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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于中国文化与美国文化中的“我”*——《女勇士》中“我”的文化身份视角分析

时间:2024-05-10

陈 晶

(哈尔滨师范大学,哈尔滨150080)

1 引言

北美华裔文学作为北美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是移民文化派生出来的特定的文化形式。在人的精神属性及文化归属上,华裔作为少数族裔存在着不确定性,这个问题在华裔作家作品中有集中的体现。汤亭亭的《女勇士》正是移民在对接纳国文化适应过程中所遇到的困惑和迷茫的复杂感情的体现。

华裔移民有中国传统的价值观,但要在接纳国中生存,就要寻求与其相适应并能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这样,华人在心理上就将被不同程度地同化。但是,怎样在同化过程中保持民族特征及生存根基,则是移民的共同心里诉求,而这一心理表征成为北美华裔文学的一大特征,即通过自我改变、适应来避免熔炉文化的完全同化。

Alejandro Portes和Min Zhou从社会学的角度提出了移民的三种不同文化模式所产生的三个不同目标文化方式:“(1)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使自己接受接纳国的文化,这样的结果能使移民成为白人社会里的中产阶级;(2)与之相反的是始终保持自己的原有文化,这样产生的直接后果是移民始终处于较低的经济地位;(3)在资本经济发展很快的形势下,移民社团既保持着自己的文化传统,同时又与接纳国文化保持某种统一,在这种模式下,他们的经济效益增长很快”。(Portes Alejandro and Min Zhou 1993)《女勇士》中人物的成长体现了上述第三种模式——在中美文化的冲突中,华裔美国人自我改变、自我适应,最终成为华裔美国人的经历。下面,本文将从上述社会文化视角对汤亭亭的回忆录《女勇士》中,“西宫门外”、“野人之歌”两个故事所表现的移民在自我改变、自我适应过程中的困惑、彷徨、顿悟、觉醒、奋斗等心路历程进行分析。

2 “西宫门外”的月兰

对于汤亭亭的妈妈洗衣房的勇兰和她的姨妈精神病院的月兰来说,他们所想象的宫殿——西方的宫殿,恰恰与现实相反。

从汤亭亭的妈妈与姨妈的关系中,汤亭亭看出美国人和中国人个体思维的焦点之处,在某些传统意识上,勇兰和月兰是典型的东方妇女,她们是其传统文化生存方式中的楷模。当勇兰发现月兰的丈夫住在洛杉矶,又有了第二个妻子和3个孩子的时候,勇兰坚持让她的妹妹月兰这个中国一夫多妻制文化的牺牲品来正视她的丈夫,要求她夺回自己作为第一夫人的权利,“你就说‘我’是大老婆,你的小老婆就是‘我’的奴隶,‘我’的佣人。你让他第二个老婆的日子很难熬,这样她就会自动自觉的离开你的丈夫,这样他就会给她另找一个安身之处”。(Kingston Maxine Hong 1975:130)

在某种意义上,勇兰的传统观念中有美国式的侵略性,但同时又有中国传统的旧思想,即中国的这种一夫多妻制下所派生的大老婆可以在家主事的观念。这种自相矛盾的困惑与彷徨还体现在对待月兰的穿着及孩子们的态度上。当月兰穿着白花蓝底的卡基布的衣服时,勇兰自言自语地说:“月兰真的需要改变一些了,穿一些西方式的衣服”。(Kingston Maxine Hong 1975:116)当她在机场等待月兰通关的4个小时中,她感慨抱怨她的孩子们没有感情,没有记性,因为他们“一会到这儿,一会到那儿”。对于勇兰来说:“她的孩子确实不怎么像中国孩子那样守规矩,他们就是为自己,从不想他们的所作所为给别人的感受是什么,唉!他们真是与社会主流文化相反的人。自从他们小的时候起,就总是躲躲藏藏,从来没有大大方方面对人,看人来要么藏在桌下,要么藏在门后”。这些表现无疑体现了她对美国的这种保护隐私的个体文化的谴责。作为华裔移民,她依然崇尚中国式的对孩子的教育、管理方式,总是在想,在中国的家庭里,每个房间的门总是敞开的,孩子们的房间与母亲的房间也没有什么界限来分割,家长随时有权利光顾孩子的房间,但这一行为方式在美国社会中是不妥当的。正是由于在勇兰的潜意识中对异国文化的这种反抗精神,才使得她在得知孩子们获奖的消息时有这样的想法:“很难看出他们所做的事值什么奖励,他们也许是从谁那偷来的奖杯,他们的所作所为真的不值得获奖,也许真是把他们的鬼老师或鬼教练给糊弄了,他们分辨不出中国人谁聪明谁笨”。这种想法与已经接受美国文化的孩子们格格不入,因而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矛盾与冲突。这一切凸显出传统文化中的勇兰在面对接纳国文化时所产生的彷徨与无奈。

