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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风吹旧了小巷

时间:2024-05-10

孜黎

宁宁,我多想用尽一切去交换与你相伴的时光。

“易安,你慢点儿,要摔了,要摔了!”

放学路上,遂宁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过一整条清水街,少年人置若罔闻,将车骑得飞快,风吹得校服外套鼓起小小的风帆。

忽然“吱”的一声,刹车时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单车停在巷子口,遂宁毫无防备,一头撞上少年清瘦的背脊。

“好痛啊。”她跳下车后座,抬手揉着额头。

易安看她一眼,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兀自推着车往巷子深处走。

见状,遂宁赖在原地,夸张地“哎呀”一声,说:“头晕。”

易安身形一顿,放下脚撑停好车,折身往回走,走近了,瞥见那双杏眼里闪烁的泪光,原本板着一张脸的人忽然有些慌了神,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撞哪儿了?我看看。”

遂宁仰起脸,仍旧捂着额头,试探着问:“你不生气啦?”

哪里还顾得上同她置气,易安轻叹口气,重复一遍:“手拿开,我看看。”

“没事,我好了!”遂宁放下心来,笑嘻嘻地挪开手,光洁的额头上连一点儿红印都没有。

易安拿她没辙,转过身去推车,遂宁擦掉好不容易憋出来的眼泪,几步追上去,侧过脸打量身边人的神情:“真的不生气了吧?我错了,对不起嘛。”

事情的起因,是遂宁无意中看到班花林冉写给易安的信,她和林冉两人一向不对盘,遂宁觉得她矫揉造作,刚好林冉也看不惯她和谁都打打闹闹没个正形。

原来她欣赏的是易安这挂的学霸啊,说什么放学后留下来探讨问题,明摆着“醉翁之意不在酒”。

遂宁撇撇嘴,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于是提笔冒充当事人写了回信,约林冉晚自习后去操场散步。

易安的字迹她看了很多年,学得有七八分像,只是她沒想到,最后竟会害他平白受牵连。

“没生气,”易安的声音早已恢复如常,将她拉回现实,“该回家写作业了。”

“啊……”想到成堆的试卷,遂宁瞬间垮下脸,可眼下的情形,她哪儿好意思再厚着脸皮要作业抄。不过很快,她脑子一转,采取迂回策略,“易安,你饿吗?我有点儿饿了,今天食堂的饭菜好难吃呀!”

食堂的饭菜几十年如一日,就算难吃也不会是这两天的事,易安低低地“嗯”了一声,不接她的茬。

遂宁继续暗示:“阿婆做饭就很好吃,可香了,想想就特别馋人。”

易安看她一眼:“外婆知道你这么说,会很高兴的。”

遂宁扮可怜:“唉,爸妈肯定又出去打牌了,我只能回去泡方便面,将就将就。”

“嗯,”易安停下脚,冲某个方向扬了扬下颌,“你家到了。”

话都说得这么明显了……木头!遂宁急得跺跺脚,拧起眉头看了易安半晌,见他仍不为所动,转身就要走。

前脚刚迈出一步,耳畔就响起那道熟悉的嗓音,隐含了几分笑意,如她所愿地问:“去我家吃饭吗?”

遂宁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趣,给了台阶没有不下的道理,还生怕易安反悔似的,答应得飞快:“我去,我去!等我先回去收拾下书包,吃完饭我们一块儿写作业呀!”

转身时,她绑在脑后的马尾随之甩动,风送来女孩子发端的清香,易安心念微动,忽然开口唤住她:“遂宁。”

“嗯?”女孩子头也不回地应声。

“以后,不要再——”说到一半,易安抿抿唇,话到嘴边又拐了弯,“算了,你收拾好了就过来。”

Chapter 02

说起来,遂宁和易安只能算半个青梅竹马。

没记错的话,易安十岁那年才搬来永乐巷,彼时春光正好,遂宁踩在凳子上,从自家的围墙望出去,正好看见小小的易安背着包,目不斜视地走过她眼前。

“嘿,早上好。”她自来熟地开口,岂料易安毫无反应,直接拐进了她隔壁的小院。

那房子之前只得阿婆一个人住,遂宁一愣,又搬着凳子转移阵地——她趴到隔开两家的那面墙上,不死心地搭话,“我叫遂宁,你是谁啊,什么时候来的?”

