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0
别角晚水
原来,从来都是她自作多情,她用了这么长时间,千方百计,只为了听他说一句,除了她,谁都可以。
——她对他足够狠心,他每一寸所能触及到的温暖都是她给的,要他上瘾,却又逼他断念。
【1】
祁斐挨打的时候,谢绾青正窝在二楼雅座上嗑瓜子。刚落了一碗炒元宵的胃里暖烘烘的,她吞一盘瓜子,又呷一口热酒,眼睛眯得极畅快,可不过是多向一位美貌乐伎瞅上两眼的工夫,楼下已经掀了桌子,笔墨纸砚一通乱飞,吵闹声此起彼伏。
谢绾青右眼皮突突直跳,半醉半醒地趴在围栏上往下看。祁斐白色的中衣半敞着,露出弯月般一对锁骨,他在熙攘中被拽歪了玉冠,一蓬乌发如云似锦地堆在削薄的肩上,勾魂夺魄一般好看。成婚一月有余,连她都不曾窥得的春色,竟便宜了这帮酒囊饭袋!谢绾青在手绢上蹭掉口水,愤愤不平地一拍围栏:“还愣着做什么?兄弟们,抄家伙,救姑爷!”
这里是素光阁,传言中西庭国第一风雅所在,隔三岔五就斗诗比画,往来出入的都是高门显贵,彩头一个赛一个丰厚。据说今儿个闹事的是沈太宰家的小公子,偷了传家的宝贝来斗诗,先是输了一局,正不服气呢,半道儿就被家人逮了回去。小公子心气儿高,越想越恨,拼着翻墙崴了脚愣是一瘸一拐地钻进素光阁,扬言非要和“那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黄毛小子”重新比个高低。
这“小子”便是谢绾青寻了八条街才找着的新婚夫婿祁斐。显而易见,他又一次赢得不费吹灰之力,沈小公子输了传家宝,恼羞成怒,斜着眼睛对祁斐横看竖看,越看越不顺眼。他欺祁斐寡言,又寻思着自个儿在这天子脚下长大,鲜有世家公子是没见过的,只当祁斐是个不懂规矩的生客,脾气上来,一声令下,左右跟丁一拥而上,将祁斐团团围住。
说句老实话,对祁斐挨揍这件事儿,谢绾青一开始是想放手不管的。谁让他自成婚后便对她不冷不热,这会儿都临近她生辰了还跑出来瞎卖弄,就为了个劳什子传家宝?她人在楼上看不真切,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本想任他倒霉,借沈家的手让他长长记性,谁知沈家下人下手没个轻重,噼里啪啦一通乱砸,眼看板砖就要拍到祁斐头上去。她再也坐不住了,翻身跃下,干脆利落地拧断了领头家丁的一只手:“就你也配动他?”
沈小公子在看清谢绾青的那一刻,脸变得煞白:“谢……谢三小姐?那这位……这位是……”
祁斐始终负手而立,美得比这素光阁顶上的琉璃灯还教人心碎。方才打手都欺到跟前了他依旧不言不语,此刻倒开了口,声音温温润润,全不似方才斗诗时,他笔下的几首七律那般锋芒四射:“青青是我的妻。”
沈小公子的冷汗顷刻间冒了满额,他顾不得去擦,只口干舌燥地倒头便拜:“您想要什么,说便是了,臣下岂有不从之理?”
祁斐神色如常,和气地露出个笑来:“输赢自有规矩,光明正大,这是斗诗乐趣所在,岂能强取豪夺?”
这话一出,沈小公子却更为紧张,一迭声地告罪,连湿透了的额发都不敢拨。谢绾青听得心烦,中气十足地喊了句“起开”,沈小公子刚想应,却听祁斐“哦”了一声,竟自觉退到了她身后。
刚才那句“我的妻”言犹在耳,谢绾青实在憋不住,笑意从眼睛里流出来,害得面前的沈小公子又是一陣发虚。
“沈公子,我家夫君斗诗输赢何定?”
“自然是赢的。”
“可曾使了不正之法,谋夺您的彩头?”