同时,作为传统文化楷模的她又在努力地适应新的生活、新的文化。当月兰面对中国丈夫,不能在另外一种文化中讲述自己真正的身份、个性时,她说:“总是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种新生活把我逼到了世界的另一方,你现在也成为了以前书中所读的人物一样”。(Kingston Maxine Hong 1975:154)这说明勇兰在新的情况下成为了新的一个人。在与新文化融合的过程中,新的模式、新的思维方式、新的道德观念使人们也在重新定义着自己。旧的个性、个体的代表也在逐步的消失,而月兰又是怎样在新的文化中找回真正的自我呢?她毫无怨言地离开了抛弃自己的丈夫,她感觉到耻辱,在美国社会里没有地位,最后她不得不进了美国的精神病院,和其他许多受到这种创伤的中国妇女生活在一起。在这里形成了两种文化的桥梁,一种是集体式的生活,而另外一种就是个体的生活。勇兰现在完全能看出,她的妹妹月兰不具备在这种新型文化中生存的能力,所以精神崩溃了。勇兰给她的孩子们讲:“正常人和非正常人的区别,精神正常的人讲故事,他们能讲出不同,而疯狂的人、精神崩溃的人讲故事时,总是一个故事反反复复”。但是,我们发现,精神正常的勇兰却常常在重复着女勇士的故事,即花木兰的故事,而这个所谓的“重复的故事”正印证了她在适应新生活过程中的艰难。实际上,无论是月兰在中国生活的一部分,还是在美国生活的一部分,都是勇兰在接纳国适应新生活的一个楷模。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勇兰不能改变花木兰这个故事的不正常的表现,则恰恰证明了她对新文化、新生活的不适应,证明了她在彷徨中不断求索的心路历程。而这时的月兰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适应了美国的新生活,成为勇兰漫漫求索中的“楷模”。月兰很适合美国精神病院的集体生活,因为在那里她仍然保持着她的集体个性。当勇兰第二次探访她的妹妹时,月兰看起来有点消瘦,但她很高兴,并且她每次去,她都能讲新的故事,她的表现像一个孩子:“啊!姐姐,我在这呆得真是很高兴,没有人愿意离开这,你看这多好,这都是妇女,我让你看一看我的姐妹们”。住在这样的一个所谓的集体当中,月兰有这样的幻觉,即又回到了中国的村子里。月兰确实感到自己到家了,因为这里有这种集体化的家庭,可悲的是月兰并没有在她的丈夫那得到第一夫人的位置,“也许在这个国家里,人们就需要一个丈夫、一个妻子吧。但是她以母亲的身份,在这样的一个大家庭里找到了自我,根据中国居住文化看,她真是满足了房子要住满人的概念”。(Eakin Paul John 1985:39)已经失去了清醒头脑的月兰总是有幻觉,即她和她的许多女儿生活在一起,她所经历的“西方殿堂”的故事确实让人感到凄凉。但是,这仍然是她得到的一种集体生活,而且这里的生活也不存在语言文化上的差异。月兰对勇兰说:“我们在这里谁都可以听懂谁,我们讲的是同一种语言,一点都没有区别的同一种语言,他们能理解我,我也能理解他”。月兰把精神病院翻译成中国式的一个村庄,在这里有文化的气息,确实能够找到一种家的气息、家的感觉。尽管这个个体是不正常的个体、疯狂的个体,但在勇兰的心中,这是她在接纳国改变自己、适应生活的理想,汤亭亭以这样一种“病态”的适应方式表现出来。讲述这个悲伤的故事,它的意义所在?Eakin指出,“告诉我们这种叙述自传体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讲述他的根,讲述他与另外的生活的关联,是一种自我抚伤的过程”(Eakin Paul John 1999:60)。正是讲述她母亲与她姨妈的故事,汤亭亭从中可以发现一些问题。在她的回忆录当中,将这些错综复杂的问题综合性地看待,既不能放弃中国文化的个体,也不能得到纯粹美国文化的个体,汤亭亭在两种文化中同时并存。“对于汤亭亭来说,无论是适合大环境,还是某一种环境、某一家庭生活、某一集体生活、某一学校、教堂,自我翻译、自我改变都是很重要的。”(Eakin Paul John 1999:69)