等待她的回应,是易安快步走近偏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要换作一般的女孩子,也就该知难而退了,得亏遂宁脸皮厚,彼时她并不气馁,甚至用上了新学的成语宽慰自己:来日方长。

说起来也没有很长,是他们搬来的第三天。遂宁偷偷溜出门,混在巷尾的孩子堆里玩儿,不知是谁挑起话头,提到新搬来的易安。

“我就见过他一次,问他玩不玩弹珠,他没理我。”

“这么跩?有什么了不起的。”

“……”

七嘴八舌间,遂宁插话道:“你们没觉得他挺好看的吗?”

没被理睬的胖墩眉头一皱,十分不悦:“好看怎么了,能吃啊?”

“也不是,”遂宁慢吞吞地说,“但我妈说,好看的人不爱搭理比自己丑的也很正常。”

天地良心,这话的确出自她妈——汪女士之口。就刚出门前,她还听汪女士不厌其烦地和牌友感叹:“你可别说,隔壁那小孩长得跟瓷娃娃似的,太讨喜了,以前也没听易老太太说起过……”

但这话听在胖墩耳朵里,分明是赤裸裸的讽刺,他冷哼一声:“难不成他还理你了?”

想起不久前碰的壁,遂宁本想说“没有”,被胖墩脸上轻蔑的神情一激,飞快地改了口:“那是当然,他还约我一起玩儿呢!”

大放厥词的遂宁第二天就吃了闭门羹,许是阿婆不在,这次连门都没人给她开。

好在围墙不高,她摞了两个板凳,哼哧哼哧地爬上墙,刚翻过半个身子,余光瞥见易安拿着喷壶走出房间,一时没回过神,整个人就维持着狗爬式的姿势趴在墙上。

直到一片飘絮晃晃悠悠地从眼前落下,遂宁鼻尖发痒,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易安,后者显然也注意到了她,茫然地看过来。四目相对间,她一怔,尴尬地咧了咧嘴,然后抬起一只手去打招呼。

——完全忘了自己现在还吊在墙上的事实。

遂宁人生中头一次翻墙,就以身上多处擦伤和崴脚而失败告终,得亏老人爱种些花花草草,那一块的泥土还算软和,她才没摔着骨头。

易安扶她进屋,用棉签蘸了碘酒给她清理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疼、疼、疼,你轻点儿……”

“你刚说什么?”易安抬起脸,像是没听真切。

“我说,”遂宁以为他是故意计较自己翻墙的事,这会儿也觉得憋屈,几乎是用吼的,一字一句道,“你、轻、一、点!”

“哦。”易安点点头,动作当真放轻了许多,碰到擦痕时,还不忘轻轻吹气。

“你——”遂宁还想说什么,视线忽地被他左耳后挂着的物件吸引了去。

一个贴合耳朵轮廓的、另一端塞进耳朵里的物件。易安习以为常地解释,那东西叫作助听器,他的右侧听力无残余,左侧听力重度损失。

遂宁恍然,原来搬来那天,不是他不理人,而是没戴助听器,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一片寂静。

好半晌都没有声响,易安以为等来的会是同情而复杂的目光,可遂宁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耳郭,小声问:“这个挂久了,耳朵疼不疼呀?”

就是在那一瞬,他听见心底高墙轰然倒塌的声音。

Chapter 03

由于有一对热衷于打麻将的父母,遂宁从小在外面吃饭的次数比在家还多,其中,隔壁易家就是她常去蹭饭的地方。

她嘴甜,吃饭时又很捧场,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时刻注意身材,半口不肯多吃,一顿饭下来,哄得老人眉开眼笑,挥开要帮忙收拾的她,赶她和易安去院子里做功课。

吃得太撑,易安在木桌上演算,她绕着小院走了一圈又一圈,等坐下来时,那张数学卷他已做到最后一题。

遂宁摊开试卷,装模作样地拿起笔,眼睛却止不住地往旁边瞟。易安有一双漂亮的手,指节修长又白净,连带着写出来的字也格外漂亮。

她正起劲地写着偷看来的答案,额头却轻轻挨了一下。

“自己做,不会的我给你讲。”易安收回手,把卷子对折好,夹在了练习册里。

遂宁撇了撇嘴,老实不过三分钟,脑袋又凑过去:“你在写什么啊?”

