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锡悦的“统一部新政”

曹然

朝鲜半岛紧张局势不断升级之际，韩国政府内主导朝韩关系工作的统一部，突然遭遇本世纪以来最严峻的生存危机。

6月底，韩国总统尹锡悦提名诚信女子大学政治外交系教授金暎浩为新任统一部长官。同期，尹锡悦又分别任命“外部人士”文胜铉、金秀京为统一部次官和总统室统一秘书，韩国政府对朝新领导层至此完全更替。

韩国《东亚日报》援引内部人士的话说，当前统一部“人心惶惶”，对部门前途失去希望。去年5月尹锡悦上台后，新政府对朝政策全面转向对抗，统一部几乎是仅存的双边关系维系者。尹锡悦政府的第一位统一部长权宁世在就职演说中强调“无条件与朝鲜展开合作”，一度被外界视为半岛局势依然可控的关键信号。

但一年多以来，统一部及尹锡悦班底内的“对朝理性派”一再被边缘化，未能阻止朝韩关系下坠、半岛局势紧张化。如今，发布新部长提名时，尹锡悦称统一部过去一直扮演着“对朝支援部”的角色，“今后不应如此下去，应对职能做出调整”。金暎浩在获得部长提名后的第一时间，也没有如权宁世那样表态愿意对朝接触，反而强调“将采取有原则的对朝政策”。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就此指责，新部长将使统一部变为“统一破坏部”。

本世纪以来，韩国政府对朝政策在进步、保守阵营交替执政时都会面临波折，但统一部、国情院等参与朝韩接触的关键部门，很少受到政权更替影响，涌现出徐薰、千海成等一批得到跨党派任用的对朝“特使”。在金暎浩等统一部新领导层履新后，“比李明博和朴槿惠更好战”的尹锡悦政府，真的会抛弃最重要的对朝接触渠道，断绝半岛危局的“回头之路”吗？

“由左转右”的统一部长

7月3日，尹锡悦与文胜铉等12位新任次官共进午餐。他在席间表示，本届政府反对搞“小圈子”，各位新任高级干部也要“敢于对抗小圈子”。然而，自就任总统以来，尹锡悦的外交、安保、统一政策班底始终局限在和他有校友、同事之谊的“小圈子”中，新任统一部长提名人选金暎浩也不例外。

现年64岁的金暎浩1982年毕业于首尔大学社会科学院外交系，和尹锡悦本人及上一任统一部长权宁世是同时在校的前后辈。尹锡悦政府外交部长朴振、前任国家安保室长金圣翰是金暎浩的学长；新任统一部次官文胜铉则是金暎浩的学弟。

彼时，尹锡悦在校内参与有关“光州事件”的模拟审判，力主判处时任总统全斗焕无期徒刑，闻名校园，并因此耽搁九年才得以考取地方检察官。金暎浩也是校园内的左翼风云人物。在如今统一部官网主页的简介中，金暎浩1982年到1990年之间的履历是空白。《朝鲜日报》披露称，当时金暎浩在一家社科类出版社出版“苏联共产主义哲学”一类的书，因违反国家安全法一度入狱10个月。

上世纪90年代初，金暎浩负笈美国，研究国际关系及美国外交政策，兴趣转向朝鲜战争背后的博弈，先后于波士顿大学及弗吉尼亚大学获硕士、博士学位。同期，权宁世在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管理学院获硕士学位，朴振亦从哈佛毕业。三人均在本世纪初回国后投身政治。最初，金暎浩仅担任外交与贸易部顾问一类角色，和同在该部任职的国际关系专家金圣翰、金泰孝等人相识。

随着李明博、朴槿惠领导的保守政府先后上台，作为其外交政策顾问的朴振、金圣翰、权宁世等均获得高级职位，金暎浩和金泰孝则出任青瓦台统一政策秘书和外交政策秘书。与他们一起在总统身边任职的，还有职业军官出身的青瓦台安保政策秘书李钟燮。

一个围绕保守派形成的外交、安保、统一政策班底就此基本“聚齐”。2021年6月，无从政经验的尹锡悦宣布参选总统后，首先将金圣翰、朴振和权宁世招募到核心团队作为“外交安保家教”。尹锡悦上台后，三人分别获任国家安保室长、外交部长和统一部长。金泰孝成为国家安保室第一次长，李钟燮则出任国防部长。

