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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没入深蓝海

时间:2024-05-10

新浪微博│云宽

01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程见月回到位于坦桑尼亚国家公园边上的小石屋。

太阳正在西沉,草原已经安静下来,远处是金合欢和长颈鹿的剪影。

程见月和同事约好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看星空,她回到屋子里换下工作服,就背起相机出门了,怕夜里冷,又返回来拿了一件外套。

越野车在目的地停下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他们借着最后一点儿天光搭好帐篷,架起单反,躺在草地上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天气极好,没有一丝云,空气清新,能见度很高。天一黑,星星就迫不及待地出来了。

“哇哦,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程见月也感到难得的轻松与愉悦,一时兴起,教同行的伙伴认起了星座。

“看,那个是天鹅座,像不像一只张开翅膀在银河中飞翔的天鹅?天鹅座中的61号恒星是人类发现的第一颗有伴星的恒星呢。”

同行的女孩刚毕业,听她如数家珍般介绍着夜空中的星星,忍不住有点儿崇拜地问她:“你是怎么认识这么多星星的?”

程见月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声音悠远:“是很多年前,有个人教我认识的。”

02

2001年冬天,程见月生了一场病,因为林安洲。

当天傍晚,程家还在吃晚饭,林安洲便跑来咚咚咚地敲响了大门。程见月打开门,便见林安洲兴奋得两眼放光:“程见月,今天晚上有流星雨,到时候我来叫你,你可别睡着了!”

那一年他们刚上小学三年级,林安洲已经对星星和宇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程见月天天抱着漫画书不撒手的时候,他恨不能钻进科学杂志和纪录片里永不出来,并且逮到机会就要和程见月分享他认为有意思的内容。

所以,他刚在电視新闻里看到今夜会有流星雨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地跑来告诉了她,连筷子都没来得及放下。

程见月翻了个白眼,并不领情:“觉都不够睡,谁要看流星雨。”

林安洲却仿佛没听见,再次叮嘱:“凌晨一点,不要忘了啊。”

到了半夜,林安洲果然准时朝窗户上扔起石子。程见月睡意正浓,将身上的棉被裹得更紧些,打算置之不理。他敲一会儿肯定就会走了,她想。

可林安洲却异常执着,石子砸在玻璃上的哒哒声持续不断地传来,最终是程见月率先投降。她怕他再敲下去,父母都会被吵醒,于是她挣扎了两秒,拥着棉被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他们两家住上下楼,程见月下楼来到林家院子里,林安洲一早准备了两张躺椅并排摆放在院子中央,他让她躺好,塞给她一只热水袋,这才跟着躺下。

“新闻上说,狮子座流星雨每年冬天都有,但今年不一样,今年是流星暴雨,说是每小时有10000颗流星,所以一定不能错过!”像是察觉到她微微的不悦,林安洲重复着从新闻里听来的话,试图让她消气。

“真的?”程见月一脸狐疑。10000颗是多少呢?她其实并没有概念,她的糖果盒子装满也只能装37颗糖,10000颗一定很多很多。

林安洲用力点头,保证道:“当然!赶快想想待会儿要许什么愿望。”

一听说许愿,程见月来了兴致,不假思索地报出一长串:“这还用想,我要吃不完的零食,看不完的漫画,还要过不完的假期。”

北方的十一月滴水成冰,月亮在后半夜早早退场,天气晴好,没有一丝云彩,夜空光滑得犹如一块墨黑的冰,冒着丝丝寒气。程见月和林安洲就这样摸黑等待着流星雨的降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第一颗流星嗖地划过天空,而后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相继出现,穿梭闪耀着。它们又大又明亮,冲破黑夜的封锁,拖着燃烧留下的长尾巴迅速出现又消失,堪称天宇盛景。

林安洲霎时间兴奋不已,自躺椅上坐起来,大叫道:“流星!程见月,流星!快看!”

