的民间第三方从事产品质量控制和技术鉴定的跨国公司),我希望未来,在国外修复中国古籍的人,不再使用日本手工纸,而是用上我们自己做的纸。我也希望,我们做的纸,能在国内手工纸领域内引起震动,推动大家一起制作好纸!”
下午,黄老师带我去参观他的荛花培育基地。荛花树苗与其他植物混种,相比旁边或茁壮成长或郁郁葱葱的植物,夹杂在其间的荛花苗显得有点纤细而孱弱。他连续从地上拔出数根枯死的荛花,再一次跟我说:“汪老师,我们之前种下去二千多株,上次来看就只剩下二百多株了,今天,看来剩下的就更少了,再继续努力吧。”
做出一张好纸,很难;做出一张让业内认可的好纸,更难;做出一张让国际上认可的好纸,难上加难!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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