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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酿饮长夏

时间:2024-05-10

之子于归

00

年末。

迟刈参加完渝城电视台的晚会,婉拒了编导的庆功宴邀约,就回了酒店。

“嘀”的一声,门被打开,他刚想把房卡插在一旁的卡槽里,手机便响了起来。

“你好。”他没来得及看来电显示就将电话接通,之后把房卡放进卡槽。

随着房内的灯亮起,手机那头也传来声音。

“好久不见。”

熟悉的声音让迟刈俯身脱鞋的动作一顿,他僵着身体,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小刈,我要结婚了。”

“恭……恭喜。”迟刈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机,他站起身,不去管鞋子还没换下,就在沙发上坐下。

“师姐,”刚开口,他就察觉到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他咽了咽口水,才接着道,“我……我可能没有时间,很抱歉。”

之后他木讷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直到电话将被挂断前一刻,他蓦地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句:“桂花酒还要吗?”

可电话已经被挂断。

迟刈忽然感到很疲惫,他卸了力气,倚靠在沙发上,仰望着头顶的吊灯。吊灯周边泛着白色的光,这亮度让他不适地眨了好几次眼。

他想,明天就回北园,把那两坛桂花酒挖出來。

然后……然后送给她。

01

北园开在渝城下的一座小县城里。

迟刈被父母送去北园学戏的时候,刚过完十岁生日。他们来得不凑巧,赶上北园去镇上演出,他们等到日落西山,才等来北园开门。

等到迟刈父母和北园里的师父商量好,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迟刈父母事业繁忙,他们拒绝北园人的留宿邀请后,就连夜开车回了渝城,而迟刈就这样被留在了北园。

迟刈第一次见到池遥,就闹了个笑话。

师父叮嘱池遥带迟刈去房间,池遥笑着应下,喊了声“小师弟”,就招呼他跟着自己走。

迟刈跟在池遥身后在园子里绕来绕去,过了半个小时才找到房间。直到进了房间,看见干干净净的床板,他才面露难色。

“师兄,我不会铺床。”迟刈的声音随着眼前人逐渐变差的脸色越来越小。

“师兄?”池遥不敢置信地反问道,“我哪里不像个女的呢?”

“啊。”迟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再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人。

不看别的,光那寸头,就足以让人看清楚了。

最后,池遥气急败坏地离开了房间。她是因为前几天和隔壁学皮影戏的师兄打赌输了,才去剪掉头发的。而把她认成男孩的,也就迟刈一个。

池遥想了一晚上,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翌日早上,师父让她带着迟刈熟悉北园。池遥眼珠子骨碌一转,想到了一个出气的“好办法”。

她特意将迟刈带去北园最边上的杂物房,那里没什么人。

杂物房里堆满了杂物,门一打开,灰尘迎面扑来,呛得两人直咳嗽。

“我们现在要干什么?”迟刈不解地望着池遥。

池遥嫌弃地白了他一眼,将早早准备好的扫帚和抹布扔在地上,一边喊着“小师弟,这里就交给你了”,一边快速地跑出房间关上了门。

等到中午去厨房吃饭,师父问起,池遥才想起那个倒霉蛋被自己留在杂物间,打扫房间。

迫于师父的威慑,池遥没扒拉几口饭就放下碗筷,回到杂物间,只见迟刈一边委屈巴巴地嘀咕着什么,一边用抹布擦着桌子。

看到这里,池遥顿时觉得自己不够厚道,隔着半开的窗户刻意放轻声音道:“喂,吃饭了。”她别扭地说,“到了点不去吃饭,那你就只能……”

“啊!鬼呀!”