“不曾!臣下今次所见,方知何为君子之风……”
谢绾青懒得听他拍马屁,就今日之事交代了随从几句,拽过祁斐转身走人。
长街人声喧哗,马车晃悠悠,一路上谢绾青和祁斐连着碰了好几次膝。她愣是绷着张脸,头仰得老高,平日里总是随着他转的眸子也像是有了骨气,翻着白眼,瞧也不瞧他。
刚到府门口,谢绾青一个箭步跳下,头也不回地往里冲,等候多时的陪嫁丫鬟秋薇迎了上来,捏着帕子小声问:“怎么不等等姑爷?”
谢绾青抢过帕子擦汗,嫁为人妇后许久不动武,几个虾兵蟹将就让她沾了一脑门的灰,若是被大哥二哥瞧见了,定要在父亲面前笑话她出嫁从夫,堂堂镇国大将军家英姿飒爽三小姐,如今竟也学得跟祁斐一般弱不禁风。
“姑什么爷?都到家了!”谢绾青没好气地指了指头顶“瑾王府”的牌匾。
“王……王爷……”秋薇结结巴巴地朝着撩起车帘的祁斐行礼。妙年洁白,风姿都美,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匍匐下拜,怪不得小姐宁愿做个老姑娘也非他不嫁。
“姑爷挺好,我爱听。”祁斐微微颔首,大白天的,他这周身气度,倒像是顶了一身水光月色,就和同谢绾青初见时一样。
【2】
谢绾青心口酥麻,她知道,祁斐这个妖孽,又要开始害她,偷了她的心仍嫌不够,还想盘踞在她灵魂深处,搅得她多看他一眼便不得安宁。
偏偏他都做到了。早在四年前,谢绾青爱慕祁斐,就已是天下皆知。
将军府手握重兵镇守边关多年,深得当朝成帝眷宠,阖府上下俱沐皇恩,行事自由无拘。谢绾青更是好命,出生时正值西庭升平盛世,不必同父兄一般披甲上阵不说,还早早地被赐了恩典,准许及笄前暂居宫中,和众皇子同殿读书。
她虽不曾亲历沙场,可自小仰慕将士铁骨,不爱红装爱武装,更对舞文弄墨毫无兴致。因此即便是圣上的旨意,她也仗着年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全然没把念书真正放在心上,直到祁斐出现。
那日是晚课,老师允了自习,她趴桌上小憩了没多久,便在一片哄笑声中痒醒,一抹脸,满手乌墨。她知道,这些皇子自命清高,从骨子里便瞧不起武将的女儿,想必又是趁她熟睡往她脸上画了乌龟。
每回进宫前,家里年长的教养嬷嬷总爱翻来覆去地唠叨一个“忍”字,说什么侍读是天大的福泽,千万要仔细些,断不可与皇子们起冲突。是啊,他们是天潢贵胄,那世代为西庭江山鞠躬尽瘁、马革裹尸的谢家呢?难道就是草芥沙砾吗?这一次,她突然不想再忍了。
她攥紧拳头,一拳挥出,本是冲着为首笑得最猖狂的那个,不想却砸在了祁斐的鼻梁上。她不知道这清瘦得几近孱弱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明明她的动作又快又准又狠,他一副文弱身板,怎么就能抢在前头,替他不成器的兄弟们挨了这一拳。她读书也有段时日了,先前怎么就没发现,长期低头坐在角落里沉默的少年,捂着鼻子对她温柔浅笑的时候,竟有这般涤荡神魂的风华。
那时她初初离家,头一回跳出话本子见着一个神仙模样又好脾气的少年,满肚子的火霎时偃旗息鼓。她迷迷糊糊地随他出了学堂,月上中庭,夜色寒凉,他卸了披风替她系上,又领她到了宫池畔,掬了水为她擦脸。彼时月华如水,池中潋滟水色却又如月皎洁,她偷偷觑他一眼,只觉他身上盈盈溅溅,比这月色水光都要清丽十分。
那年他尚未封王,只说自己行六,她拨着池水,按捺着心跳问他:“六殿下,你为何要帮那群浑蛋兄弟?”
