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0
李彩红
一
男孩的家在山里。
上山下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放牛放羊更是满山跑。早晨去上学,他还得顺路把牛犊子拴到山道旁的浅草坡上,放学后再牵回家。
那天放学,他刚解下牛犊子的绹绳,脚边的灌木丛里突然蹿出一只栗褐花斑的大山鸡。
“扑 棱!”山鸡跃上树杈,坐在枝叶间嘎嘎咕咕。
男孩吓得一激灵,顺手抓起块土坷垃砸过去,吓跑了山鸡。
山鸡并未走远,就藏在十米开外的花生地里,伸出黑脑袋嘎咕嘎咕一声接一声地叫唤,像是在故意挑衅又仿佛是在抗议。
男孩一恼,丢下书包追过去,山鸡又飞出一小段。男孩追追停停跑出老远,就是伤不着山鸡一根毫毛。男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就不追了。
回头捡书包时发现了灌木丛里山鸡撞出的豁口,他钻进去,里面是干草、枯叶搭成的一个窠巢,白色的绒毛中间躺着布满了褐点的鸟蛋。
男孩一手抓起两个,蛋还是温热的。他认识,这就是山鸡蛋。早些年还没禁猎,爷爷上山打猎捡过好多回。不过男孩没敢吃,他总觉得蛋壳上的花纹像电视上看到的蟒蛇身上的花纹。
男孩刚把蛋装进衣兜,母山鸡就飞回来了。
它站在树冠上眼巴巴地看着男孩逮走了自己的孩子,急得上蹿下跳,如挨刀子般嘎嘎嘎嘎一直惨叫着。
男孩才明白刚才母山鸡是想故意将他引离窠巢,他拎起书包往山下跑,母山鸡在头顶的枝杈间紧追着惨叫不绝。拉长的凄厉音调仿佛人的号哭声,越听越觉得头皮发紧。男孩有些不忍心了,他停住脚步,回头看着站在枝叶间的母山鸡,它奓开一身乱毛,侧着脑袋用滴溜圆的小眼睛死盯着男孩,那架势像是随时准备俯冲下来与他决一死战,可它瑟瑟颤抖的身子却暴露出它的无助和绝望。
男孩心里一酸,转身走回山坡,树枝间的母山鸡也跟着他转身往山上飞,守在远远的树杈上,注视着男孩的一举一动。男孩将鸟蛋放回窠巢,刚退下浅坡,就看见母山鸡扑棱着翅膀迫不及待地钻进了灌木丛。走出老远,男孩再回头望,浅坡上除了山风刮过激起的阵阵绿浪,再看不见母山鸡的踪影。
母山鸡不闹了,山林恢复了寧静。耳边只剩下单调聒噪的蝉鸣以及掠过山林的阵阵风啸。
初夏的雷雨来去匆匆。被雨水淘洗出的云母裸露在地面上闪闪发光,山野散发着一股绿叶的清香,缕缕雾气模糊了远方山林的轮廓。湿透的田间小道踩在脚下呱唧作响,男孩放慢步子,不让鞋子溅上泥花花。
他惦记着山鸡窝里的蛋,过了一夜之后是多了,还是少了——听爷爷说林子里吃鸟蛋的小偷儿可不少:蛇、黄鼠狼、大嘴巴乌鸦……男孩加快步子跑上浅坡,大山鸡正呆坐在窠巢里。男孩只得退开跑向学校。放学路上,他躲过同学的视线,独自拐上小道又跑回了田里。
爷爷跟他说山鸡孵蛋不能叫人看见。男孩偏不信,山鸡不也是鸡吗?家里的老母鸡孵蛋时奶奶还让我给送食送水呢,再说不惊动它,母山鸡怎么知道我去看了呢?男孩蹑手蹑脚地钻进灌木丛,远远地探着脑袋去偷看,嘿,这会儿伏在窝里的是什么呀?不是栗褐色的母山鸡,而是一只五彩斑斓的长尾巴山鸡,一对纽扣似的黑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他左看看,右瞧瞧,小脑袋上顶着一簇血红的鸡冠,漂亮极了。