可程见月没有丝毫反应,他凑过去一看,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头微微侧向他,眼睛和嘴巴都紧紧闭着。

他推了推程见月的肩膀,试图把她叫醒,谁知她嘤咛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林安洲觉得自己被放了鸽子,气呼呼地对着流星许下第一个愿望:“希望程见月变成一头小猪,就知道吃,哼!”

后来,林安洲还有幸看见了一颗火流星,它比其他流星大得多也亮得多,在落至半空时突然爆炸,留下一个淡红色的光圈,慢慢扩大、消散。

只可惜,这些都只有他一个人欣赏。

最后,林安洲也睡着了。

直到清晨,林父林母起床发现他们,才将两人叫醒。那时,程见月已经烧得满脸通红,立即被送往医院。

责骂声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林安洲垂首站立,一声不吭。

当晚,他带着一罐黄桃罐头和其他零食去看望程见月,她正躺在床上看漫画,一见到他,翻身一跃跳下床来。

“你还难受吗?”

程见月摇摇头,松垮垮的小辫子也跟着甩起来:“早上打了针,已经好多了。”

林安洲本想再说点儿什么,程见月已笑得眉眼弯弯:“对着流星许愿可真灵,今天就有这么多好吃的。”

她取来两只勺子,分给林安洲一只,两人分食起罐头。黄桃果肉又软又弹,轻轻一咬,甜味便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大口吃着,丝毫看不出生病的模样,林安洲打量着她,一丝疑惑浮上心头。

他不确定自己的愿望是否也成真了。

03

升入高中后,程见月的口味从漫画变成各类小说,而林安洲依然痴迷于星星的世界。他如同一位虔诚的信徒,孜孜不倦地向她科普着抬头便能望见的那片天空,给她讲什么是视星等,什么是春夏秋冬大三角,还教她辨认狮子座。

“还记得上次跟你说的春季大三角吗,其中的五帝座一这颗星就是狮子座的尾巴,顺着它就能找到梯形的身体,身体的右上方是一个反写的问号,这就是狮子座的头部。它的完整形状是这样的。”林安洲伸长手臂对着夜空比画着,又怕程见月记不住,便画了一幅示意图给她。

程见月看看图,再看看天空,一撇嘴显出不满的样子来:“这哪里是狮子座,分明是一只老鼠。”

林安洲简直气坏了,讥讽她没有情趣。

程见月斜睨他一眼,自顾自地说起了别的:“我前些天看《动物世界》,说非洲有一种动物叫角马,每年雨季它们都要追着降雨云迁徙、渡河,即使每次都会有几万只角马因为拥挤被踩死,即使河这边也有丰美的青草,它们也像着了魔似的游到对岸,有时没过几天又会游回来。”

“没头没脑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程见月嘿嘿一笑,说:“我觉得你喜欢星星的劲头就像那群角马。”

林安洲一时拿不准她是夸还是损,正在回味,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虽然角马长得丑,但还是比你可爱多了。”

“程见月!”他就知道她嘴里沒好话。

程见月做了个鬼脸:“谁叫你先说我,我们扯平了。”

高二下学期,有一天程见月找林安洲补习化学。她成绩不算差,偏偏对化学一窍不通。还有两个月就要参加学业水平测试了,她怕自己不及格,连高中毕业证都拿不到,只好向林安洲求助。

林安洲给她买了一本化学基础习题册摸底。程见月做完后,他一批改,画满了红叉。

换作平时,林安洲一定会趁机嘲笑她一番,不过这次事关重大,他怕真的伤到她的上进心,只是说:“把你的化学笔记给我看看。”

程见月将本子递给他,他翻看了几页,拿起一支荧光笔在上面做标记。

“学业水平测试不是高考,题目不会很难,你只要记住我圈出来的这些知识点,尤其是这几个化学公式,再好好做完这本习题册,肯定不会有问题。”

“真的?”