相比之下，金暎浩最初仅担任每季度开一次会、促进统一政策改革的统一部未来企划委员会委员长。今年以来，随着主张相对理性地制订对朝、对华政策的金圣翰去职，权宁世又表示希望在明年国会选举前回到议会发挥作用，尹锡悦政府外交安保高层出现多个职位空缺，金暎浩“更进一步”仅是时间问题。

6月29日，韩国首尔，韩国总统府对外发布新一批由总统尹锡悦提名的政府官员人选，韩国诚信女子大学政治外交学教授金暎浩被提名为新任统一部长官。图/澎湃影像

值得注意的是，金暎浩在前述保守派外交安保核心班底中相对“边缘”的状态，与他的个人立场有关。金圣翰、权宁世等人仅是倾向保守阵营的专家型官员及政客，而金暎浩则是这群首尔大学校友中唯一一位韩国“新右翼”知识分子代表。

金暎浩得到提名后，媒体和批评者翻出他的诸多不当言论：为日本二战时期强征劳工“洗白”，指責韩国最高法院陷入“反日民粹主义”；说韩国民主化之前的几次重要市民起义是“赤色叛乱”，2017年朴槿惠下野也是“给颠覆体制的势力铺红毯的结果”；抨击朝韩领导人历次会晤，宣称“只有金正恩政权被打倒，统一之路才会开启”；说韩国部署萨德无须考虑中国的想法，最好还要引入核武器……

金暎浩的思想是如何“右转”的？成均馆大学教授金日英等人的研究指出，所谓“新右翼”知识群体，是在韩国实现国家正常化，金大中、卢武铉等进步阵营代表人物执政后，由原来的学生运动“同路人”分化而出的。这些人的转向既是出于对早年活动的反思，也是恐惧于进步、保守力量不平衡会将韩国引向另一条“歧路”。

在美国求学期间发表的论文里，金暎浩已经形成了一套新的价值观逻辑。他通过对国际关系中“威信”等因素的研究，相信韩美日是真正的同盟，美国会在关键时刻保障韩国的安全。因此，韩美日三方同盟是保证东北亚长期稳定的关键法门，而进步阵营“对朝绥靖”、对华友好以及“反日”的政策导向，不利于韩国的未来。

上世纪90年代末回国之后，金暎浩很快成为最知名的新右翼群体“新光”的主要负责人，并参与声势浩大的“替代教科书”编写工作，试图从思想根源上改变韩国年轻一代。这个群体的代表性观念，一是淡化二战前后日本殖民者对朝鲜半岛的侵害，将之美化为朝鲜“自愿”“文明”发展的阶段；二是强调首尔政权是半岛“唯一的合法政府”，从而消解朝韩官方合作的正当性。

2018年之后，为扩大新右翼在年轻人中的号召力，金暎浩还在视频平台上长期制作《金暎浩教授谈世界》系列节目。他获得统一部长提名后，该节目专栏已无法访问。在此之前，其订阅量超过23万，堪称韩国新右翼学者中最受网民追捧的“网红”。

2月24日，韩国民众在朝韩边境眺望朝鲜。图/视觉中国

“独断”的检察官政治

金暎浩因其立场过于激进，并不受到传统保守派政治家的青睐。文在寅的老对手、保守阵营原领袖洪准杓就曾明确表示，自己和新右翼不是同路人。正因为如此，他得到提名令一些分析人士感到难以理解：不断下滑、刷新民主化以来“同期最低支持率”的民意调查结果，为何未能促使尹锡悦进行更具包容性的人事改革，反而是一些中右翼人士退出了政治舞台，金暎浩这样更极端的人物得到重用？

韩国中间派主流媒体《韩民族日报》7月4日刊发编委会主任权泰浩的评论文章披露，不只是在野党，执政的保守阵营内也有一些成员对尹锡悦团队的“极右化”感到担忧。然而，没有人能阻止尹锡悦，因为这位前所未有的检察总长出身的总统，“将检察官（作风）带入了总统职位”。