是一封检讨书。

林冉晚自习后真的去了操场,自然没等来易安,倒等来了巡逻的保安。学校对早恋抓得严,一束手电光惊得操场上的学生四下奔散,大抵是心虚,抑或是紧张的气氛影响,林冉也混在人群里跑,结果下台阶时一脚踏空,摔得小臂骨折。

在班主任的逼问下,林冉道出了那个时间点去操场的原因,遂宁原以为自己死定了,易安却一口咬定那是他写的,默默替她领了罚。

班主任气得不轻:“易安啊易安,我说你什么好?你一个尖子生,就这么拎不清?”说完又环顾教室一眼,“还有你们,以后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给我收起来!”

为了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班主任对易安这样的得意门生也没手软,让他先交两千字检讨,周一升旗仪式后再罚跑十圈。

思及此,遂宁过意不去,撑着下巴问:“我请你看电影好不好?”

易安握笔的手一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小点,他抬起眼,对上少女清亮的眼,十六七岁的年纪,琥珀色的瞳仁莹润清亮。

“怎么突然说这个?”

“道歉嘛,总要有道歉的诚意。”遂宁含含糊糊,她没有说,之前无意间听阿婆提起,再过段时间就是他的生日了。

记忆里,他从未庆祝过生日。

“嗯,期中考完去。”易安应了声,继续埋头写检讨,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请你,但你这段时间上课不许睡觉。”

……遂宁觉得,他对自己真的可以说是没什么要求了。

周一的早上,诚意无处彰显的遂宁主动留下来陪跑,十点左右的太阳有些灼人,两人跑完全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遂宁稍微缓过气来,撑着膝盖看向脸色苍白的易安,脸上写满担心:“你、你没事吧?”

易安体质不好她是知道的,刚来永乐巷时,他三天两头地生病,阿婆变着法子给他调理了好久,这几年才有所好转。

可他只是摇摇头,递过来一张纸巾,示意她擦擦汗,直起身的刹那,他却身形不稳一个踉跄,遂宁吓一跳,忙伸手去扶。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高出她许多,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肩上,连带着她也晃了晃。遂宁一侧脸,两人的距离霎时拉得很近,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绵软的呼吸,她耳根一烫,竟忘了原本要说什么。

“快去树荫下歇歇,”一道甜美的女声兀地响起,遂宁受到惊吓般跳开,抬头就见林冉满脸自责地递过来一瓶未开封的水,“对不起,都是我害你受罚了。”

瞧瞧这教科书式的道歉态度,和她的胡搅蛮缠简直有着天壤之别。遂宁撇了撇嘴,接过水一把塞给易安:“快尝尝,这水是不是比别的都甜。”

Chapter 04

“你打我吧。”考试结束这天,遂宁拿着路上捡来的树枝,学廉颇负荆请罪。

大抵是跑步之后着了凉,易安本身抵抗力又差,第二天起就高烧不退,医生说是重感冒引起的并发炎症,要他好生休养,直接导致他缺席了期中考。

“别闹。”易安脸上恢复了血色,有些好笑地接过树枝扔到一旁,“不关你事,我也快好了。”

“那、那、那,你坐,别累着。”遂宁狗腿地拉来一把椅子,说,“电影就别去看了,你身体……”

谁知易安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取出两张保管妥帖的电影票,他摇摇头:“不碍事,答应你的,明天我们一起去。”

遂宁看一眼票面,竟刚好是她想看的那部电影,可她一番纠结,还想说什么,易安抢先道:“票退不了,别浪费。”

是一部小眾文艺片,遂宁奔着宣传去的,事实证明她高估了自己的水平,开场没多久,她就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兀自睡得酣甜。

等她醒来,电影刚好散场,灯光大亮,刺得她眯了眯眼,这才发觉自己枕着易安的肩膀睡了好久,后者倒是坐姿端正,像是认真看完了整部片子。

遂宁坐直身体,难得有些不好意思,问:“好看吗?”

易安收回视线,轻轻地“嗯”了一声,影片里的人,好像曾经的他啊,曾经和钢琴为伴的他……可惜他远没有那份可以重来的幸运。

遂宁误以为他在生自己的气,讨好地拉了拉他袖子:“别不开心啦,我有礼物要送给你哦!”