她还没说完,迟刈就发出了尖叫。

他正认认真真地擦桌子,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再加上窗子开着,阵阵寒风吹来,这场景,任谁都会乱想的。等到反应过来,他才发现是池遥。

池遥又冲他翻了个白眼,然后扬长而去。她不管他了,饿死最好。

不过,她怎么也没料到迟刈居然那么胆小。当晚,他站在她的房门前,拦住她不让进。

“你干吗呢?这是我的房间。”池遥靠在柱子上,没好气地开口。

“我……我可以跟着你睡吗?”他扭扭捏捏地开口,见池遥表情不对,连忙添上一句,“打地铺。”

“呵。”池遥嗤笑一声,一把推开他就进了房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气恼地捶了一下床,然后认命地下床打开了门。

果不其然,迟刈还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墙边,见她开门,他慌张地开口解释:“我……我不是……”

“抱着被子,进来。”池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留下这句话后,转身回了房间。

等到一切安顿好,迟刈安稳地躺在地上,满足地盯着不远处床上的人,小声地唤了句“师姐”,没想到得到了回应。

“干什么?”

“啊,我、我睡不着。”他支吾着。

池遥无奈地抓了抓头发,张口就是一句“春花带露满园香,乳燕双双绕画梁”。

“师姐,我听不懂。”迟刈觉得羞愧。

“闭嘴,听着,闭眼睡觉。”

迟刈乖乖闭嘴,听着少女念戏词的声音慢慢入眠。

后来,他才知道池遥念的是《女驸马》里的唱词。她不会讲故事,只得念戏词来哄他睡觉。

02

这年的除夕,迟刈也留在北园过。这是他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年,难免会想家。

池遥找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窝在厨房里的灶火前,盯着里面的火焰发呆。

“迟刈,师父让我给你送压岁钱来了。”说着,她递给迟刈一个红包。

迟刈低着头接下,却一言不发。

“怎么,嫌弃钱少了?”池遥见他这副委屈样,打趣道。

“我想家了。”迟刈抬起头,他的眼尾泛红,双眼水雾氤氲。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池遥嘟囔着,同时把自己的那份压岁钱塞到了迟刈手里,“拿着吧,师姐给你的压岁钱。”她还特意在“师姐”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迟刈握着两份压岁钱,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师……师姐,我……我会……报答你的。”

他的报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池遥实在受不了他的殷勤劲,他才收敛了一些。

北园中间的院子里有一个戏台,池遥每次去那里练习,迟刈就会拎着一张板凳跟在她身后,等到她唱完,他就开始鼓掌。

譬如这次,池遥唱破了一个音,皱着眉停下,还没等她重新开始,台下就传来了掌声,一叠声的“师姐好棒”钻入她的耳中,搞得她啼笑皆非,也不知道迟刈到底是夸赞还是嘲讽。

迟刈一个劲地鼓掌,赞美的话一句接一句,根本没注意到台上人的异样眼光。

十三岁的时候,迟刈做了一件错事。

巷子里的裁缝店送来了师父一周后去镇上参加演出时要穿的戏服,迟刈趁着天黑溜去放戏服的房间看。看了几分钟后,他就准备将戏服重新放回木箱里。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声响,迟刈被吓得一抖,手里的戏服霎时掉落在地。他再拿起来时,发现戏服的衣摆处有一块很大的污渍,地上还有一摊积水。

闯祸了。

迟刈慌张得直冒冷汗,正当他望着那块污渍手足无措之时,“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你不去睡觉,在这儿干什么?”池遥狐疑地凑近,下一秒就看见了那块污渍。

“我……”迟刈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怯怯不安地盯着她。

“去睡觉吧,我来想办法。”见迟刈没有动作,她佯装不耐烦地说,“这样的戏服我洗过很多次,一会儿就搞定了,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她三两句就打发了迟刈。

彼时已经是寒冬,水管里的水是从山里引来的,手一接触,就能感到刺骨的冷。戏服用料讲究,池遥不敢用力搓洗,只能轻轻揉捏。她洗了很久很久,一双手被冷水浸泡得通红,才把污渍洗掉。

翌日,鸡刚刚打鸣,她就去师父面前认错。迟刈知道池遥给自己顶罪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等他在洗衣池见到池遥的时候,她面前放着一大盆洗好的衣服。

“师姐,对不起。”他低下头向她道歉。

池遥没有安慰他,只是招呼他一起把衣服晾上。晾完后,她忽然视线一瞥,看见自己的右手食指上多了一个鼓起的红包。

“咦?”她感到惊奇,用手按了按那个红包,“我居然长冻疮了。”

