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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皎皎

时间:2024-05-10

渡九

兴和年初,少帝元嶦登基未满一年。

年长的言官私下交谈,说那新帝每日五更起床,练字、习剑、温书,行事有条不紊,政事繁巨,然少帝始终亲力亲为,勤勉不辍。奏折上用朱笔批下累密数行,筋骨遒劲,臣下无不赞叹,却没有注意到叠沓的奏疏旁,苦守长夜,即将燃尽的宫灯。

掌灯时分,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元嶦坐在晦暗的屏风后,四周静得骇人。

一抹暗影忽地闪到他的身侧,低声道:“那边递了消息过来,说戏台子已经搭好了。”暗卫略一踌躇,“那人还说,待尘埃落定,请圣上记得应允他的事。”

天已完全暗了下来,几盏小烛晃着虚影,投下朦胧黄晕。跟前的屏风上是南朝画师所绘的《海宴河澄图》,元嶦望着,眼前无端地浮现出那双沉静的眼。

那人的眼睛是难得一见的凤眼,黑白分明的眸子,眼尾上挑,带一分漫不经心的冷艳。从前朝中总有人说,傅大人样貌孔武硬朗,偏偏傅家独子却生了一副女相。话是这么说,可任谁见了,都要讶然地赞上一句。

此番模样,纵是不笑不语,也定是倜傥风流的。京中二十来岁的世家子弟,或倨傲清高,或野心勃勃,却没有一人像他那样。

他的目光总是极其平静,古井无波。

元嶦能望见他眼底毫不遮掩的凌云之志,却寻不到半分不合规矩的野心。

这实在是不像傅家的人。

人人都说少帝两岁识百字,五岁晓古通史,是旁人比不得的聪颖早慧。

少帝却看不明白与他同岁的傅岽。

翌日,天还未亮,京城便异于往常地热闹了起来。长街上香车宝马,云鬓环从,牌楼上扎绸挂彩,锦旗招展,大有隐翳天日之势。这时一群黄发小儿争前恐后地跑着,从垂挂的锦旗下猫腰钻过,口中高呼:相府失踪多年的千金找回来了!快跟相爷讨赏钱去!

相府门庭若市,管家在正厅记录宾客名单,满城贵人大抵都到了,只是迟迟不见相爷。

唯有府院后身幽静无人,绿色的爬墙植物长得郁郁葱葱,长藤垂落,掩住常年不开的一扇小门。

只听得锁响门开,,门后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竹青色的细簪绾着如云墨发,衬得恬淡的眉眼愈发柔和。少女缓步而入,先映入眼底的,是穿山游廊连着垂花门,中间斜向修出一个四面有菱花扇的蟹青色铜亭,那亭子轻盈空透,翼角高翘,亭盖耸尖儿处缀着一只琉璃葫芦,在青云下辗转天光。

宝薏的下颌微微绷紧,这才露出一点儿孩子般的怯色。

领她的人走在侧前方,天水色的直襟长袍,上面所绣百福暗纹经光折射,隐隐发亮。宝薏同他离得近,只觉他一张面容如琉似璃,透着玉石沉璧般的清贵。她目光微动,将唇边的话压回舌底。

傅岽却如有所感,并未回头,只于袖底将她的手指悄悄牵住,脸庞稍稍一侧,道:“别怕。”

宝薏觉得自己应该将手从他掌间抽出来的,但不知为何,她垂眼盯住自己的裙角,并未动作。

等到有人在后面将门关上,她抬起头,这才看到了她的父亲。

一朝首辅,此刻却红了眼眶,只同宝薏说她的母亲忧思成疾,不便下榻。夫人房里的服侍丫头偷眼打量宝薏,皆暗自惊叹:这失而复得的小姐,同夫人的眉眼轮廓真真是像了个十足。

一直到傍晚时分,宝薏才得了空出来喘口气。相府是真的大,云墙上是月洞门,长廊委曲迁回,后面衔着亭台画阁,八角攒尖的屋顶上立着垂兽。

她抬头时秀气的眉头蹙起:“原来这便是相府了。”

鞭炮聲响,暗红色的炮衣噼啪炸开,落在她的脚边,同她身着的缠枝莲纹的朱蕊绣裙相得益彰。

傅岽从廊下而来,宝薏拿手拨了一下裙边,笑容恬静,好似从小就长在这京中的闺秀,半分也瞧不出曾流落北地。

她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如撒落一斛珠玉:“你看,像不像画册上用朱线细细描绘的出嫁小娇娘?”