“真的。”

两个月后,在考场上拿到化学卷子的程见月差点儿笑出声。不愧是林安洲,他圈出来的化学公式,每一个都考到了。

考完回家的路上,程见月一路手舞足蹈,即便路灯光线昏暗,她脸上飞扬的神采也悉数落入林安洲的眼底。

“幸好有你,不然肯定要拿D了。”程见月说,“为了表示感谢,我要送你个礼物。”

这份礼物林安洲足足等了两个月,久到他以为程见月已经忘了这件事,她才将礼物亲自送到他手上。

“打开看看吧,是我自己做的。”

林安洲拆开来,是一幅手工装饰画,墨黑的背景上,银色星点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亮光,正中间是半立体的星球和星云,颜色火红,如一朵在暗夜中绽放的玫瑰。

他一眼便认出那是玫瑰星云,是他教她认识的第一个星云。

平时说起这些,她总是敷衍应对,嫌他烦,只有在逃避做题的时候,才肯缠着他让他多讲一讲,没想到她其实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喜欢吗?”程见月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说不喜欢,连忙张牙舞爪地补了一句:“不喜欢也要说喜欢!”

林安洲笑起来,无比认真地说:“喜欢,当然喜欢。”

04

高三这一年,为了缓解压力,程见月渐渐迷上了看《动物世界》。有好几次林安洲去她家,她都在电视机前看得津津有味,旁边地板上扔着没做完的数学卷子。

“你说,在非洲大草原上当一头狮子是不是比当人快乐多了?每天就捕捕猎,睡睡觉,也不用思考这些故意刁难人的破题。”解不出最后一道大题的程见月又开始想入非非。

“也许吧,不过这辈子是不可能了,你只能祈祷下辈子投个好胎。”林安洲一边给她泼凉水,一边递给她一根刚刚劈开、滚满白糖的竹筒粽子。

程见月本想反唇相讥,接下那根竹筒粽子,也就顾不得说话了,冲着林安洲弯起眼睛笑。

这一年过得飞快,教室外那棵槐花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缀满了串串白花,教室里日日盈满香气。又落了几场雨,高考就结束了。

林安洲自小向往星空,立志要学天文。填报志愿的那几天,他没有一丝犹豫,飞快填好学校和专业,点了提交。

而程见月和父母抱着志愿参考书,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把书翻了好几遍,又虚心请教了班主任和学长学姐们的意见,仍然拿不定主意选什么专业。

“好像学什么都可以,但是又觉得学什么都没意思。”她说。

七月末的夜晚燠热难耐,她摇着蒲扇,躺在林安洲家院子里的躺椅上乘凉。林安洲躺在另一张椅子上,拿着一瓶花露水,隔几分钟就朝空气里喷两下,为她驱赶蚊子。

“那就选你最不讨厌的那个专业。”

“嗯……”程见月犹豫着,问林安洲,“你是怎么确定你喜欢天文的呢?”

林安洲认真想了想,回答说:“还记得你说我像非洲的角马吗?我后来专门查了它们反复渡河的原因,但是研究人员也没有得出结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天文,也许就是缘于一种安全感吧。

“别着急,你会找到你喜欢的事情的。即使找不到也没关系,只要做好眼前的事就可以了。”

院子里没有开灯,通往屋内的门敞开着,灯光流泻出来,把院子照亮了几分。他的声音不算大,语气却异常笃定,仿佛人生和宇宙万物一样,遵循一条永恒不变的运行规则。

昏暗中,程见月注视着林安洲的眼睛,点了点头。

最后,她去了林安洲隔壁的学校学英语,至少这是高中时她最喜欢的两门课之一,而且和林安洲离得近,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不过,开了学他们才发现,大学里课程也很繁忙,两个人偶尔才能一起吃顿饭。

大二那年,社团里一位学环境科学的学长问程见月要不要一起参加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研究课题是云南绿孔雀栖息地保护。

程见月看了几年的《动物世界》,对这个课题自然十分感兴趣,只是担心自己不懂专业上的知识会拖后腿。

学长说:“没关系,做采访和整理资料你总会吧?”