“当当当当——”少女自带音效,从包里摸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盒递给他,“生日快乐,记得回家再拆!”

易安垂眸看着盒子,今天是他的生日吗?好半晌,他才抬起眼,轻声道谢。

有遂宁在的地方总是热闹的,回家的路上,她一会儿吐槽出题人无情、一会兒又聊起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八卦,仿佛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但并不令人觉得聒噪。

易安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走近巷子口时,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

一辆挂着外地牌照的小车停在巷口,那样的豪车在本地并不多见,更何况是在地处老城区的永乐巷。

“不稀罕,带着东西给我滚!”老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到耳边,隔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她出离了愤怒。

易安率先反应过来,拔腿就往深巷跑,遂宁跟在他身后,恰好撞见一个中年女人被阿婆推搡着赶出门。

“小安,你……”女人转而去拉易安,即将碰到他胳膊的前一秒,却被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皱了皱眉:“你来做什么?”

“是妈妈错了,你跟妈妈回家好不好?”

遂宁打量着那个女人,易安的眉眼确有六七分像她,可他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冷淡:“你走吧,我哪儿也不去。”

僵持间,阿婆不知几时回房拿了扫帚出来,对着女人一顿胡乱挥舞。

终于把人撵走后,阿婆沿着门框滑下去,像要窒息般使劲捶打胸口。

易安急忙去屋内找了药,和着温水喂阿婆吃下,他轻拍着老人的背部,侧脸轮廓隐在阴影里,让人辨不清情绪。

遂宁担心得要命,良久,阿婆总算缓过气来,她这才发现,易安握杯的手都有着细微的战栗。

Chapter 05

都说“病来如山倒”,平日里看起来还算硬朗的阿婆自那天气得病倒后,身体状态便每况愈下。

眨眼就是寒假,正值隆冬时节,南方小城湿冷得不像话,遂宁在厨房帮着易安煎药,清苦的中药味霎时弥漫开来。

这些日子,她已大致将易安的事拼凑了个七七八八,往事冗长,可真正说起来也不过寥寥几句话的事。

阿婆的女儿易苓,也就是易安的母亲,在年轻时和一个流浪歌手私奔。易安出生那年,歌手却意外去世,他一生漂泊、落魄,至死也没能站上明亮的舞台。

失去丈夫的易苓非但没有消沉,反而不要命地打拼,从销售一路做到了管理层,她将所有心血耗在工作和易安身上,似是为了完成丈夫的遗愿,从易安识字那天起,便开始培养他的乐感,易安也争气,钢琴弹得尤其好。

直到六岁那年,他发现自己对声音的感知力在下降。

可他对谁也没说,倘若不是他十岁时被老师发现了端倪,他想,他大概会瞒着所有人,背负着母亲的期望继续前行。

“后来呢?”遂宁追问。

“后来,听力受损的我没办法再上台,”易安仿佛说着旁人的事,格外冷淡,“她去福利院挑了一个还算有天赋的人。”

宁愿挑毫无血缘的小孩从头培养,也不肯再平白浪费精力在他身上。

——难怪他不爱过生日,原来从出生那天起,他的人生就不是为自己而活。

遂宁想,做母亲做成这样,真是薄情啊。或许也不是薄情,而是满腔爱意悉数给了已经去世的那个人,才会不遗余力地去完成他未完的舞台梦。

可于易安而言,她的确是残忍的,也不知眼下是怎么后悔了,突然又要回来接他走。

“易安,你恨她吗?”遂宁小声问了这样一句话。

话问出口,许久都没有回应,易安静默地往灶台里添加柴火,片刻后,才淡淡地开口:“谈不上恨。”

“那你……会跟她走吗?”心底最想问的话,终于问出了口。

“不会。”这次几乎没有犹豫。

遂宁无端松了口气。

过完年,再开学就是高二的最后一学期了,从前念走读的学生在班主任的多次强调下,纷纷选择了住校,遂宁拗不过家里,床单被套都被打包送到了宿舍。

最后,全班只剩下易安一个走读生。

班主任多少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也就不再勉强。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易安天蒙蒙亮时就要起床,替阿婆做好饭再匆忙赶到学校,晚上再回去煎第二天的药。

遂宁担心他吃不消,试图劝说:“你别逞强了,让阿姨回来照顾阿婆吧。”

易安坚持:“我自己来就可以。”

怎么也说不通,遂宁生了他的气,口不择言道:“你自己不也是病秧子吗?!你考虑考虑自己行不行,你累垮了,阿婆谁来照顾?”