3 “野人之歌”中的“我”

“野人之歌”是以我妈妈为什么要割我的舌头开始的,汤亭亭觉得妈妈的这种行为对她日后的成长、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想起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妈妈为什么能在我出生的那一刹那,就能意识到对我的舌头进行修整呢?”妈妈这样解释:“我把你的舌头的那根筋割松,就是为了你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够运用自如,能够生存,解释你的意见,你能够更灵巧的学会两种不同的语言”。(Adams Timothy Dow 2000:169)看来,妈妈为使汤亭亭能够更好地适应美国的生活,已经从思想及行动上作了充分的准备。因为汤亭亭的舌头韧带很短,如果不做这种手术,将来也许真的就不能说一口地道的美国话。实际上,妈妈的这种做法是汤亭亭个体认识的叙述过程,这种自我叙述开始于语言,同时又是对语言的一种需求,即对于母语的需求,更重要的是,这种自我叙述体现了华裔移民的多种需求,如对于适应接纳国文化的需求,对于出生时的文化情景的需求以及自我改变的需求,因此,母亲见到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长她舌头的韧带。母亲用自己的行动来改变自我,保持传统,让女儿更有能力讲多种语言并使用自如,进而以强有力的“资本”适应接纳国的生活,超越自我。在妈妈常常讲述的“花木兰的故事”中,花木兰由于没有这种能力,所以只能通过剑来体现个体,而汤亭亭的妈妈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主动为女儿做好了能够自我塑造、自我改变的准备,这种做法也凸显出妈妈对于接纳国文化主动适应与包容的态度。

尽管如此,在汤亭亭成长的过程中,这种自我改变、自我适应意识的确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由于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汤亭亭总是觉得她在学校讲英语很难,和别人一起大声朗读总比自己讲话容易些,因为你不须要想你要讲什么。但她也常常在想,汉语中的“我”和美国“I”的不同:汉语中的“我”一共有七划,每一划都很复杂,它可和美国的“I”不一样,这个大写的“I”只有三划,并总是要大写突出自我,我们中国的“我”写起来勾勾巴巴,是不是用以表示谦卑,而“I”总是大写,“you”用于小写,本身就是自我突出的表现。

在“我”的不同的文化差异中,汤亭亭逐步理解了作为个体概念的不同,这样体会着两种语言的不同,形成自我概念、自我观念的不同。在与他人的关系上,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上的“我”总是要保持沉默,遵从于、适应于集体、大家;而美国的“我”总是要突出自我,突出个体,讲出自己的意见和需求及利益所在。当“我”发现我不得不在学校交谈时,“我”感到很痛苦,“我”以前的寂寞实际上是一种折磨,“我”不说话,说话不舒服,这正是中国人不愿在众人面前表达自己意见的障碍之处,这就是中国女孩的特征。这就是她在讲英语时沉默,而和大家朗读汉语时总是很高兴的样子差异的表现。另外,汤亭亭也确实是腼腆、恐惧舞台的女孩,她很难展示个性的自我,这使得她在中国的学校里觉得安全,因为在那里总是以集体和小组的形式朗读或发言。汤亭亭在她的作品当中写道:“我们要一起唱歌读诗词,声音随高随低,总是要统一基调,尽管有些男孩调皮捣蛋,但大家读课文时都默契配合,齐声朗读,形成统一的声音,而没有一个声音是突出的”。(Kingston Maxine Hong 1975:167)这是中国文化与美国文化的区别,美国文化自己阅读,有一定的隐私性。