斜阳院落,暖暖轻风,她弯起的嘴角似天边最后一缕落霞。傅岽心绪一顿,将目光随意落在别处,温和地说道:“莫要胡言,这里可比不得码头随意。”

宝薏笑了笑,果然收敛了神色,没再说什么。

晚间的谢恩席设在正厅,傅岽因替首辅大人寻回女儿,俨然是赫舍里氏的恩公,被列为上座。他从容落座,受之泰然。

傅岽说,他是在码头送一位友人时,遇见了宝薏。

他忒厚颜,竟一本正经地耍花腔,说相府的事和他的事并无分别,相爷丢失千金一事,他向来放在心上。

老相爷当时听了只差没拿茶盏砸他。

那日的相遇当真凑巧。宁婶让花盆砸了脚,便嘱咐宝薏替她到码头上买一瓶东洋神酒回来。夏日的午后,码头罕有人迹,她的脸庞被晒得发红,耳边尽是聒噪的蝉鸣。她只觉烦躁,却忽然感到有两道视线正望着自己。

她蓦地回头,果见一人静立于身后的高柳之下。

碧树垂阴,那人穿着简单的青玉色长袍,面容白皙清雅,仿佛丝毫不受暑气所扰,像凉荫下偶尔吹过的一阵风。

遥遥对望了几秒,他抬步走近,竟然直接叫出她的名字:“宝薏。”

不等少女的眉慢慢皱起,他便开口介绍自己为当朝副相傅邈之子傅子瑜,又不紧不慢地道出她并不寻常的身世。宝薏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只觉他说话温和日,令人想起宋文中常言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总之和码头上吆五喝六的北地男子大相径庭。

日头似乎没那么晒了,她伸手捻了捻起褶的衣角,波澜不惊道:“既是天意如此,我自然是要同你回去。”

说是收拾,其实不过几样细软,唯有一只精工制作的掐丝袖炉分外惹眼。注意到傅岽打量的目光,她解释道:“忘了几年前从哪里得来的,我怕冷,冬日里离不开这个。”

傅岽简单地“嗯”了一声,将目光挪向别处。

回去时走的水路,宝薏站在船头,手心拿一把炒焦的小米喂着附近渔民养的鸬鹚。

傅岽见她这般悠然自得,终于失笑:“你就这样信我?”

宝薏撒掉最后一把小米,仰着脸看他:“你生得好看。”

目光随即落在他的身上,又道:“你身着的常服,是江宁织造生产的轻纱丝缎,腰际所挂的错金白玉,嵌石技艺分明是京中段序大师之手笔,更不必说你那把精琢骨扇的题词出自哪位大家。”

傅岽轻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宁府有四位授课老师,两位出自京城,还有两位皆为苏州名士,家中所藏不乏罕物奇具,更遑论琴棋书画上的造诣。”她轻声道。

他却好似不闻,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底有微光闪动,生出疏淡的笑意。宝薏看在眼里,无端想起每日卯时鸟雀一掠而过的清晓。

她忽地心情大好,同他胡侃:“再夸张些,你无非是那京中坐在金銮殿上的少帝,来骗我入宫当皇后去。”

纤云流散,甲板上宿雨初干,他那双不同于常人的凤眼微微眯起,转瞬又是一片清明。

他走后,宝薏偏头望着船尾起伏的水波,几尾青鱼追逐着吞食浮浪,她心里忽然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那人在码头开口叫她时的笃定语气,望向自己的目光,似乎都有些过于平静。

宴罢已过亥时,相爷将宾客们送至府外,独留了傅岽一人到书房一叙。

及至书房,傅岽神色如常地略一拱手,道了声“恭喜”。

可他的溫和平淡的举止落在相爷的眼里,却是无声而猖獗的挑衅。

八年前,先帝剡宗在位之时,曾有意为如今的少帝元嶦指婚宝薏,巩固赫舍里氏与皇族之姻亲。不料剡宗垂暮时的打算,却将尚且年幼的宝薏置于险境。

“八年前你父亲傅邈游走在众臣之间,周谋擅揽,说的是为少帝铺路,剡宗昏老,不分奸佞,却还轮不到你们来糊弄我!”