迟刈看见后,心里更加愧疚了,之后他找了好多药,盯着她涂上,但池遥素来最讨厌涂那种黏糊糊的药膏,总是阳奉阴违,偷偷擦掉,导致冻疮到了来年开春还在。

开春还发生了一件事,迟刈跟北园里的其他孩子打了一架。

起因很简单,他和别人争论池遥对谁更好。十几岁的孩子气性大,凡事一定要争个高低,谁也不肯低头,最后就打了起来。

池遥赶来的时候,架已经打完了。

迟刈一看见她,立马换上一副委屈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凑到她面前求安慰。

池遥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只觉得好笑。

“我对你们都一样好。”她给每个人都发了一颗糖,将水端得平平的。

迟刈接过糖,听见这话,动了动嘴角,还是没说什么。等到池遥牵着他走回去的时候,他才开口:“师姐,你是我的。”他再次重復,“是我一个人的。”

十五岁的少女被他幼稚的话惹得脸颊一热,嚷嚷道:“小孩子家家的,乱说什么。”

“师姐。”他突然扭捏起来,支吾着说,“我……我知道,你肯定很喜欢我。”说着,他还摇了摇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池遥蓦地笑出了声。她眼中闪过一丝羡慕,然后开口打破了他的美梦。

“不,迟刈,”她松开了手,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很讨厌你。”

这是第一个谎。

03

关于池遥的这一句“我很讨厌你”,迟刈想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想明白,后来日渐长大,他就渐渐忘记了这回事。

迟刈十五岁的时候,北园里唱花鼓戏的师姐嫁了出去。那一天,整条巷子都摆满了宴席,每桌都摆着一盘凉拌折耳根,迟刈闻见那个味道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偏偏池遥见他脸色难看,还特意把那盘菜放在他面前。

同桌的人有在厨房做饭的赵婶,她笑呵呵地开口:“原来我们小刈爱吃这个,以后我天天给你做。”

迟刈立马向池遥投去求助的眼神,池遥本想多捉弄他一会儿,一见他露出委屈可怜的表情,就改变了想法,替他婉拒了赵婶的“好意”。

这场喜宴于他们而言就是休息日,不用练功。

两人下了席后,就跑到了北园东边皮影戏的院子里。迟刈见池遥端着两碗装得满满当当的饭菜,好奇地问:“师姐,我们这是给谁送过去?”

“学皮影戏的师兄,前几天他去山上,把腿摔断了。”她边说边推开了门。

师兄正对着门而坐,右腿打着石膏,搁在凳子上。他看见两人,先是道了谢,然后接过饭菜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并没有急着吃,而是忽然问了一句:“好看吗?”

“新娘子好看吗?”师兄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

“当然好看,师姐一身红嫁衣,可漂亮了!”池遥连连点头。

师兄不再说什么,拿起碗筷就吃了起来。半个小时后,池遥和迟刈拿着空碗出了房间。

“师兄为什么要去山上?”迟刈问。

“这个傻子去山上给唱花鼓戏的师姐摘野果子,他非说要摘九十九个,送给师姐当新婚礼物,这下可好。”池遥摇了摇头,“果子没摘齐,腿还摔断了,得不偿失。”

北园外的欢笑声一直没停过,迟刈似有所感,蓦然回头,隔着窗户看见师兄脸上藏不住的落寞。这一瞬,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们返回宴席时,出嫁的师姐正唱着花鼓戏。迟刈兴致勃勃地听着,耳边忽然有人开口。

“迟刈,其实我挺羡慕师姐的,她的花鼓戏比我的黄梅戏唱得好多了。天资聪颖应该就是形容她这样的人吧。你也是,明明比我晚进北园,却唱得比我好。我是个没天赋的人,我唱不好戏。”她眼睛里水光潋滟。

迟刈从不知道池遥有这样的想法,他看见她面上的沮丧,心里酸涩不已。于是,他刻意另起了一个话题:“趁着今天师父没空,我们去把他种的桂花摘了吧,用它们来酿酒。”

这下池遥来了兴致,风风火火地拖着迟刈去把园里的桂花树摘秃了。

他们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捣鼓出了两坛桂花酒。他们写好名字,密封好后,就把酒埋在树底下,约定好十年后再挖出来。