她这才欣然答应。

搜集文献资料的时候,有一本论文集她在学校图书馆没有找到,便给林安洲发消息,让他帮忙检索一下他们学校图书馆的馆藏图书。

只过了十分钟,林安洲就给她打电话,让她下楼。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下什么楼啊?”

“下来拿书,我在你们宿舍楼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程见月觉得林安洲的语气里满是笑意。她匆忙下楼,只见他果然笑意盈盈地站在台阶下。

“你怎么这么快啊?”

“正好在图书馆写论文,有些累了,反正离你也不远,就给你送过来,当作劳逸结合了。”他噼里啪啦解释了一堆,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

难得见面,林安洲也不着急回去,和程见月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程见月说:“本来说好寒假等你做完天文观测再一起回家的,但是我们项目小组要去云南考察。”

“去几天啊?几个人?”

“五個人,两男两女,还有一位指导老师,加上在路上的时间,一共七天。对了,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爸妈,就还说我是为了等你一起回家。”

“那得看你给的封口费够不够了。”

“林安洲!”程见月咬牙切齿,最终还是不情愿地请他吃了一顿烧烤。

05

寒假很快来临,程见月赴云南考察。林安洲申请了学校天文台的寒假使用权限,留在学校做观测。

每天一早一晚,他们都会互相汇报当天的安排和进展,给彼此打气。

有天遇上下雨,雨势大得看不清路。程见月他们只好改变行程,留在宾馆,整理采访录音和已经搜集到的数据。到下午,雨才渐渐小了。

淅沥的雨声混杂着电子人声,程见月听得犯困,不知不觉中歪在枕头上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人摇醒,睁开眼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她以为是自己睡了太久的缘故,过了几秒才发现整个房子都在剧烈摇晃,紧闭的房门外传来其他房客的惊叫声。

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同屋的女生拉着往外跑,和一群人一起向楼下奔去。下楼的时候她膝盖一软,磕在了楼梯拐角的扶手上,她也顾不得疼,只是往下跑。

所幸震感只持续了几分钟,震级也不高,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与财产损失。世界一恢复平静,人们就三三两两地开起玩笑,调侃着自己命大。

雨停了。程见月站在人群中,紧盯着路边高大茂盛的凤凰木,雨后的叶片颜色更加鲜艳,树冠的边缘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闪着光,而她心中此刻只有惊恐。

她的大脑仍然一片空白,仿佛停止了思考,直到手机里传来林安洲的声音,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拨通了他的电话。

“怎么不说话?”林安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担心。

“哦……我在看树,没注意已经接通了。”

林安洲笑她:“平时伶牙俐齿的,今天怎么呆呆的?”

程见月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阿洲,我刚刚遇到地震了。”

“地震?那你现在在哪儿啊?有没有受伤?一会儿可能还有余震,你找个空旷的地方先待一会儿,别乱跑。”

“嗯,别担心,震级不高,应该一会儿就能回房间了。”

“真的?不行,我们改视频吧,我得确认你的安全。”说着,不等程见月回答,林安洲就挂掉电话,发来了视频通话。看到程见月好端端地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他才舒了一口气。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可怎么向你爸妈交代啊。”

程见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笑。有一瞬间她有些后悔,不应该给他打电话的,害他白白担心。

也不知道聊了多久,林安洲忽然说:“快看月亮,今天刚好满月。”

程见月抬头,一轮又圆又大的淡红色月亮映入眼帘,就连上面环形山的灰色阴影都看得清清楚楚。

“真美啊。”

无论发生了什么,月亮永远在那里,林安洲也永远在那里。

她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

06

大三那年寒假,程见月和父母大吵了一架,摔门而出。

林安洲听见动静,跟着出了门,一直跟到小区外的公交车站,才假装偶遇,走上去和她打招呼。

程见月瞥了他一眼,闷闷地“嗯”了一声。

林安洲塞给她一袋糖炒栗子,说:“刚买的,还热呢。”

以前她不开心了,他总是买各种好吃的来哄她,她看见吃的,就顾不得生气了。这一次,她却没有接。

林安洲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从安慰,只好默默地陪着她,容纳她的悲伤,如同宇宙容纳每一颗星星的爆炸。

寒冬的阳光轻轻柔柔的,落在身上悄无声息。他们就这么坐着,等到第七辆公交车驶过,程见月终于开口了。

“你下午有事吗?”