她本意是为他好,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有些伤人,想要收回却已来不及,一时又急又后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没关系的,我可以兼顾,”易安好脾气地反过来安抚她,“遂宁,你信我吗?”

他说要兼顾,就真的做到了。即便学校家里两头跑,他的课业也一样不落,成绩依然遥遥领先于众人,遂宁只当他生来有读书的天赋,却不知那是他压缩睡眠时间挑灯夜战的结果。

保送名额下来时,就连遂宁都和大家一样认为,他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可他却放弃了保送的机会。

逢人问起来,易安就轻描淡写地回:“我想念的大学不在B城。”

Chapter 06

时间一刻不停地推着人往前走,那年的最后一天,一中仍照常上课。

第二节课后,易安忽地被班主任叫出去,一直到傍晚,他的位子都空着。遂宁愈发心慌,索性装病请假回了家。

以往这个点还泡在麻将馆的父母竟都在家,面色稍显凝重,遂宁有种不好的预感,迟疑地问:“爸妈,怎么了?”

“唉,今天易老太太不好了,我和你爸把她送到市医院,刚回来没多久。”

闻言,遂宁放下书包就往外跑:“我出去一下!”

遂妈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她身后扬声追问:“哎,不是……臭丫头去哪儿啊,今天是放假的日子吗——”

遂宁置若罔闻,加快脚步跑出了小巷。赶到市医院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她照着导医台的指示刚走到对应楼层,就捕捉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连着喊了好几声,易安都毫无反应,直到她几步追过去拍上他肩膀,少年才抬眼看过来。

大半天不见,他头发有些凌乱,嘴唇也起了裂纹,遂宁心下一緊,小心翼翼地问:“阿婆她……还好吗?”

易安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像是没有听懂她在问什么,眼神茫然得像失了焦距,好半天他才张了张嘴,哑声道:“走了。”

短短两个字,即便他没再说什么,遂宁也能感觉到他心底翻涌的难过,她来不及思索,动作已经先于思维,轻轻抱住了少年单薄的身躯:“阿婆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她只是换了种方式陪我们。”

明知是大人哄小孩的一套说辞,她仍希望他能从中得到一丝安慰。

当晚,易安回永乐巷替老人收拾遗物,得到消息的邻居们帮忙在门前挂起了灵幡,又一遍提醒了他们阿婆已然逝世的事实,暮冬时节的风吹过小巷,冷得刺骨。

第二天还要去学校的缘故,遂宁被家人催着早早上了床,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放心不下易安,到底是偷偷爬起来,轻车熟路地翻墙进了隔壁院子,以免惊动父母。

岂料易安就坐在阿婆常坐的藤椅里,他弓着背,头抵着交握的双手,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怎么在这儿……”遂宁嘀咕,走过去摇了摇他胳膊,“易安,回房睡好不好,不然冻——”

话音却在少年抬起头的刹那戛然而止,遂宁怔住,头一次见易安红了眼眶。

深感言语的苍白,这次她不再多言,而是搬来小板凳坐在他身旁,好陪他熬过这漫漫长夜。

大抵是到了十二点,夜空中忽地绽开一束束绚烂的烟花,外边的世界纷繁热闹,人人都在庆祝新年第一天,而易安在这世上的至亲之人,却永远地停留在了旧的一年。

“会是哪颗星呢?”忽地,他开口打破了小院里令人窒息的寂静。

遂宁又是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应自己傍晚那句话,心头没来由地泛酸,她努力挤出一个笑:“最亮的那一颗。”

Chapter 07

返校后,遂宁借同学手机往家里打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才知在她来学校前不久,易妈妈已连夜搭乘飞机赶回,着手处理阿婆的身后事。

她稍稍放了心,听课难得那样认真,一个人做两份笔记,生怕遗漏了重要的知识点,却忽略掉十几年的知识体系不会因为几天缺课而溃散的事实。

就像她同样忽略了,期末考前夕易安回了学校,却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考完那天,时隔一年多,两人终于再度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前夜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覆住了路上的枯枝落叶,一脚踩下去,能清晰地听到脚底传来的窸窣声。