听爷爷说漂亮的山鸡是公的。小山鸡的爸爸都来了,看来小山鸡马上要出壳了!男孩兴奋得直哆嗦,回家当晚就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山鸡蛋全孵化了,山坡上跑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山鸡。
于是男孩有了两窝小山鸡,一窝在山坡上,一窝在他的梦里边。
星期天的上午,男孩发现轮流孵蛋的两只大山鸡都不在巢里,大约是一起外出觅食去了。男孩记得家里的老母鸡孵蛋时,奶奶会在老母鸡吃食的间隙里帮着给鸡蛋翻个儿。母山鸡会翻蛋吗?男孩蹲下来,把窠里的蛋全部调换位置,拨拢些绒毛盖上,他才放心地离开。
没想到,下午赶到那儿,山鸡窠巢已是空空如也。爷爷告诉他大山鸡发现有人类看到它们,把蛋搬走啦。
“真的吗?”男孩问。
“真的。”爷爷说,“山鸡会另选地方垒好窠巢继续孵出小山鸡,它们再也不敢上旧窝来孵蛋了。”
男孩很难受,说恐怕再难见着那五彩斑斓的漂亮山鸡,他后悔极了。
二
盛夏的山林里生机勃勃。山耗子、花栗鼠……小动物都钻出洞穴,在光影斑驳的地上、树上忘乎所以地追逐打闹。田里的水稻一个劲儿地长高,此时已经过了男孩的腰间,粗壮的茎秆里抽出了直挺挺的稻穗,上面开满了密密麻麻的碎花儿,白中泛黄,漂亮极了。
男孩依旧横穿田埂到浅坡上去放牧牛羊,他更期望再次遇见山鸡。他发誓决不去打扰它们孵小山鸡,只要有机会,他宁愿远远地替它们当守卫,将功补过。
有一天,男孩拴完牛犊去摘刺莓时,在一株矮树的顶端发现了一窝青苗鸟崽。他刚把手伸出去,鸟崽以为是妈妈回巢了呢,它们纷纷张大嘴巴,叽叽呱呱地等着喂食。
男孩从近旁的草叶上捉来小青虫,一条条喂进那些如同装了弹簧般快速开合的粉嘴,挺好玩儿的。男孩跑来跑去折腾了大半天,鸟崽却似乎永远喂不饱。“饿死了、饿死了!”它们可着劲儿叫唤。找不到那么多虫子,男孩干脆跑回家里,把饭粒和菜叶拌在一起捣碎,端上山坡喂鸟崽。
一连几天,男孩都早早起床,先喂饱矮树上的这群“小饿鬼”他才赶去上学。奇怪的是男孩一次也没碰到过鸟妈妈,他就怀疑鸟妈妈被鹞鹰抓走了——山里鹞鹰多,它们身强力壮、极其凶猛,抓得起个头儿比自己大几倍的家鸡,奶奶喂的鸡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抓走过好几只。如果发现及时,奶奶会站在院坪里敲打物件、大声喊叫,吓跑空中的偷鸡贼,这方法挺管用的。
准是鹞鹰偷不着家鸡就把鸟崽的妈妈给吃掉了。男孩暗下决心,他要亲手养大这窝青苗鸟崽。
蹲守几次后,男孩确定鸟妈妈没有回巢喂食,他就把这窝浑身赤条、软弱无力的鸟崽端回了家。
拗不过孙子,爷爷只得让男孩把七只嗷嗷待哺的青苗鸟崽安置在杂物房的角落里。鸟崽很听话,成天待在铺满棉花和碎布的鞋盒子里,饿了就张开粉嘴呱呱喊叫讨吃食。放学收牧后男孩在菜园里跑进跑出,忙着捉虫子喂它们。