那年联姻的消息一出,傅邈便意欲除去宝薏这个桥梁,若元嶦得赫舍里氏相助,他的大计将遥遥无期。首辅大人得了风声,怒恨交加。他年事已高,膝下就宝薏这一颗明珠。赫舍里氏的女儿大都入宫或嫁与权贵,到了他这里,却不愿宝薏深陷权谋之争,更不愿她被送入宫城囚锁一生,多年后只留史书上潦草一笔。他思前想后,决定送她到别处寄养,对外只称不慎走丢。

却不想,宝薏竟在途中真的失了踪。

八年的失女之痛化为难解的恨,他气极反笑:“如今偏巧是你傅岽将我儿寻回,还令天下皆知,知我赫舍里氏承了你们傅家的大恩情!”

一生的体面修养皆顾不得,相爷在这一瞬显尽老态。他颓然道:“你们父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一直未言语的傅岽这才抬起眼睛,带着几分笑意道“即便告诉你,相爷又要如何呢?”

“倒是相府世代簪缨崇礼,您不如想想择个什么吉日将宝薏嫁我。若此事含糊了,难免叫人以为相爷忘了老祖宗的美德。”

震怒之下,官窑烧制的骨瓷小盏被摔成数瓣,傅岽却在那之前推门离去。

回傅府的路上,月晚风凉,马头墙上的瓦片泛着细碎的流光。长街无人,他却头一次觉得独行寂寥。他想起轻晃的船上,少女恬静的睡颜,小巧的一张脸,被薄衾掩住一半,手里的蒲草扇子悄然滑落地上。

一路上他不知为她捡起几回,弯腰俯首间,依稀闻到白茶花香,忽而怔忪起来。

回到傅府,果见南面厅室中灯明如昼,他低叹一声,拾步叩门,傅邈一如印象里和煦周到的模样。

“父亲应是想问八年前派儿子截杀赫舍里千金一事吧?”他从容解释道,是首辅大人奸滑,当年用替身引诱自己误杀,换他的女儿顺利逃行。

烛火映得他眉目清明,他讲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又说自己此次寻回宝薏,已有良计,可全大局。

傅邈对这个儿子向来器重,反而出言宽慰:“那年你才十三岁,已是卓越不凡,是我轻敌了。”

他无意多说陈年旧事,却志在必得地笑道:“闫趙的军马已过汝南,若非通行不便,年内便可潜入京中。”

“届时兵临城下,扶太祖皇幼子昱王登基,我便可取代首辅老儿,位六部之首。”

他脸上的笑意淡去,眼中闪过狠戾:“但赫舍里氏留着,始终是个祸患……”

傅岽出神地望着琉璃灯罩下的火光,闻言心中一跳,垂睫遮住眸底的复杂之色。

七月七日正值乞巧节,相府天不亮便热闹起来,府中的婢女们忙着在庭院内陈列莲蓬、白藕、红菱。人们这一天要分食巧果,厨房里烹油煎炸的香气一路飘到后院。

宝薏将花园中一株新开的茉莉移到瓷盆里,小心地抱在身前。这府邸实在是大,穿过亭阁小榭,她在晨光中走得额角沁汗。

过了转角,抬眼却见廊下立着熟识的少年。

她一惊,脱口道:“你怎的能进到这里?”

傅岽伸手替她捋起垂在耳边的头发,又接过她怀里的瓷盆端在手上,这才不紧不慢地反问:“令尊当众称我一声‘恩公’,我如何不能进来?”