04

两人也并不是没有闹过矛盾,最严重的一次是迟刈满十八岁那天。

北园里没人抽烟,迟刈在街上看到别人抽过,对此十分好奇。等到生日那天,他偷偷摸摸地去外面的小卖部买了打火机和香烟。他找了个角落站着,刚把烟点上,池遥就出现了。

“不准抽!”她瞪着迟刈,一把抢过他手上的烟,将那点猩红掐灭,然后连同剩下的烟盒和打火机一起没收了。

“可是我已经成年了!”他梗着脖子,刻意拔高了声音。

“就是不准!”池遥丝毫不退让。

“你没资格管我。”迟刈脑子一热,话就出口了。

闻言,池遥又委屈又心寒,将手上的东西往他身上一扔,转身就跑了。

迟刈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顿时就后悔了,但他又拉不下脸去追。再看见烟盒,他也失去了兴趣,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这天之后,两人就开始了冷战。好几次迟刈面对她的冷脸,都想说一句“对不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场冷战持续到了夏天。

某个夜晚,迟刈不顾池遥的冷脸,把她拉到了自己在山里找到的一个好地方。

“师姐,你先闭眼。”他催促着她闭上眼。

池遥本想跟他对着干,见他双手合十,一再请求,她才勉强闭上了眼睛。

等到迟刈让她睁眼的时候,她就看见了漫山遍野的萤火虫。

她忍不住勾起嘴角,发出感叹:“好漂亮!这还是我第二次看见这么多萤火虫。”

迟刈听见这话,脸上的喜色就少了大半,怎么会有人在他之前想到这个好办法?

“那第一次是跟谁?”他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爸爸。”

迟刈听北園里的师兄提过池遥的爸爸,说他早就抛下她跑了。

“他不是不要你了吗?”

所以有什么好记得的,他愤愤不平地想。

“才不是这样。”池遥大吼完这句话,情绪却倏地低落下去,而后红了眼眶,“他没有抛弃我,他是个英雄。”

“我知道了,他是个英雄。”彼时,迟刈敷衍地附和着。

后来他才知道,池遥的爸爸确实是个英雄。当年,池父是北园里数一数二的老生演员。在池瑶九岁那年的某天,山里起了大火,池父去救火,却再也没能回来。之后,池瑶就被留在北园,跟着师父学唱戏。

而那场火灾的起因就是未熄灭的烟头,所以她才那么讨厌人抽烟。

他们回到北园后,池遥跑到戏台上去练习,却怎么也练不好前段时间出现失误的那个地方。

迟刈坐在台下的板凳上托着腮盯着她,安慰她说:“没关系,师姐,我好好练,你不行的就让我上。”迟刈说得信誓旦旦。

然而,时间从来不等人,也没有人能永远在一起。

就在那个夏天,离别到来了。

05

池遥要离开北园的事情,迟刈还是从师父口中知道的。他跑去找师父指点,还没走近,就听见师父叹息一声,对其他师兄弟说:“池遥是个好苗子,只是她心不定,执意要去当兵。”

听见这话,迟刈顿时没了学习的劲。他在北园里找了很久,才在杂物间找到了池遥。

“师姐,你要走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池遥笑了笑,开口道:“对呀,我本来就不喜欢唱戏,留下也是因为答应过我爸,要好好地待在北园。可待了这么多年,我总觉得不对劲。”她顿了一下,又说,“前段时间县里征兵,我就报名了,今天接到电话说通过了,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小师弟,你要好好地唱下去。”

次日,池遥就离开了,她什么也没有带走。一切就跟从前一样,迟刈照常早起练功,打扫院子,坐在戏台下看其他师兄弟的演出,他适应得很好。

只是,在寂静无声的夜里,他一个人走在街道上,不知谁家的电视机声音大得离谱,里面的歌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为戏入迷我也一路跟……”

这个夏天怎么就这么漫长呢?