他脸上露出些笑意:“并非帮他们,而是帮你。”
那一拳头,如若真打在其他金尊玉贵的皇子身上,即便谢家满门荣宠,成帝追究起来,也少不得脱一层皮。只有六皇子祁斐,年少失恃,亡母贤妃娘家又无权无势,不得今上钟爱,即使挂了彩也不会有人在乎。
他说得极为轻巧,眸中一丝波澜也无,她却听得鼻尖酸涩,仅有的一颗芳心,只想立时昭告天下,她的心已经许在了他身上,别人不在乎,她在乎。
谢绾青依旧不爱念书,但是她再也没有缺席过有祁斐的任何一堂课。将军府的小姐,生就一副直肠子,学不来忸怩作态的那一套,她既然对祁斐一见钟情,便打定了主意对他好,所有好玩的、新鲜的东西,但凡是她有的,全都眼巴巴地捧给他,生怕他不喜欢。
会打鼓的木偶,会唱歌的竹编小鸟儿,还有按一下就会嗷呜叫上一刻钟的布老虎……谢绾青至今不知道祁斐是否喜欢她送的这些礼物,他待人一贯温和却淡漠,她其实极想看见他气结发怒的样子,他越没烟火气,她就越心疼。
不过,祁斐在陪她念书这事儿上倒是不遗余力,她写字行文都渐渐有了章法,不用他手把手也能笔法端正。数月后,竟也能自己琢磨出几句歪诗来,每每摇头晃脑地吟出,总能换得他微微莞尔,这便是于她而言,最好的时光。
同祁斐相处久了,谢绾青的胆子也大了。有一回吃醉了酒,大半夜摸黑跑到他的昭明殿,嚷着要他听自己刚作的诗。于是将门虎女抱着小皇子的大腿醉得东倒西歪,吼出一句“一见六郎就欢喜,等我及笄定嫁你”便不省人事地倒了下去。恍惚间,她像是听见祁斐轻轻叹了句“真是大胆”,随即肩窝一热,她的身子悬了起来,不知偎进了谁的怀抱里。她只记得那怀抱温软暖和,比殿中的地龙还要烧得她心头滚烫。
她的确是胆大妄为,素来只有成帝和已故的贤妃娘娘唤他“六郎”,偏生她不服,借着酒劲去啄他的鬓角,不知羞地嘟囔:“以后做了阿斐的妻子,也是可以这样唤的。”
阿斐。祁斐扶额,真不知这丫头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一会儿“六郎”,一会儿“阿斐”的,怎么逾矩怎么来,可吊诡的是,他竟觉得很受用。
谢绾青醉得眼皮都抬不起来,自然不会知道祁斐心中所想,她只隐约觉得耳畔温热,他声音缥缈,勾得她心痒难耐:“已有了成句,何不写下来?”手心被塞进一支笔,她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沉香气息,就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把满腔少女心事尽数付于纸上。写完了,她又嚷着要找信封,把这首诗当信笺寄出去,可好容易封好了诗落款时却犯了难:这信,她是想寄给谁来着?
还是祁斐,握了她的手,落笔千钧:“六郎亲启。”
【3】
謝绾青醒来的时候,被子在身上堆成一个卷儿,床是酸枝木雕架子床,花纹是赤金色云蟒纹,这玩意儿谁敢睡!她当下就给吓清醒了,慌慌张张地翻下床,抬眼便瞧见祁斐闭目倚在书桌前,手支着额,像是睡着了。
她蹑手蹑脚地凑上前,想找到昨夜那封一时荒唐惹出的信,可小心翼翼地摸索了许久,仍是一无所获。窗外红日初上,晓风拂槛,祁斐眉间微蹙,似是将醒未醒,谢绾青哪里还敢乱动,料想这大概只是一场梦,压根儿就没什么信也没什么诗,踮着脚扭头就溜。
春日里风暖天晴,万物悠然生长。临近及笄,谢绾青的宫中生活一如往常,唯有一事起了变化,那便是那次醉酒之后,祁斐与她似乎亲近了许多。他开始唤她“青青”,也会主动关心她的学业进益,某日早课前,他甚至笨拙地翻了墙来找她,好好一个小玉人,摔得灰头土脸,只知拉着她的袖子,垂着眼说他娘亲的忌日到了,问她是否愿意同他一起祭拜。
谢绾青本就热烈单纯,旁人待她好一分,她便恨不得掏出心窝子来报答,何况那人是祁斐。她反拉住他的手,忙不迭地说她一百个一千个愿意,他手心迅速起了一层薄汗,不腻,却教人越发难舍,这便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最亲近的时刻。
在昭明殿,她见到了贤妃的画像,一袭素衣,斜插一支青玉簪,盈盈笑眼,温柔得不像话。祁斐虽不受圣上宠爱,但据说其母贤妃在时,圣眷甚隆,宠冠六宫,贤妃病故后,成帝悲痛至极,下令昭明殿内,凡其生前所用之物,务必原样封存,不得挪动一步。想必正是因着爱妃之死,老皇帝怕触景生情,这才远了昭明殿,也同时远了祁斐。
拜过贤妃后,谢绾青逆着光偷瞄祁斐,见他满目悲怆,越发下定决心,及笄后定要嫁他为妻,消解他这小半生亲情单薄之苦。成帝倚重谢家,赐予种种特许,中有一条,便是谢氏子弟婚嫁自由,因此想那封信虽是梦中之物,她的心意却绝不虚幻,等到及笄出宫,便央父亲请旨圣上,谢氏女儿与六殿下两情相悦,从此连理并蒂,白首不离。