宝薏轻啧一声,心想这人外表看来温如玉,行如兰,怎么有时却颇为厚颜?她一时有些赧然,索性一指那株弱不禁风的茉莉:“茉莉理气安神,温中和胃,可谓佳节上品,就赠与你罢。”

后面的话她说得底气不足,傅岽却当真一笑,道了声:“好。”

节日里总是热闹异常,二人在窗下听着那来去往复的声响,女婢穿着花盆鞋底疾行而过的嘈嘈切切,管事们短促的使唤声,铜盆瓷碗清脆的撞击声……

她支着头静静听着,水青色的宽袖滑落,露出一截藕白的细腕。

庭深影绿,冷泉漱石,她自己不曾察觉,也并不知自己已同那满园幽深清雅融为一体。倒是傅岽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耳尖浮起微红。他轻咳一声,同她讲起南方的乞巧。

他向她描绘每年的繁灯盛会,夜间的玉壶明月映着人间的火树银花,都民仕女,罗绮如云。还有那彩灯堆叠而成巨型山棚,详绘着神女八仙,在香烟馥郁中风动神舞。

她听得入了神,轻笑道:“这便是一定要去了。”

傅岽合掌一拍,便有人从门外提着一只雕花楠木食盒进来。

盖子打开,淡淡的香气倏忽溢出,芙香糕、芝麻卷、金糕、四色酥饼……一应八种不重样的皖南小点,上面刷了一层清油,泛着诱人的色泽。

宝薏自是欣喜,随即又惊诧于他的周全。她虽流落北地,却仍是彻底的皖南口味,自小便爱极了这些甜糕软点。

傅岽看着她拈起一枚放入口中,漫不经心道:“你从前在北边若想吃上这些,怕是不易。”

宝薏点头,复又摇头,思绪仿佛被拉得很远:“确实不易,但我依稀记得不知哪一年,也曾有人如你今日这般请我品食这南面佳点。”

“再后来,宁府就莫名多了位擅长做南方糕点的师傅。”

傅岽不接话,短暂地沉吟后,终是问她:“宁府的人,他们对你可好?”

宝薏正拿丝绢净手,指尖忽地一顿:“幼时的事情自然记不清了。想来正如宁婶所言,早年有道士说宁家业大,恐难承安贵,需结善缘以全。”

她抬眸看他,浅笑道:“偏生我那时流落至宁府门前,机缘巧合下便成了那善缘。”

日脚酣酣,隔烟催漏,她似是叹了一声,又道:“宁家待我,不亲不疏,却万分妥当,婢子客气守礼,老师亦不曾低看我半分。”

傅岽并不意外,只淡淡作评:“宁家靠船生财,海况无常,有行善向佛之心,不足为怪。”

他们出门时天色尚早,途经柷安寺时,傅岽提起民间祈福尽善,若求佛不得,需经大师点化。

宝薏问他:“却不知子瑜所求为何?”

傅岽淡淡一笑,并未言语。

柷安寺建在半山,凭栏远眺,可见万松耸翠,鸿雁穿云逐空,消于天际,石径如灰线般从草木中蜿蜒而上。

一位小沙弥径直来到傅岽面前,合掌颔首道:“听一大师正于藏经楼等候施主。”

宝薏会意:“我正好先去大雄殿沐香祷拜。”

大雄殿此时无人,只有佛香淡袅,一缕缕沁入天棚上所绘的莲花之中,殿中央陈着木雕贴金双层佛龛,边缘处金光流溢。

光线从窗户的菱格疏落而下,洒在宝薏跪坐的膝前,半篇《楞严经》诵完,日头西斜,才发觉傅岽已去了多时。

她顺着游廊慢慢行走,转过法堂便是藏经楼。宝薏抬首惊叹这殿落与庭廊的起承转合,下一刻却依稀听到楼中传出傅岽的声音。

“……如今的盛世不过表面一层浮华,不止朝中暗流汹涌,我还听闻两日前在中原一带发现军队潜行的痕迹。”

之后似有老者轻叹,想来便是听一大师。

傅岽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若是起兵,又将是山河动荡,血雨腥风,更不必说街头巷隅还有无数穷苦之人,苟活在无望中。”

听一大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战事一兴,人皆蝼蚁。”

“汝以己力图之,是谓痴。”

站在门外的宝薏听到傅岽发出一声轻笑:“痴不如醉,您这里若有酒便是最好不过。”

她听得一惊,心想,这厮疯了,竟在大师面前胡言。

听一大师却并不着恼,反而问了句不相干的:“心缘何解?”