他不解地想,心里藏着的城堡却好像遭遇了一场大雨,城墙顷刻间倒塌,土崩瓦解。

一年后,迟刈被师父带着在镇上唱了《女驸马》。因为这出《女驸马》,迟刈声名鹊起。之后,每逢他登台唱戏,就有戏迷守在剧场外找他签名。

一开始,迟刈觉得自己就是个唱戏的,婉拒了戏迷的要求,后来实在拒绝不了,他才犹豫着签下了“CY”这两个字母。

他想的是,既然师姐再也不想唱戏了,那他就带着她的那份继续唱下去。

接下来那四年,两人也不是没见过面,却总是匆匆一眼。

直到去年除夕,池遥摸黑坐车回到了北园。

她给师父发了消息,然后就靠在大门外的墙上,等着人来开门。

迟刈被师父叫去开门的时候还是云里雾里的。等他打开门看见靠在墙上的人时,她紧闭着双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迟刈下意识地走近,俯下身,越凑越近,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半指时,他才如梦初醒般停下。

他看见池遥的睫毛微动,连忙站直了退后几步。

“走吧,师姐。”等她睁开眼睛,他带她进了北园,回了房间。

那个本该落下却没有落下的吻,只有月亮知道。在撩人的月色下,他悄然红了脸。

后来迟刈再回想,这竟然是他们距离彼此最近的一次。

06

这年十月,迟刈去渝城演出。

他提前问过池遥,会来剧场看演出吗,池遥回复他说没有时间。

迟刈有些失落,但想到她在部队,纪律森严,没有时间也是正常的。那天,他还没上台,师兄就一脸高兴地对他说,等他唱完戏,有个惊喜等着他。

迟刈心里顿时浮现出一个念头——池遥来了。

他怀着期待唱完了那出戏,他甚至觉得那是他唱得最好的一次戏。

可直到他卸完妆,要离开剧场的时候,池遥都没有出现。他跑去问师兄,师兄连忙说,惊喜就是今晚为他庆祝,两个月后,他就要去电视台举办的新春晚会上表演了。

他当时只顾着伤心,没瞧见师兄眼里的慌乱。

迟刈一走出剧场,就被记者围住了。他势头正猛,记者都想从他口中挖出点大新闻,所以一直盯着他不放。迟刈本就心情不好,这下更是冷着一张脸。记者却不管这些,举着话筒,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总用‘CY当作自己的签名?”

“因为喜欢。”直到听见这个问题,迟刈才开口回答。

迟刈一贯是不理会这些问题的,记者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们回过神来,迟刈已经走出了人群。

这是他第一次回答记者的问题,也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各大媒体纷纷剪辑视频并配上文案上传到网络,以此获取了极大的关注与热度。迟刈本人却没有得到好的回应。他在参加完新春晚会后,就接到了池遥的电话。

之后,他驾车回到了北园。迟刈拿着铲子走到桂花树下,大约半个小时后,他就挖出了那两坛桂花酒。此时距离十年之约,还差两年。

迟刈靠着桂花树坐下,他记得,自己来北园后的某一天晚上,曾躲在这棵桂花树下大哭了一场,最后,还是池遥捧着一碗桂花粥把他哄好的。

在树下待了一会儿后,迟刈就回了房间。他把藏在床底下的铁盒拿了出来,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就放着数十个红包。

他记得是自己刚来北园的那一年除夕,他躲在厨房说自己想家,池遥就把自己的压岁钱给了他。

十岁到二十三岁,年年如此。

终于等到现在。

他将那些红包全部取出来,连同自己的那些,一起放进了一个大红包,准备全部还给她。

他在红包背面贴好便签,写下“师姐,我就不欠你了”。

隔天,他就将红包和桂花酒一起寄了出去。

07

池遥二十五岁的时候失去了左腿,装上了假肢。部队给她放了个长假,池遥想来想去,最后坐火车回了渝城。

她知道,迟刈在渝城有场演出。

池遥早早地就在花店买好花,去了剧场。等到演出结束后,她跟着相熟的师兄去了后台,远远看见迟刈在卸妆。

还没走近,她就瞧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笑意盎然地凑到迟刈面前,拿出纸笔让他簽名。