具体而言，担任检察官时期养成的“独断”习惯，让尹锡悦在决策层拥有了“59分钟”的绰号，意指他从不给别人发言时间。相比政治世家出身的朴槿惠，尹锡悦还被保守阵营内部认为更加“粗俗和有攻击性”。这使一般专业人士难以或抗拒与其交流，除了那些和他存在牢固信任关系的特定人。

韩国政治极化、圈层化等深层原因也不容忽视，朴槿惠、文在寅执政时期的“政治优雅”，在2022年总统选战期间已灰飞烟灭。并非是尹锡悦“变了”，而是韩国选民选择了有如此个性的总统。

除了金暎浩，和他同期得到提拔、被任命为尹锡悦的总统统一秘书官的金秀京是另一个尹锡悦政府“新精英”的典例。这位斯坦福社会学博士毕业的年轻学者，是金暎浩、尹锡悦的首尔大学学妹。她既非学术领域卓有成就的终身教授，也不曾在政府部门担任要职。

金秀京最初以研究“在全球移民时代保障韩民族認同”及“朝鲜侵犯人权”而知名，参与撰写过多份朝鲜人权白皮书。近年，她结合自己早年从事新闻报道的经历，再凭借活泼的形象和谈吐，跃升为韩国最受欢迎的保守派电视评论员之一。今年以来，金秀京紧跟尹锡悦的步伐，时而指责在野党党首李在明应当放弃议员豁免权束手“伏法”，时而盛赞尹锡悦改善韩日关系的决策有利于后代。

此外，尹锡悦本次任命的12位政府部门次官中，5位都由他的秘书官转任。当然，总统室官员对外的解释是，这是“为了获得执政第二年改革的动力，需要更了解总统治理哲学的人进入各部，加强领导”。

“统一破坏部”？

根据《政府组织法》的规定，成立于1969年的韩国政府统一部，一直负责“统一及南北对话、交流、合作、人道援助相关政策的制定，分析朝鲜局势，统一教育和宣传，及其他和统一相关的事宜”。在韩国政府更替中，统一部面临的具体政策调整并不少见。但现在，尹锡悦政府的改革，指向统一部赖以生存的基本逻辑。

在卢武铉政府担任过统一部长职务的李钟奭曾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统一部工作的基本原则。他指出，朝韩“是亲兄弟，同时也互为怨恨最深的敌人”，所以一些具体协议、承诺履行的时间都会很长。但如果保持接触，多数承诺最终能得到落实，“比如南北韩官方之间的交往与互动，离散家属的团聚，以及经济领域的交流”。

“在国际场合的谈判桌上，你永远都不可能百分之百信任谈判对手，一些怀疑是不可避免的。最重要的是，要构造一种有助于各方做出良好承诺的氛围和机制。”他说。

李钟奭还指出，所谓“对北输款”的经济援助并非是单向的。“援助的结果，是南北间的军事紧张对峙得到了缓解，朝鲜半岛擦枪走火的危险大大减少，这为韩国的经济发展提供了条件和机会。”他认为，不管半岛内外局势发生什么变化，接触政策始终是“大的图景”，“这个政策的主旨，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

正是在这样的逻辑下，多位统一部、国情院等对朝接触机构的专业官员，成为跨党派的“特使”。金大中、卢武铉派往平壤会晤金正日的情报机构官员徐薰，在李明博、朴槿惠政府升迁至国情院次官，又在文在寅执政后继续晋升国情院长、国家安保室长。李明博、朴槿惠重用的对朝谈判代表千海成，也在文在寅任内晋升统一部次官，成为推动2018年朝韩领导人会晤的“关键先生”。

但现在，尹锡悦要改变的似乎是“大的图景”。提名金暎浩出任统一部长的同时，对于统一部需要如何改革，尹锡悦给出了具体指示。他将前政府以对话与交流为重点的统一政策定义为“没有原则”和“向朝鲜送东西”。总统室官员对韩国媒体透露，这种说法还是“降了调门的”，统一部未来的具体职能将聚焦于分析和应对朝鲜动向以及处理“朝鲜人权问题”，其工作的核心，是“不能对朝鲜的挑衅袖手旁观、只盼对话”。