在谢绾青的幻想中,西庭春光无限好,只待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料当头棒喝来得那样轻易,将她的真心实意碾得粉碎。她归家不过一旬,宫中便翻了天,先是皇后同母弟嘉烈太尉于朝会上遇刺身亡,后是一众当值的宫女内侍皆被遣散出宫,连太史令都对这桩惨案讳莫如深,而在这节骨眼上,祁斐不知何故搅了进来,纵火烧了昭明殿,成帝赶到时只救出贤妃画像的半幅残卷,龙颜大怒,将其幽闭宫中,静思己过。
说到底,谢绾青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哪里懂得其中关窍,她也并不在意这几件事之间有何干系,只知祁斐被罚入的华歆阁年久失修,阴森湿冷,他的身子决计无法忍受。于是她连夜赶赴边关,双足冻得殷红,跪在父亲帐前整三天,才求得一贯明哲保身的谢将军出面,为祁斐求得居所安稳。
再次见到祁斐,已是一年后。谢绾青随父兄入宫赴宴,见祁斐身处末座,身形尤显单薄,她痴痴地望了他许久,心尖几千句话来回翻涌,只盼他能抬眸看她一眼,一眼便好。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他自斟自饮,唇齿贴着酒盏缠缠绵绵,仿佛当年语声带笑,轻唤“青青”的那个人不是他。
她仍不死心,悄悄央了父亲去问她的婚事,父兄个个痛心疾首,骂她痴儿一个,全不知手握兵权的大将对天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将门幺女的婚事又意味着什么。皇后嫡子宸王资质平庸,太子位悬而未决,诸皇子中,此时谁娶了谢绾青,谁便有了将军府的支持,今上岂能轻许?况且祁斐孤僻乖张,又有错在先,怎堪良配?
骂归骂,谢大将军到底心疼女儿,禁不过她苦苦哀求,忍着怒气进宫探了口风,回来时却摔了平日里最中意的玉瓷瓶,指着谢绾青的鼻子痛斥:“真是老脸都要被你丢尽!你当他千般万般如意,可知他又是如何慢待你?我说你是非他不嫁,人家却说,除了你,娶谁都行!青儿,你醒醒吧,我谢家女儿,当配世间绝顶男儿,何必做小伏低,白白让人轻贱了去?”
原来,从来都是她自作多情,她用了这么长时间,千方百计,只为了听他说一句,除了她,谁都可以。
【4】
謝绾青记性不好,读书时最怕背书,默起诗词歌赋来更是常常有头无尾,唯独有一句诗,她自此记了三年,那句诗是“你若无心我便休”。
她再没提过祁斐,只日复一日更为发奋地练武,她说她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亲手高举谢家军的旗帜,随父兄一道荡平敌寇——这也成了后来几年里,她回绝源源不断的求亲者时百试不爽的借口。
朝局与后庭每时每刻都在变。三年里,一贯跋扈的皇后没能走出胞弟惨死的痛苦,郁郁而终;宸王失了倚仗,更为激进地谋求太子位,反让生性多疑的成帝大为光火;而祁斐,不显山不露水,终日闲散,却被封了瑾王,君心难测,是出自真情还是制衡之策,谁又分辨得清。
谢绾青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朝思暮想、掰着指头盼及笄的小女孩了,如今她是西庭最炙手可热的名门贵女,也是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不知在等谁”的老姑娘。她为自己立下比武招亲的规矩,若想娶她,必先问过她这一屋子的刀枪剑戟。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时至今日,她还在期盼着谁的到来,她只是徒劳地坚持着,等待着那个能让她心甘情愿丢下兵刃的人。
她撑了三年,连将军府的门槛都是被打出去的求亲者撞断的,直到北恒世子修书求亲,大哥二哥军营都不去了,连夜赶回围炉教育,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北恒是西庭邻国,自建国起虽与西庭小有摩擦,但名义上互为友邦,双方已维持多年和平,历代也有和亲先例,可像现在这般,世子直接向别国将军小姐求亲的,可谓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成帝器重谢家,同样也忌惮谢家,连为自己的儿子指婚都瞻前顾后,怎会容许西庭将门与北恒联姻?这事儿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告一个私通外国之罪,又该如何收场?