林安洲摇头。

“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他们跳上一辆公交车,在终点站下车。林安洲环顾四周,路上几乎没有车辆,路的一侧种满掉光了叶子的白桦和梧桐,另一侧是一座刚刚建成的美术馆,外墙上张贴着巨幅海报。

原以为程见月要去的是美术馆,没想到她带着他走进了小树林。

林安洲抓紧领口,做出防备状:“小树林?你有什么企图?”

程见月翻了个白眼,说:“我要是对你有企图,还需要等到今天吗?”

他们一直走到树林深处,眼前出现了一条河,河对岸是一片长满枯草的开阔空地。程见月停下脚步,伸出右手拦在林安洲面前,放低音量说:“慢一点儿,别发出太大的声音,小心把它们吓跑了。”

林安洲一头雾水,但看她一脸严肃而认真的样子,还是照做了。

他们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米,随后在一处草丛隐蔽起来。程见月指着空地上的某处,对林安洲说:“看,是灰鹤。”

林安洲顺着她的手指将目光移过去,看见空地上落着一群大鸟,有四五十只。它们全身灰色,头顶有一片裸露的红色头皮,正迈着细长的腿在枯草中觅食。间或有几只灰鹤扬起长脖子,发出高亢而有穿透力的叫声。

“大一些的是雄鸟,小一些的就是雌鸟。它们很胆小的,所以觅食的时候也要轮流站岗,一部分吃,一部分负责放哨。”

程见月轻声解释了几句,之后便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地欣赏着眼前既热闹又安宁的画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本该在黄昏时升起的金星落进了她的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洲叫了她一声:“程程……”

“嗯?”

“我……腿麻了……”他哭丧着脸。

程见月没忍住笑出了声,边笑边扶着他慢慢坐下来。

这会儿,太阳已经沉进树林,很快就要消失不见。冬天天黑得快,等林安洲的腿恢复知觉,两个人便往回走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儿的?”

“之前看书,发现我们这里也是灰鹤的越冬地之一,所以就尝试找了找,没想到真的找到了。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来这里就会变得很平静。”

林安洲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问她:“所以,你今天心情不好?”

“嗯。”

“为什么?”

程见月想了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阿洲,如果我说我终于找到了喜欢的事情,你会为我高兴吗?”

“当然了!”

“那如果我说我要去非洲从事野生动物保护工作呢?”她抿起唇,直视着林安洲的双眼,在等待回答的几秒钟里,她紧张得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几乎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她已经听了太多的否定和不赞成,每一个人都说是为了她好,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做过这件事,怎么知道它不好呢?

林安洲的眉头渐渐拧到了一起,他也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非洲的生活条件不比这里,还有肆虐不停的传染病和吸血致命的采采蝇,这些你都知道吗?”

“我知道。”

“好。如果你都考虑清楚了,那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灰鹤的叫声自身后的树林中传来,深沉而响亮,像号角一样。

07

之后的日子里,林安洲和程见月都为了各自的事情奔忙着,上课、实践,写论文、做项目、申请学校。

听说林安洲在一本国际知名的天文学期刊上发表论文的那天,程见月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要请他吃潮汕牛肉火锅,好好为他庆祝庆祝。

火锅店里热气袅袅,人声鼎沸。程见月这天似乎格外兴奋,说了好多话。

她说:“小时候你拉着我看新闻,杨利伟进入太空,在镜头前飘着和全国人民打招呼,你眼睛都看直了。”

她说:“我以前特别不理解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天文,我觉得星星好看是好看,但哪里比得上零食来得实在?可你偏偏喜欢了那么久,所以慢慢地,我又有点儿羡慕。我也想知道如此热爱一件事是什么感觉。”

“那你现在知道了?”