宝薏不知何意,等了许久也不见傅岽作答。隔着窗扇,她自是瞧不见他的神情,更不知他斟茶的手堪堪一顿。

窗外一声莺啼,凌霄花攀缘而上,已是竟放之态。近水含烟,远山如黛,画舸亭亭欲发,他望着那粉霞如蒸如腾,心下是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安然。

他敛眉一笑:“她会是一国之母,与少帝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树影深深,虚虚拂过肃穆的红墙,光慵日懒,停驻在千佛殿的墨瓦上,令人只觉恍惚坠入无边寂静,仿若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宝薏望着那树影,一时不知想些什么,直到有风拂过,她才惊觉自己竟莫名出了一身的冷汗。

到了夜晚,果然如傅岽所说的那般热闹非凡。他领着她穿过长街,登上阑楼之顶,可见烛光绕堤,灯明百里。

他竟真的要来了酒,宝薏瞧着他熟稔地拔出酒塞,瞧着他饮了一杯又一杯。

月斜帘栊,他眸中逐渐沾染醉意,披揽月华的模样被宝薏尽收眼底,如蟾宫桂下的仙人,她却觉得他有万古伤心事,自成孤寂。

傅岽于高处俯览山河,目中映着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为他点亮归家的门扉。他望着这人间,缓缓开口:“我多希望我能看到麦秀两岐、时和岁稔的那一天,世人安其俗,乐其业,人人平等,远至迩安。”

他仰首倚在玉栏边,华光自他两鬓倾泻。他向来孤高绝俗,不容攀折,宝薏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意的模样。

傅岽的口中似在低喃什么,反复的几个音节,跌入蛩鸣声中。

宝薏只好提起裙摆,倾耳过去。有云忽然遮住明月,楼台骤暗,惊得孤鸦乱啼。

宝薏也惊得一侧脸,只觉耳尖仿佛掠过一片柔软温热之物。在这慌乱的瞬间,她忽然听得他几不可闻的声音。

他说的是:“空有凌云舍韶娥。”

转眼便到入秋之际,早朝时的雾气里泛起清寒。这日,相爷于五更天出门,直至酉时仍未归家。

宝薏一面宽慰着担忧的母亲,一面却隐隐觉得父亲的晚归,多与自己有关。

几日后便是祭祖,这是宝薏第二次踏入赫舍里氏的祠堂。

祠堂四角點着数盏烛灯,窗下的紫铜小香炉里燃着檀香。宝薏端端跪着,一旁的相爷却几番欲言又止。

“薏儿,你姑母赫舍里琬旎,乃先帝当年的贵妃,而她的姑母,是从前的孝懿元皇后。”

宝薏心下一颤,只觉得龙壁上的金箔符篆像一张厚重的密网朝她罩下来,令她透不过气来。

相爷不忍,却只能慢慢开口:“赫舍里氏的女儿,生来便和天家深恩连在一起。”

宝薏沉默半晌,终于开口:“父亲的意思是,总有一天,女儿也是要被送进那巍峨皇城的?”

她垂着眼,眼底无半点儿涟漪。生在这钟鸣鼎食之家,到头来,竟是半点儿也由不得自己。

只是宝薏没有想到,内阁大学士的动作竟如此之快,起草、阅定、审批,不过半月,封后的诏书便昭告天下。

赫舍里宝薏的命运就在这昏昏秋日中彻底转变了,几月前她还是北地宁家的异乡客,如今竟成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宫里念着宝薏刚认祖归宗,便只是下了诏书,春后再举行成婚大典。相府门庭若市,朝中为官者往来相贺,人人都道首辅大人是喜事成双,却无人再提及那位恩公。前厅的言笑时而传到后院,宝薏早已麻木。

她想起自己那日从宫中归家,还未捱过一路的惴惴不安,就在白堤下遇见了傅岽。

她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白杨萧萧,杳杳长暮,让人觉得这黄昏几欲静止在这无言之中。

终是傅岽先唤了她的名字,她却已无意去听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眉眼,立在光下的样子,都与那个盛夏午后缓缓重叠起来。

“傅岽,离此处的两条巷子外,有一家书馆,讲《常营窃印》的故事,你可曾听过?”