遂宁一步一步循着少年的脚印走,状似不经意地说:“还有小半年就要高考了。”

“嗯,”易安没有察觉她的小动作,依旧闷头往前走,“高考完……我会搬走。”

坦白讲,遂宁不是没想过这个结果,阿婆去世,易妈妈就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他选择回去,其实无可厚非。

她之前是想叮嘱他好好备考,听他这么讲,又临时改了主意,问:“那你打算报考哪所大学啊?”

易安迟疑片刻:“C大。”

遂宁顿住脚。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班里组织大家填写了目标院校和高考宣言,就贴在教室后面那块黑板上。众所周知,林冉的目标正是C大,而以易安的成绩,明明还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可又为什么不能是林冉呢?

遂宁想起过往她从未放在心上的细枝末节:易安那次生气,气的或许不是她恶作剧,而是因为她捉弄的对象是林冉;送水时,她自作主张地替他接下了那瓶水,可他原本就没说过要拒绝;他拒绝保送去B大,也是因为想去C城吧……

没听到脚步声,易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过来,遂宁压下翻滚的情绪,扯了扯嘴角,口是心非道:“C大啊,的确是不错的学校,你肯定没问题。”

唯一的问题……遂宁忽地退缩了,把想问的话憋回心里,扬起笑脸道:“快走吧,好冷!”

一年又一年都这么过去了,何况是短短几个月的光阴,传言里厮杀激烈的高考结束得很平静,遂宁被分到外校的考场,她交完最后一门答卷,慢吞吞地往家里走。

她想走慢一点,再慢一点,仿佛这样就永远不必说再见。

走到一半,她猛地想起什么,着急地跑到路边去拦车,比起说再见,她更怕来不及说再见,可赶上下班高峰期,柏油路面上的车流汇成河,愣是堵得动弹不得。

她咬咬牙,一路狂奔过人行道、天桥、十字路口……夏季的热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跑得急,途中还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肘和膝盖擦破了皮,可她像是失去了痛觉,爬起来继续跑。

那样紧赶慢赶,快到家门口时,总算见到提了行李箱出来的易安。

“你……”遂宁瞥到他身后的易妈妈,因疾跑浮现在脸上的红晕又深一层。易苓善解人意地笑笑:“你们先聊,小安,我去车里等你。”

两人相对而立,遂宁忽地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该从何说起,混沌中,她听到自己问:“生日礼物……你看了吗?”

易安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侧身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盒:“我可能没办法带走了。”

就是她送出去的礼物啊……遂宁胸腔某处闷闷地疼,笑得比哭还难看:“送出去的东西,哪儿有收回来的道理。”

易安固执地伸着手,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遂宁拗不过他,刚接过盒子,巷口传来几声催促的鸣笛,她急忙问:“你会写信给我吗?”

易安避而不答,握着拉杆的指关节用力得泛白,最后也只是拉着行李与她擦肩而过,轻声道:“再见。”

因为喜欢的另有他人,所以以后不必再联系了——遂宁能解读出的,只有这条信息。

滑轮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青石板路上,紧接着是汽车引擎的发动声,她打开盒盖,里面是九十九只千纸鹤和一颗叠得饱满的星星。

如果再细心一点,就会发现,每一张折纸都写满了少女的祝福与心事,星星那一张写的是:你喜欢沿海城市吗,我们考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好不好?以后每一年的生日我都陪你过。

擦伤的地方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直抵心尖,遂宁这才后知后觉地掉了眼泪。

Chapter 09

九月来临时,遂宁如愿去了喜欢的海滨城市念大学。

她加社团、忙比赛、做志愿者……室友打趣说,院长应该把她的照片挂在学院大厅,给下一届学弟学妹们做榜样。

遂宁四两拨千斤地应付过去,只有她自己知道,就算忙成这样,心里仍有一处空洞,总也填不满。

大一那年的寒假,高中时的班长组织了聚餐,遂宁隐约抱着期待赴约,想见的人却连影子都没见着。她闷头啜酒,喧闹中不知谁提了一嘴:“学霸呢?他可是我们这一届考得最好的。”