除此之外,汤亭亭经历的另一件事让她觉醒,让她不再保持沉默,让她思考在学校里应该怎样在众人面前说话。这一经历就是在美国学校里遇到一个保持沉默、不说话的中国女孩,她逼迫她说:“唉!如果你不说,你怎么能展示你的个性呢?”她的这种要求别人展示个性,就像Eakin在他的叙事理论中指出的,不讲故事就没有自我,缺乏故事,缺乏自我。这也正是汤亭亭感到恐惧的一方面,为了使这个不爱吭声的女孩说话,她拽她的头发,掐她的胳膊,甚至逼迫她,当各种方法都不行时,就哀求她:“你快说吧!快说吧!”正是由于她的恐惧与担忧,才使她强迫女孩说话来弥补自我展示的不足,她就是想让女孩摆脱美国人看中国女孩都是沉默的这种模式。在这点上,汤亭亭也是继承了妈妈那种争强好胜的富有侵略性的美国性格特征,就像妈妈对待月兰一样对待这个中国女孩,坚持要有自己的特征,如果把这两个故事放在一起看,汤亭亭也是一个女勇士,要把这个女孩从保持沉默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以至于他们不被美国文化所吞噬。

经历了这些观念的起伏、挣扎、斗争,汤亭亭也许能够理解妈妈为什么叫她“Ho Chi Kuei”(好似鬼仔),她的舌头为什么被拉长,是为了摆脱这种保持沉默的中国文化的特征。同时,应该对妈妈说一声:妈妈应该理解“我”,感受到“我”身上也有痛苦之处。尽管她想摆脱这种保持沉默的状态,但她还是须要找出能够得以纠正的良方,所以她给妈妈最好的回报就是把妈妈给她讲的故事,妈妈自己的故事,用美国人的语言,美国人的思维方式,写进她的回忆录当中,在故事中她讲述了她是怎样成为她妈妈的那种人,成为通过自我改变更好地适应美国社会的人。

4 结束语

华裔北美文学是北美文学中的一支新兴力量,在第一、第二代移民作家的作品中,第二代作家的作品尤为受到文学评论家的青睐,且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第二代移民作家的作品刻画了在美国出生的华裔移民挣扎在现代西方思维方式的环境中及中国传统观念背景下,“急于认同身处其中的异国文化却又常常被排斥其外,抵制本民族文化传统影响(至少是在其幼年时代)却又根本无法与之相割裂”(金莉秦亚清1999:217),因而在两种文化的夹缝里徘徊、彷徨,痛苦而艰难地探索文化根源、文化属性和自己的身份。斯图尔特·霍尔在谈及文化属性时说:“属性是在‘无法说’的主观叙述的故事和历史背景及现实文化叙述的不稳定的结合点形成的”,“是人为创造的”。(Hall 1996)换句话说,文化属性受到特定的历史、文化和定义者自身所接受的口述文学样式的限制。(刘卓2003)

《女勇士》就是一部在20世纪的北美特定文化背景下产生的、反映第二代美国华裔女性的成长历程、人生愿望的自传体作品。用Eakin的话来说,“自传体的行为揭示了一种人的自我发明的过程,这种发明就是在她的人生历史中创造自我”。(Eakin Paul John 1999:272)“写自传体的过程是改变自我的过程”,“自传体就像历史一样反射出人生的自传体与其他的个体的紧密关系”。(Eakin Paul John 1999:43-44)汤亭亭通过“西宫门外”和“野人之歌”这两个故事,探讨了作为华裔美国人在探索身份的过程中,如何克服文化困惑、解决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等问题。在打破沉默、为反对压迫而呐喊的同时,勇兰和月兰经历了一系列的文化困惑与冲突,并经过认识上的转变,最终实现了在认同中国文化的同时对美国文化的接纳。她们既成为了美国公民,又认同其中国文化之根。作者借超越文化界线的创作手法,展现了美国华裔移民如何融入美国社会的艰难成长历程。

金 莉秦亚清.美国文学[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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