“嗯,就像……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一样。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该多么遗憾啊。”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最后,她举起杯子,说:“谢谢你说服我爸妈,让我得以去坦桑尼亚。”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说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她爸妈的,她和他们争吵了几次都没有结果,要不是他,她都准备先斩后奏了。

林安洲笑着同她碰了碰杯,什么都没说。

那是他们分开前,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吃完饭,他们站在路边等公交车。程见月拽了拽林安洲的衣袖,指着天空说:“看,是金星合月。”

林安洲抬頭,细如银钩的月亮下方,金星紧紧跟随。他不自觉地笑起来,突然回想起高中时给她科普这些天文现象的日子。

“嗯,过了今天,它们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了。”

那天之后不久,就到了程见月离开的日子。

林安洲去机场送她,和她拥抱,告别。

程见月吸吸鼻子,说:“一定要记得经常给我打电话!”

“好。”

那日是个阴天,灰色的飞机轰鸣着,如同一只灰色的大鸟无休无止地哭泣。很快,它没入云层,消失不见。

送走程见月,林安洲也开始收拾去美国需要带的行李。很多东西能省就省了,但程见月亲手做的那幅玫瑰星云他还是仔仔细细包装好,放进了行李箱。

尽管当初说好要保持联系,但一个忙于工作,一个忙于学业,再加上八个小时的时差,两个人还是难得打一通电话。这样的情况下,反倒是国际邮件更方便快捷些。

他们在信里诉说着彼此的生活。

林安洲说他们的课超级难,每天都有人退课;程见月说她收养了一只受伤的小蹄兔。林安洲说他的论文被教授表扬了,允许他加入项目组;程见月说她买了一台单反相机,准备开始学摄影。

四季就这样累积成一张张信纸。

有一天,林安洲不小心走错了教室,一位戴眼镜的女老师正在讲解海明威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PPT上放着小说的节选。

林安洲在心中默念着那段文字,金合欢、斑马、沙鸡……那明明是一个他未曾涉足的地方,他却莫名觉得熟悉。

一瞬间,他心中的磁场被某种信号扰乱,剧烈波动起来。

他罕见地翘了课,给朋友发信息,问对方要不要去喝一杯。

朋友惊讶不已,从来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担心地问他出了什么事。林安洲苦笑一声,絮絮叨叨地说起了程见月。

朋友听完他的故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们俩呀,谁都没有做错,只是没有缘分。”

这分明是陈词滥调,可是林安洲盯着眼前的杯子,渐渐感到呼吸不畅,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紧了他的五脏六腑。

这些迟来的爱意已经无人应答,如同宇宙中那些失去联络信号的卫星。

他就这样度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导师看他不在状态,问他是否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他怕耽误大家的进度,勉强振作起精神。

直到他又收到程见月从坦桑尼亚寄出的信。黄色的信封里装了厚厚一沓风景明信片,有非洲大草原的绝美落日,也有雨后正在进食的长颈鹿,每一张背面都写着拍摄日期,还标注了动物的名字和习性。

这些都是她的摄影作品。

林安洲一张一张认真地翻看,看到其中有一张银河的照片,不由得呼吸一窒。他将照片翻过来,看到背面写着美国天文学家卡尔·萨根的一句话——

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中,能够与你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原来那些信号都得到了遥遥的回应。

淡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桌上,照得那幅玫瑰星云莹莹生光。

08

十三岁那年,林安洲教程见月认星座,告诉她猎户座上的参星和天蝎座的商星。

“它们一个在西,一个在东,一颗升起,另一颗必然落下。杜甫有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就是借这两颗星比喻人分离后不能再见面的情形。”

程见月一撇嘴,说:“那是古代交通不发达,现如今不会有这样的事。”

(编辑:八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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