“这个小姑娘好像是赞助商的女儿吧,从前年就开始跟着迟刈跑,场场都没落下。我觉得她肯定喜欢迟刈,迟刈倒是没这个想法。”一旁的师兄摇了摇头,感叹道,“不过,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反正,我觉得这姑娘挺好的。”

池遥张了张嘴,半天没有发出声音。她看着那个女孩身体健全、青春洋溢的模样,忽然心生自卑,踟蹰着再也无法上前一步。

“师兄,不要告诉他我来过,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池遥留下这句话后,便转身出了后台,经过垃圾桶时把那束花扔了进去。

她走在街上,看起来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可池遥知道,她走路不够自然,藏在宽大裤腿里的假肢在隐隐作痛。无论她伪装成什么样,她终究已经不是健全的人了。

后来池遥在网上看见了那个采访,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没过多久,她就打去电话,告诉迟刈自己要结婚了,人是在部队里认识的。

没过几天,他就寄来了贺礼,他打电话问她收到没有时,还顺带问了点别的。

“师姐,你喜欢过我吗?”

他在电话那头问,她的心骤然急速跳动起来,她却还是冷静地回答:“没有。”

她说:“迟刈,我一直把你当弟弟。所以……”她顿了一下,接着道,“所以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这是最后一个谎。

池遥挂断电话后,外面下起了雪。窗外大雪纷飞,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这年冬天,她又生了冻疮。食指上有些瘙痒,池遥克制着不去挠,无端想起了很多旧事——

他同北园里的其他孩子打架,事后,他对她说“你是我一个人的”。

他弄脏了师父的戏服,她大晚上用冷水洗那件戏服,第二天食指便生了冻疮,他时刻盯着她涂药。

他们一起摇树摘花做酒,在树下埋了桂花酒,约好十年后再挖出来。

他们因抽烟一事冷战,他来求和,让她再看了一次萤火虫。

他在台上唱《女驸马》,她在台下跟着无声哼唱,却总是落后他半句,只觉得自己再也跟不上他了。

还有他刚刚寄到的贺礼,池遥取下红包上的便签,看见那行字时,突然就笑出了声。

过去种种,她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

可是,好像从她说了讨厌他开始,一切就再也回不了头。明明是她欲盖弥彰,心里的羡慕脱口而出就变成了讨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喜欢,到最后却变成了不喜欢。

池遥回首来时路,发现早已被大雪覆盖,了无痕迹,如同这些往事,顷刻间就烟消云散。

08

“师姐,你喜欢过我吗?”

“喜欢,一直喜欢。”

迟刈许久没有做梦,一做就做了个美梦。

他梦见那通电话最后,池遥回答了喜欢。可是梦醒后,终是一场空。

窗外昏沉的夜色提醒着迟刈应该继续闭眼睡觉,他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身去书桌前拿起毛笔,研墨写字。

他默背着李白的一首诗,却又想起自己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时候跑到池遥面前问了一个问题。

“师姐,我……我想问一问,对你来说,我是什么?”他红着脸扭扭捏捏地问。

池遥愣了一下,沉思了好一会儿,直到看到自己红肿的手指,才毫不迟疑地回答:“冻疮。”

那时候,他一脸失望,咕哝着说怎么就是冻疮了。之后他更是缠着她,让她换个词,比如星星、月亮什么的,再不济,院里的桂花也行啊。

可是她始终没松口。或许,于池遥而言,他就如同冻疮,烦人得很。

好在,以后他都不会再烦她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迟刈在纸上慢慢地写下这句诗,边写边无声地落泪。他落下最后一笔,笔在纸上悬空停滞良久,留下一个墨点,分外显眼。

最后,他受不了了,扔下毛笔,捂住双眼,泣不成声,比那年在桂花树下更甚。可惜,这次,再没人捧着一碗桂花粥来哄他。

至于埋在树下的桂花酒,他挖出来那天就喝了。他们当初酿制得太粗糙,喝起来实在是太苦了,但他还是一口不剩地喝光了。

寄给池遥的那坛是他重新去买的。他在镇上找了好久,才勉强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找到了口感满意的一坛,但到底还是没有他们从前在师父房间偷喝的那一坛好。

大概世事莫过于此——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编辑:八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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