傅岽神色如常,常营,叛家为国,舍小家,全天下,是位英雄。

宝薏忽地抬眸望向他:“可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做常营。”

开春的时候,接连下了几日暴雨,抬眼所见,黑云摧压。即便雨霁时,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寒鸦色,墙瓦更是笼着一层冷硬的青光,连歌伶的唱声都凝滞了些许。

朝上言官恳切陈辞,于是例制的帝后出宫春祷祈福之事便提上了日程。

帝后需亲自登万级石阶进柷安寺方显虔诚。少帝元嶦望着远处千山隐入云雾,却深知今日之后将实现朝政清明,只因傅岽那夜潜入自己殿中所说的话。

当时暗卫的短箭已瞄准了那人的胸口,他却好似不知,只开门见山道:“少帝,我送你山河永固,送你金玉良缘,如何?”

细长的册卷铺开,朱笔圈画的名录,直指傅党众余,细致的军务部署,大小密谈,皆详录在册。

元嶦震惊,却听他沉沉开口:“但我要你守这天下太平,保四方百姓安康,还要你护一人终生安宁。”

元嶦当然会对她好,没人知道八年前他于剡宗的暖阁习字,发现玉盒下露出的那张赐婚诏令时,他是如何地欣喜。亦没人知道,他往常最爱到贵妃处请安,只为了那偶尔的一瞥。

寺中静悄悄的,跪颂经文时,宝薏悄悄张眸,珠线垂帘外,立着一行静默的宫人,佛家的灵兽卧在淡薄的光里,石阶绵延在一片青山之中。

她忽然想起,不过几日前,曾有一人就立在西边的檐下,只顾着解那鸣钟的禅意,却不知那轻霞将他的眉峰化得一片柔和。

指甲不慎狠狠划过掌心,她眉头蹙起,忽然觉得那纸封后的圣诏下得过于急切,似有什么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分明敛尽风雨,屏匿锋芒,平静得不合时宜,又像是一早就望见了自己的结局。

而傅岽,就在这时从三尊主佛背后走了出来。

宝薏离得最近,她心头狠狠一跳,所有之前未想明白的事在这变故的一瞬变得骤然清晰。她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傅岽!”

傅岽并不看她,长剑一声叮呤,转眼就抵在了她的下颌。

利刃泛着寒光,她忽然只觉心中一片苍白,那一刻,宝薏知道,这个接她回家的人啊,将再也走不出这座大雄宝殿。

随扈的侍卫包围过来时,帘外寒风瑟瑟。她被他用一条手臂紧紧箍在胸前,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宝薏觉得脸颊上似有什么流过,却不知究竟是谁的眼泪,她突然想再看一看他的脸,是否还如往日般沉静。

她忽然记起了那日他在白堤下说的话。

他说,你看这皇城巍峨,京地繁盛,可哪怕是位高如圣上,所受的,也皆是万民的供养。

堤岸风大,窣飒过耳,而他的话掷地有声。

“宝薏,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若一日有变,你要想着他们,念着他们。”

柷安寺之变引得世人震惊,挟持皇后之人,自然罪无可恕。傅邈被收权流放,傅家阖族上下被革职削爵,后代永不入官。

元嶦借此肃清朝政,改弦更张,更是在中原地区收复乱党,继而又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宽度刑罚,一时间天下大定。

那家书馆的先生却不再讲常营的故事,而是说起从前显赫一时的傅家的故事,说那傅小公子生得惊才绝艳,偏不该爱上被自己带回桑梓的赫舍里氏。本盼着结成良缘,却因赫舍里氏入宫为后,而心生怨恨,铸成大错……

一时之间,京中之人无不摇头唏嘘,深叹造化弄人。

无人知晓,傅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被父亲派去截杀赫舍里家小女的那晚。

月淡星繁,他站在路中央,看着那马车远远停下,磨蹭了一会儿,从车上慢慢下来一个小孩。

那小孩提着一盏灯笼,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犹豫好久,才伸出小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大哥哥,路太黑了,这盏灯笼给你拿去照路。”

她打极小起,就格外聪敏。知道来者不善,却还是壮着胆子想碰碰运气。

她不知道的是,即便她不如这样做也无妨,这车本来就是由他费心安排的,将一路送她到北地的宁府。

当时傅岽只是来同车夫做些交代,未曾想自己竟会被一个小孩用灯笼收买。他笑着将她提進马车,自己也坐了上去:“好啊,可是哥哥脚疼,不如再借你的马车搭乘一路?”