尹锡悦的“统一部新政”早有端倪。今年3月，尹锡悦指示统一部“当朝鲜推进其核计划时，不能给他们1韩元（的援助）”。6月，统一部向首尔中央地方法院起诉朝鲜政府，要求对方赔偿2020年炸毁开城工业园区内朝韩联络办公室大楼给韩方造成的447亿韩元（约合人民币2.5亿元）损失。目前该案已被分配民事合议庭审理。

分析认为，象征性的“对朝索赔”是统一部未来的重要职能，韩方将以此为由推动国际对朝制裁。统一部今年首次对外发行《朝鲜人权报告》韩文版和英文版，向国内外各类机构发放超过1500份，也是基于同样的目的。另一方面，统一部已开始全面检查旗下的朝韩接触交流机构。７月４日，统一部要求开城工业园区支援财团和南北交流合作支援協会，按照新缩减的预算调整组织运营方案。

有不具名的统一部职员对韩联社表示，当前的改革 “是要求统一部彻底改变职能、做事方法以及思想”。韩国《东亚日报》指出，每当半岛局势紧张，都会有指责统一部的观点。但这一次，“一直以来为韩朝关系作出贡献的统一部，感觉其存在本身遭到了否定”。对外，一位前任统一部长通过韩国媒体质问道：“如果一个叫嚣推翻金正恩政权、否认日本强征劳工问题的人成为统一部长，他的言论能引起半岛相关方的共鸣吗？”

“重新接触朝鲜”

遭到破坏的沟通渠道不只是统一部。去年8月以来，文在寅政府两任国情院长徐薰、朴智元都因为对朝工作遭到检方调查起诉。文在寅在检方提请批捕徐薰后的第一时间发表声明，称相关调查是“拿安全问题当作政治斗争工具，践踏长期为国家安全事业献身的公职人员的自尊”。

这并非朴智元第一次因对朝工作“受害”。熟悉朴智元的青瓦台前国政运营室局长权起植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朴智元年轻时在美国经商，因而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谈判者，他在金大中执政时期“同朝鲜人谈判时，也和商人一样”。正是因为承诺对朝经济援助，朴智元因“向北方输款”的罪名被继任政府关押，但朝方一直保持对他的信任。这条渠道最终成为2018年文在寅政府得以和北方对话的源头。

对于韩国政府的内部变化，朝鲜也做出了强硬反应。7月1日，就朝鲜的“老朋友”、韩国现代集团会长玄贞恩希望访朝悼念已故前会长郑梦宪去世20周年，朝鲜外务省局长金成日发表谈话，表示朝方无意考虑批准任何韩国人入境。韩国统一部发言人具炳衫坦言，此番表态实属罕见。分析多认为，这是朝鲜意识到尹锡悦政府任内半岛关系已无转圜余地，所以释放出“当下不必进行任何形式接触”的信号。

不过，尹锡悦政府是否完全不给朝韩对话留下余地？在当下的对朝政策高层中，处于“末位”但实际负责统一部日常事务的是新任次官、刚刚卸任驻泰国大使的文胜铉。他曾任外交部北美局局长，三次派驻华盛顿，还曾在伊拉克协调美韩军事合作，其儿子和女儿也都在美国工作，是一位典型的亲美派职业外交官。

虽然没有对朝工作经历，但文胜铉对朝鲜的表态一向相对克制。离开泰国前，他接受当地媒体采访，当被问到尹锡悦政府的对朝政策是否和文在寅完全不同，文胜铉说“我认为并非如此，其中仍有相似之处，朝韩之间的问题，必须通过外交和和平方式解决”。他说，韩国需要更多的时间以及国际社会的协作，以“重新接触（re-engage）朝鲜”。这位态度温和的外交官曾回忆道，他之所以想成为外交官，就是因为“喜欢在不同政治力量之间寻求妥协”。

获得统一部长提名前夕，金暎浩在6月的一次公开活动中也对媒体解释了自己最新的半岛安全观。他没有重提“打倒金正恩政权”或“部署核武器”等“非政府立场”。相反，他说，韩国将继续努力与朝鲜对话，同时加强与美国结盟。“韩国总是试图伸出援手，尽管朝鲜还没有伸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