“问班花咯!”有人朝林冉挤眉弄眼,遂宁也不由得抬眼看去。

“别瞎起哄。”林冉的脸色却并不好看,甚至有几分不合时宜的肃穆,“易安他……病逝了。”

人群陡然安静下来,第一反应是开玩笑,转念又想,谁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林冉低声开口:“起初我也不信……大概是去年国庆节的事,我打电话给他,想借他的笔记给我表妹,但电话是他妈妈接的,阿姨亲口说……”

她不忍再说,众人沉默着,遂宁面上不显,指甲却已掐进掌心。

那串烂熟于心却自他离开后从未打过的号码,遂宁终是鼓起勇气拨了出去。

没多久,电话被人接起,易苓的声音略显疲惫,遂宁握紧了手机,竟不知怎么开口。那端顿了顿,问:“是宁宁吗?”

遂宁轻轻地应了声,易苓似是叹了口气:“有一样与你有关的东西,阿姨想了很久,还是应该交给你。

“希望你不要埋怨小安。”

几天后,遂宁收到的是一个笔记本,再熟悉不过的字迹,看到最后一页,她才恍然明白自己错过的,竟是易安这短暂的一生。

尾声 易安

日子所剩无几时,我想起你的次数反而日渐增多。

我原以为命运待我不算太坏,至少还遇见了你,不是吗?

记得那次你冒充我恶作剧,我头一次觉得生气,气的是你无意间的行径。

——以后,不要再把我推给别人了。我那时其实是想说这句话的啊。

收到你送的生日礼物,我想象着你略显笨拙地折纸的模样,恨不得立刻告诉你,你这么可爱,我当然愿意和你去同一座城市上大学,但高考还早,我不应挑那样的时间。

放弃保送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你说喜欢海滨城市,可B市不是。

外婆过世那天,我独自坐在院子里,周遭夜色沉沉,了无生气,然后你就出现了,默默守在我身边,乖得让人心生柔软。

你说,外婆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明明是哄小孩的语气,我却莫名眼眶一热,赶忙别过脸,怕你看见我的狼狈。你一定不知道,你亦是我心里那颗星星。

那时,直到那时——我仍妄想着我们能永远。

后来,一纸体检报告打碎了我的梦境。我才知道,父亲的去世从来不是什么意外,而是死于一种罕见病。我高二那年,母亲才听闻那病有遗传的可能,匆忙赶回来想带我去医院看看,可那时的我哪里听得进只言片语,只顾想着法子赶她走。

这病只有百分之五十的遗传率,她见我那副模样,心怀侥幸赌了剩下那百分之五十,可惜我们都输了——其实早有预兆的,听力受损便是漫长潜伏期里的征兆之一。

宁宁,我在心底这样叫了你无数次,这是第一次坦然地念出声,遗憾的是你不在身边。

话又说远了,其实我也后悔过,如果我当时对母亲没有心生怨气的抵触,是不是就能陪你更久一點,可当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的时候,我想,我大概注定会失去你。

母亲仍劝我同她去国外做手术,或许会有一线生机,我不愿意,比起渺茫的希望,我更希望剩下的时间和你待在一起。

可母亲说,亲眼看着自己所爱之人死去,痛苦程度不亚于锥心。我可以理解,当年她对父亲不就是如此?所以父亲去世那么多年,她仍旧想要替他完成梦想。

你喜欢我吗?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深深喜爱着你。

所以我自私地想,高考之后再走吧,让我能多看你一眼,再多一眼。

无数次我都止不住地想,和你告别那天,我究竟是怎么忍住了千万次回头的冲动。需要插氧气管才能维持生命时,我想明白了——我怕你看见我这副模样,更怕你因此难过。

还有一件事,我欠你一声抱歉——我对你撒了谎,我对你说想去C大,其实是假的。

你那样傻,肯定不会发现,那颗星星上的留言,我早已给出了回答:都好,喜欢每一座有你的城市。

但愿你永不会发现,因为这次,我是真的要同你告别了。

意识再度昏沉时,走廊上有人低低哼起一首歌:都是我还来不及学会勇敢/恨这一生太短暂/我愿意用所有去交换/换为时还不晚……

宁宁,我多想用尽一切去交换与你相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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