若是搁在平时,双方有约在先,既是比武招亲,技不如人的求亲者,打出去便罢。可北恒地处蛮荒,人人善战,世子更是枭雄一般的人物,谢绾青绝不是他的对手,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到了这一步,谢家对这门亲事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根本就是骑虎难下。兄长们忧心忡忡,谢绾青反倒镇定自若,她已经打定主意,彷徨待嫁多年本就只因她一人任性,祸事临头也自当她一力承当,绝不拖累家族,她无法左右比武结果,可她这条性命,还是能自己做主的。
何况,北恒世子目前仅是修书,毕竟还没来,不战而降,远比输了窝囊,谢绾青天生反骨,不撞南墙,誓不回头。她越加拼命地练武,不舍昼夜,只为在宿命到来时能多熬一刻,然而就在与世子约定的前一日黄昏,她等来了她的宿命。
祁斐像是跑来的,两颊微晕了点儿红,此刻抿唇站在庭中,昏昏然炫人眼目。
“你来做什么?”谢绾青握紧长剑,她这长达四年的等待,终于到了尽头。。
他体贴地只凝住她慢慢通红的眼睛,不去看她紧闭的牙关,不去看她颤抖的唇瓣,他缓缓地、小心地靠近她,伸手握住了她的剑尖。
鲜血从苍白纤细的指尖滑落,他似是不知疼痛地握得越发紧,另一只手掏出一纸薄笺,郑重地递到她面前去:“青青,我来娶你。”
那信上写的是“六郎亲启”。
她以为只是梦境的少年贪恋,穿越悠长时光,重新撞进她心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谢绾青,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祁斐面前,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5】
屋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谢绾青眼睛都被熏红了,依旧吩咐秋薇添些炭火谁叫祁斐怕冷。
她托着腮,眯着眼,细细打量她刚从素光阁捞出来的这个男人。无论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他总能这样轻易地牵动她的喜怒,而她甚至不曾问他,当初既然能当着她父亲的面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如今又为何要赶在北恒世子登门前要她愿赌服输。她实在不愿承认,她不敢知道答案。
好在现在比她更心虚的人显然是祁斐,他低着头,双手都藏在袖子里,神情极不自然。
“藏什么呢?”她丢了一记眼刀过去。
祁斐摇着头,任她把自己的手抽出,月前的剑痕犹在,经过沈家人的推攘,眼见又红肿起来。谢绾青怔了怔,一言不发地为他上药,她眼底的痛色几不可察,祁斐却看得分明,想去抚她的脸又不敢,忍了半晌儿,方才没头没脑地说:“青青,我记得你的生辰。我不是跑去跟人打架的,我是为了……”
他话到一半哽住了,攥着衣袍,不知在想些什么。谢绾青积了满眼的希冀渐渐黯淡下去,他总是这样,用坚冰筑起高墙,困着自己,也苦着别人。这些年,他们之间有过那么多悲欢曲折,她以为年岁且长,她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去等待他的解释,可是今天,在银丝炭冒出的刺目白烟里,她忽地有些倦了。她放下药,起身走了出去。
祁斐当然不会追出来。谢绾青孤独地在偏院中坐了许久,日光正暖,照得她昏昏欲睡,而后却隐约瞥见祁斐的身影一掠而过,从正门出去了。
她突然想起就在今晨出门找人前,秋薇吞吞吐吐地告小状道:“城中有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姑爷养了外室,连宅子都置办好了,全然没把小姐放在眼里。更可气的说辞是,姑爷本就与那女子情投意合,所以才在最开始拒绝与小姐的婚事,若不是北恒世子横插一脚,圣上怕兵权旁落,暗自施压,并以这外室性命相胁,姑爷必定还躲着小姐呢!”言语之间,大有为她打抱不平,顺道责怪她过于看重祁斐之意。想来秋薇打小在她跟前伺候,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却并不懂她。