年仅五岁的宝薏不敢反驳,小心地缩在角落装睡。只是她太小了,还不懂得什么是滴水不漏,微颤的双睫和袖口揪紧的褶皱,都让傅岽在一片昏暗中悄然发笑。

他暗中将她安排在宁家住下,返回皖南时,却带上了她给的那只纸糊灯笼。

再后来,他借着到北地办事的机会,为她寻来手艺正宗的点心师傅;北地入冬早,初秋刚至,她的房里便有人提早备上了一筐银骨炭,寻常人见所未见,更不用说那只精巧异常的梅形掐丝珐琅紫铜袖炉,是几经转手,才送至她长夜醒来的案头;那四位出自大家的老师学中相赠的名贵字帖,兰菊君竹,亦全是他授意。

傅邈第一次提起闫趙即将率军潜回京中时,傅岽生平头一次有些失了方寸。

若傅邈成功扶新帝登基,不止會朝纲动荡,民心不稳,向来与傅家不睦的赫舍里氏,也会遭遇不测。

他知道是时候接回宝薏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他故意让众人知晓他是相府的恩人,就是为最终事发的假象做好铺垫。他傅岽越是张狂,相爷就越会不遗余力地同少帝靠得更近。皇城固若金汤,傅邈余党的手伸不到那里。

他不愿山河破碎,百姓受苦,亦不忍傅家背负千古骂名。他要给少帝一个问罪傅家而师出有名的由头,才能阻止父亲权谋。可是忠孝难全,于是他只能赌上自己的性命。

他潜入皇宫面见少帝的那晚,见那偏殿所饰华丽,挂瓶玉器,古画宝剑,世上珍奇被一概奉至这里,他仿佛看到了夏日会有人为她呈上拿冰湃好的鲜荔熟杏,冬日她会在案前,拿香炭慢慢烤化砚台的冰。

而皇城下设有火道,宫殿中烧着地龙。他愈加安心,宝薏以后住进这里,再也不用畏惧寒冷。

傅岽四岁失母,早早地知晓世故,长到八岁,已端的是沉稳冷静。在二十一岁这年,却忽地起了孩子心性,竟私心地想在自己最后的时光里,能短暂地拥有她一回。

那晚的酒后失言是假,袒露心迹是真。

他只是,想同她讲起自己的宏图伟略,譬如他如何爱护这一方子民,又如何胸怀这辽阔河山。他多想能同她酒酣畅谈,像这京中所有普通的公子哥那样,和自己心爱之人把酒邀月,哪怕夸夸其谈,吹些牛皮,却也是难得自在。甚至还可以,在云散月满时高歌,又在雾笼星暗时,悄悄地拉住她袖底的手。

可是不行啊。

他所姓为傅,不是端坐金銮的圣尊。

这天下,却是他日夜挂念的天下。

那时在船上她所说的话,终是一语成谶,他终是,亲手将她骗进了那座皇城。

他最后想起的,是宝薏在宁家的第二年春天,他途径北地稍作停留,却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宁府门前。

他轻车熟路地走向她的居处,朝南的闺房前面是亭台小榭,从莲花窗望去便是竹外疏花,幽静而雅趣——是他特意仿着她幼时在相府的居室而重新布置的。

他于光影下静静注视着伏案习字的她,也不知就那样看了多久,只觉得她又长高了一些,头发也长了许多,青绸似的垂在身后。

等她被家仆叫去正院用饭,他才缓步走到她方才伏过的案前。

案上铺着她习字的熟宣,书着清婉的簪花小楷,疏密有致,墨香犹存。

她写的是: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编辑:八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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