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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

时间:2024-05-10

○严 敬

铁匠

○严 敬

铁匠这个行当,以前在农村里非常兴旺,但随着机械化的普及,铁匠的身影慢慢从乡村消逝。2009年,村里80多岁的铁匠师傅老盛死去,2010年春节,按照乡村习俗,初一的早晨,我随着一群人,去他家烧馨香磕头。

老盛很早就将铁匠铺的炉火熄掉了,他的儿子也不干这个行当,做了其他事。他一死,手艺后继无人,这个行当在村里算是彻底消逝。

老盛曾经收过三个徒弟。三个徒弟围着他,叮叮当当,很是热闹。旁人看去,也觉得十分有趣。

老盛是个有生理缺陷的人,他的右眼半瞎,他娶的女人,瞎了左眼。对此,村里人半是同情半是称奇,说这是瘌痢嫁光头,弯刀对着瓢切菜。但两个半瞎的人生的儿女却很完美,儿子高大英俊,女儿苗条俊俏。村里人都弄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有趣的是,老盛的三个徒弟基本上也都是生理有缺陷的人,按乡村的说法,排开来,算是一溜儿的歪瓜裂枣。先说大徒弟,他生过瘌痢,头上不长头发,一颗光瓢,闪闪放光,不堪入目。他常年戴着布帽,特别是热天,一顶油污斑斑的帽子从不离头,让人觉得奇怪。

二徒弟本来是一个健全的人,但他小时候顽皮,用自制的弓箭和伙伴比赛,看谁射得高,他将箭垂直射向天空,结果箭掉下来,插入他的右眼。他的父母找老盛,让老盛教他做铁匠,老盛是很有同情心的人,见到这个孩子,有点伤心,半点推辞也没有,便收他为徒。

三徒弟五短身材,是个矮子,但他粗壮,浑身是力,如果学精了手艺,将来会是一个好铁匠把式。

三个徒弟,从外貌看,没有一个强过老盛,学艺数载,手艺也没有一个胜过师父。三个徒弟先后出师而去,又先后改行,最后,我们村那一带,再也见不到铁匠了。好像命中注定,他们师徒都没有圆满的人生。到了成家的年龄,大徒弟娶了一个瘸腿老婆;二徒弟的老婆十分标致,但是个聋子;三徒弟找的老婆,人高马大,足足一个壮劳力。大年初一,我去给老盛烧馨香,经过铁匠铺,看见久未生火的铁匠炉垮了一角,那铺子门上的锁也有十五六年没有打开过。而过去,这里炉火红旺,一片叮叮当当之声。每年夏收前,待发的旧镰刀在门口堆成小铁山。

这里要说的是大徒弟延山。

延山不管冷天还是热天都戴帽子,天天戴,帽子像是已经长在他的头上。他睡觉是不是也戴着帽子,这在当时是一个令人好奇的问题。人若年轻,大概会特别在意自己的容貌,到了老年,一切将逝,人们对有些东西可能就不再忌讳,但是,延山一生都在乎自己的头,把他的头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见日光。

延山的帽子是脏的,身上的棉袄也是脏的,他的脸更是脏的,炉灰扑在他的脸上,洗也洗不净。他混浊的目光,像是也弥漫着炉灰。

延山的铁匠手艺是否精湛,我不记得;他为生产队打了多少张犁耙,他锻造了多少把铁锹,他打的菜刀快不快,没有人记得,我也不记得;但他会造枪,那种鸡啄米式的鸟铳。这种枪很厉害,子弹是一捧铁砂,出了枪膛会呈扇形向猎物扫去,即使你的枪法不准,使这种鸟铳你也可以百发百中。

自从他造出了鸟铳,村外的禽兽便开始遭殃。这个延山,不好好待在铁匠铺打铁,而是要么端着枪在麦地里撵兔子,要么埋伏在田边草丛中守候觅食的鸟儿。

我家本来与延山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延山却用鸟铳一枪打死了我家的一羽灰二线雌鸽。

暮春,生产队给秧田下谷种,这羽雌鸽正在喂仔,它饿得要命,于是,一头扑到秧田里。它拼命啄食谷种,忘记了存在的危险。延山已等候多时,他瞄准灰鸽,“轰”的一声,灰鸽便不再动弹了。

到了傍晚,应该是雌雄鸽换班的时候,但雌鸽没有回来。这是没有过的事情。雄鸽出巢寻找,它在村子上空飞来飞去,也没有看到雌鸽。天黑了,它还不肯进巢,它在我家屋顶上盘旋,翅膀像刀刃,划开夜色,发出尖利的风声。

许多年过去,这羽雄鸽惊惶凄恻的影子都在湿重的暮霭中疾飞,一直没有停过。

与此对应的是,延山永远戴着帽子,他丢掉枪,却舍不得丢掉帽子。还有,铁匠铺的炉灰,嵌入他的皮肤,不但洗不掉,到他老的时候,还有灰渣从他脸上的褶皱中往外掉。

延山出师后,自己也弄了一个铁匠铺,但他人缘不好,加上没有耐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炉火没有烧旺就熄掉了。

他生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二女儿和小儿子都长得非常漂亮,脸上白净得很。

现在的农村,已经很难见到铁匠——曾经,是稍大的村子必须有的。因为他们和农民的生活息息相关:锄头、铲子、镰刀、菜刀、犁耙……他们打造的这些农具维持着农村生活的正常呼吸。千万别把铁匠往嵇康那样的文化人身上联想,也不要和《俗世奇人》中那些技艺精湛、经历传奇、个性鲜明的匠人联系在一起。铁匠中的绝大多数,跟文中的老盛及三个徒弟一样,平凡、庸俗,带着千疮百孔的灵魂走在俗世的烟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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