祁斐在她最好的年华出现,承载的是她全部的绮念,她不怕他待她冷淡,要知道这世间有万万人便有万万种活法,她再恼也依然尊重他,可如若他当真心许他人,他的疏离只是因为她并不是他的心上人,那她定会真刀真枪地让他知道,谢家女儿的尊严不容践踏。
谢绾青跟了出去。
祁斐步履匆匆,连转数条街巷,果真在一座紧闭的大宅前停下。那宅子好生奇怪,连块匾额也无,檐上蛛网密布,显然已荒废多时,可门锁却锃亮。祁斐有规律地连叩数下门锁,谢绾青躲在隐蔽处,全身绷得笔直,既怕门开,又怕门不开。
她害怕的事终于到来。门开了,走出一位女子,穿得素净大气,面庞柔和秀气,唇角似乎随时带着笑。这便是他倾心的女子吗?温婉雅丽,像极了画上的贤妃娘娘,不像她,成天只知舞刀弄枪,连笑容都是硬的,硌得他生疼。
可是,真的只有刀剑才能伤人吗?她从自己骨骼里抽出利剑,只为保护他,可他却毫不犹豫地握着她的手,将她小心积攒了半辈子的温情尽数斩去。谢绾青啊,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她望着那扇将合未合的门,抹去淌了满脸的泪,提剑闯了进去。
大堂里遍地狼藉,像是已经被翻过很多次,那酷似贤妃的年轻女子目光焦灼,时不时地往房梁上看。谢绾青挑起剑尖,指着祁斐,眼睑颤得厉害,声音却低得微不可闻:“阿斐,你既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娶我呢?是为了她吗!”
她脚下踉跄,那女子惊呼一声“别动”,可她已跨过门槛,踩上地上那根早早设好的银线。刹那间房梁大震,无数利箭飞出,谢绾青兀自晃神,就被谁一把护入怀中,两人齐齐跌出门去。
她清楚地看见飞箭在祁斐瘦削的脊背上绽出血花,也清楚地听见他咬牙切齿地说:“谁说我,不喜欢你。”
【6】
祁斐昏迷了两天两夜,也不知他重伤之中是不是也保持警醒,掐好了时间似的,醒来的时候,正值谢绾青生辰将至。
他哑声询问时辰,见谢绾青红着眼说没错过,这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来,撑起身,往她鬓间轻轻插进一根青玉簪。这是贤妃画像上的原物,是她过世后,母家沈氏获赐的传家宝,也是他心心念念,想凭自己的本事,为谢绾青挣得的好彩头。那日素光阁骚动之时,簪子断成两截,他将它藏于袖中,不敢轻示。好在,现今一切安然。
“青青,生辰快乐。许个愿吧?”他终于可以牵住她的手,坦坦荡荡地说出这句话。
谢绾青嗫嚅着,又哭又笑:“那我希望,我和六郎今后的日子,能跟贤妃娘娘和陛下一样幸福快乐。”
祁斐闻言一怔。他沉默了很久,谢绾青才听见他语声低低:“不,我们别和他们一样。”
她疑惑起来,刚想追问,门外响起脆生生的声音:“哥哥,嫂嫂,我可以进来吗?”
是祁宁,祁斐的胞妹,也是荒宅中那个肖似贤妃的女子。
谢绾青替她开门,她踱步进来,瞄一眼谢绾青,又瞄一眼祁斐,柔柔地笑:“哥哥,我替你千辛万苦修好簪子,可莫要再弄折了。”言罢,也不等人有所反应,祁宁便行了个简礼,转身想要出去。
“阿宁,你要往哪里去?”祁斐目光沉沉,“别做傻事。”
“你已大好,我自是回宫去呀,”祁宁仍是笑,“你放心,禁闭三年,我什么都会做了,除了傻事。”
祁宁走了,顶着那样一张温和柔顺的脸,谢绾青却不再觉得她与贤妃如何相像。
祁斐告诉谢绾青,他的母亲,是被成帝赐了御酒,昭明殿中挣扎了四天,活活疼死的。这起因荒唐又可笑——贤妃伴驾南巡时途遇河盗,她运用自己的聪慧和对丈夫的一片痴心从中周旋,最终使成帝化险为夷。可言官竟就此事大做文章,弹劾她曾被河盗囚禁数夜,恐失清白,如若置之不理,有辱皇家尊严。那时他还年幼,眼睁睁地看着御医被挡在门口,更被贤妃连日呕出的鲜血吓破了胆。他的父亲明明可以让她痛快死去,却为了日后史书上“贤妃病故”的寥寥数语,让她在弥留之际忍受了四天极刑。
贤妃用生命换了如此残忍的“贤名”,而害死她的凶手,在她死后,于天下人面前乐此不疲地扮演深情,还有比这更令人作呕的事吗?
“那阿宁呢?”不觉间到了日暮,冷风一激,谢绾青的声音犹如泣声。
“阿宁嫁人早,驸马是西庭织造总局郎中的独子,与她青梅竹马,她的修补功夫也皆承自于他。三年前,阿宁查出当年掳劫母妃的河盗乃是皇后与宸王串通太尉,指使手下所扮,目的是彻底除去母妃一系,尤其是我。”他闭了闭眼,攥紧手心,“那张龙椅,我毫无兴趣,可我偏偏却成为母妃的夺命符。”
“那不是你的错。”谢绾青缓缓掰开他的指,他的手心里,剑伤再次沁出了血。
“阿宁冲动,未仔细勘察证据便上殿进言,不想那證据中竟有悉心安排的伪证,故意引她上钩,后党借机反咬一口,并试图攀诬到我身上。阿宁虽貌似母妃可性情刚烈,眼看替母妃报仇无望,竟趁乱拔了护卫的剑,一剑刺死了太尉。驸马与她情深义重,将全部罪责一力承担后,当庭自刎。”祁斐一字一顿,到最后,已经完全说不下去。
这便是他深藏多年的秘密,是他多年来心防沉重的原因,也是三年前他性情突变的源头。谢绾青不难猜到,事后他纵火烧殿,便是想利用母亲遗物,唤起成帝内心那一点儿微末的愧悔之情,事实上他也成功了,否则以刺杀太尉、陷害宸王的罪名,祁宁不会仅被软禁三年。
贤妃的事让他看淡情爱,祁宁的事又让他不敢爱人。那日他匍匐金阶之下,向成帝表明“除了她,谁都可以”,是因为,除了她,他不怕伤害任何人。可他终究没能瞒过自己的心,祁宁已被解禁多时,他抢在北恒世子前头接下谢绾青的剑,不是为了救祁宁,仅仅是为了,成全自己那一点微末的私心。
他无法看着她嫁给别人。
“青青,答应我,我们别和母妃他们一样,好吗?”
祁斐泫然欲泣的一双眼,谢绾青看得真切,怎能装作没看到。她伸手捧住他的脸,与他前额相抵,极尽温柔地点头,说“好”。
【7】
昭明殿里薄寒侵骨,成帝老迈,歪在榻上进气比出气少,却还固执地不让宫人烧地龙。只因他年轻时,便是利用地龙的便利,暗中逼死钳制他多年的顾命大臣,坐稳的皇位。
他已病入膏肓,朝野上下无不对至今空悬的东宫之位虎视眈眈,他谁也不见,身边只允一人随意出入昭明殿,此人便是祁宁。
祁宁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低头睨着昏昏沉沉的成帝。她知道,她被留下来,不是因为他有多信任她,而仅仅是因为,随着年华渐长,她长得越来越像贤妃了。大抵生命行至尽头时,这一生爱恨因缘都会如走马灯般在脑中来回游走,敲打魂魄,成帝这一生也算得上是中兴之主,可身边又有多少知心人?来日奈何桥头,他是否也渴盼着那个对他付出全部真心的女子能提灯接他一程?
不过这些对祁宁而言都毫无意义,她抬头望着昭明殿顶的处处焦痕,只觉讽刺:“父皇,当年河盗的事,您其实一直是知道的,对吗?”
成帝病得两颊凹陷,没有应声,脸上只余苦色。祁宁于殿上所呈的证据,仅是冰山一角,剩下的大部分被她事先藏于公主府中,她恢复自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潜入已沦为荒宅的公主府,不想有关装匣皆空,遍地都是机关暗器,她能留有小命,多亏自己机敏。能在那日血溅宫闱后毫不避忌地出入公主府,夺了证据,又为掩盖皇室丑闻设下灭口之阵,除了成帝,旁人再无可能。
“您既然知道这本就是后党的阴谋,为何这么多年一直隐而不发?母妃之事,您当真没有丝毫后悔?”
“帝王之业,容得下万万黎民,容不下半点儿私心。朕此生,从未后悔。”成帝老朽的眼里一片清明,“皇后已崩,宸王失恃,阿宁,你还不明白吗?”
“原来皇后是您……”祁宁张了嘴,默了一瞬,又接道,“您对六哥是有寄望的吧?”祁斐仁厚宽和,正是当今清平盛世所需的有德之主。
“你又……知道了?”
当下殿中不过二人,祁宁关了门窗,径自在成帝榻前坐下,她声音压得极低,盯着他明黄的衣袍:“您当年还不是太子时,封的也是瑾王。您若无心为六哥铺路,又何必火急火燎地派遣谢将军出征东梧?我要是没记错,东梧不过蕞尔小国,虽一直在边境蠢蠢欲动,可从未对西庭造成真正威胁,您命谢氏率军十万,东梧必倾国之力相抗,您是怕六哥继位后谢氏独大,想借东梧之手除去这隐患吧?”
她回宫后不久,便听闻谢家军奉旨出征,同时成帝病情危殆,已是强弩之末,细想之下,唯有此解。她还听说此役谢绾青也在其中,虽隐有担忧,但料想谢氏一门骁勇,定能化险为夷。她极力克制心头不安,成帝却在这时低咳一声,瓮瓮地笑起来:“今晨已有军报,谢家军节节败退,死伤无数,朕想用不了多久,谢氏门楣之上,就会挂满白灯了。”
祁宁悚然一震,呆立一瞬,扑向案前,扯过西庭御用宣纸,正欲落笔,成帝强撑着最后的力气爬下床,扼住了她的腕:“你想假传圣旨,派军增援?”
祁宁凉凉一笑,另一手覆上一旁玉玺:“玺印在上,岂会是假?”
“你敢!”成帝急火攻心,身子晃了晃,竟呕出一口血来。
“我有何不敢?我若不敢,父皇您当自己为何病来如山?我若不敢,这昭明殿怎会连个御医都不曾进来?”祁宁慢悠悠地抹下成帝枯槁的手,贴在他耳边轻声道,“父皇,我的驸马,不能白死。您老了,西庭,该变天了。”
成帝吃力地瞪着眼睛望向自己的女儿,喉咙里咕噜噜的,已是哀音:“阿宁,你忘了你母妃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皇后如何干政,外戚如何僭越?六郎若承继大统,谢氏必不可留!”
祁宁一滞,久蹙的眉却慢慢舒展开,手起玺落:“父皇,六哥不是您,嫂嫂也不是母妃,他们和你们,不一样。”
沙场上烽烟滚滚,放眼四处皆为废墟,日星隐耀,谢绾青浑身浴血,一半的面容被阴翳吞噬。她片刻不停地挥着剑,双手已近麻木。她知道,援军不会来了,父兄在东梧俘虜身上缴获了西庭军需,想要谢家军惨败的根本就不是东梧人。可是,以一敌百也罢,被置之死地也罢,父兄不曾降,她又岂能倒下?与父兄一起战死,这未尝不是最大的荣耀。
她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唯一舍不得的那个人,安全地留在皇城,今后必会福寿绵长,她很放心。
可是,从远处向她跑来,逆着光,身影纤长又决绝的那个人又是谁?
“阿斐?你来这里干什么?”她惊骇万分,奔上前,向追在他身后的敌军一剑斩下。
祁斐没有说话,只倾身拥住了她,一如拥住他枯井死水一般的生命中从未经历过的鲜活。他这半生平淡疏离,得遇如此绚丽又热烈的光亮,如何能忍住不去亲近。
他一直没能亲口告诉她,她先时送他的那些礼物都被他仔细地藏在府中,与她分离的那段日子,每一件物什都被他摩挲过千遍。她对他足够狠心,他每一寸所能触及到的温暖都是她给的,要他上瘾,却又逼他断念。
如何能断。
“青青,我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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