昆虫、饭粒一天喂几回,转眼间,鸟崽身上长满了绒毛。上山放牧时,男孩兜里就多了个塑料瓶,青虫、蚱蜢、金龟子……鸟崽从不挑食,喂啥吞啥,天天见长。
能站立起来的鸟崽不愿再老老实实地待在鞋盒里大嘴朝天,开始凭借着它们的小细腿在杂物房里蹿上跳下。只要门一开,不管是谁,它们都要叽叽喳喳地围在脚边,如小鸡崽般缠着要吃食。不用一只一只喂,米粒、小虫只要往地上一倒,它们就一拥而上争抢啄食。吃饱喝足,这些小家伙就在屋里殷勤忙碌,于是房间里的物件都被点缀上了星星点点的灰白鸟粪,惹得爷爷唠叨不止。
“啾 、啾唧!”鸟崽逐渐褪去身上的浅黄色绒毛,换上了灰色和带黑条纹的新羽毛。爷爷说鸟儿可以放飞了。可是习惯了昆虫、米谷豢养的鸟崽根本不愿走出杂物房的门,男孩敲打着食盘把它们引到院坪,可鸟儿只是像家鸡那样在地上走走跳跳,就是不肯起飞。
“嗬——嗬!”男孩挥手驱赶。几只胆小的鸟儿就振翅飞一小段,落进屋侧的菜园子,它们开始啄食地里的菜秧子。那一阵阵喜气洋洋的叽喳声瞬间就把院里的剩余同伴全都招呼了过去。
菜地可遭劫啦,爷爷种下的一畦菜不一会儿工夫就被啄食一空。爷爷见状气得血压飙升,吼叫着提起了多年不用的火铳,嚷嚷着要将这几只忘恩负义的青苗雀赶尽杀绝。
男孩慌了神,他将整个身子吊在铳杆上,死活不让爷爷开火。
“我赔!”他可着嗓门儿大叫,“我存在你那儿的压岁钱不要了,全给你,算赔菜秧子!”
爷爷无奈,只得收起了火铳。
三
啄食完菜秧子的鸟崽可不知道惹了祸。它们压根儿就不打算飞走,任凭男孩怎样喊叫驱赶,它们一会儿落在鸡埘顶上,一会儿跃上二楼阳台,有些胆大的干脆跟随着男孩满院子转圈圈,似乎故意跟小主人逗乐子。
赶不走的鸟崽整天围着屋子转,糟蹋完菜园子就站在房檩木上等主人喂鸡。奶奶刚撒下谷粒,笨头笨脑的家鸡还没反应过来,鸟崽就呼啦一下全落进院坪,抢啄鸡食,一个个吃得“大腹便便”后又呼啦一下躲进房檐。
男孩可着了急,这怎么行——这帮“好吃懒做”的鸟崽长此下去不得全变成了家鸡吗?一旦胖得失去了飞翔的能力,那可怎么办?
想了许多驱赶的方法都没能奏效。看来,“自由”在這些懒鸟的心目中已没有了价值,它们只求有美食喂养,甘愿一辈子与家鸡为伍啦。
一天中午,院坪里的大公鸡忽然咯咯咯咯尖声惊叫。男孩跑进院坪,见到大大小小的家鸡正拥挤着逃进屋侧的鸡埘,一直在房檐下与他对峙的青苗雀也一反常态,哗啦啦地贴着他头顶掠过,慌不择路地闯进了堂屋。
怎么回事?男孩抬头望天,一只展开灰色双翼的鹞鹰正在屋顶上空盘旋。男孩急忙抓过鸡埘边上的铁桶,拾起一根劈柴猛烈敲击桶底。
“嘭、嘭、嘭、嘭!”“嗬——啊!”男孩连敲带喊,直到那只可恶的空中霸王飞向远山他才停下来。
男孩灵机一动,就在鸡埘顶上竖起了一根细竹子,然后在顶端绑上一把破雨伞,伞尖上飘忽着一只乌黑发亮的老鹰风筝。绑牢风筝后,男孩故意敲响鸡食盆,将一勺谷粒倾倒在院坪里。从房檐里呼啦一下飞出的青苗鸟正欲落地抢食,忽然被飞临鸡埘的“老鹰”吓得惊声尖叫,掉头就往房檐底下钻,有几只慌乱地撞到了一起,几根羽毛凌空飘下。
第二天,男孩放学回来正赶上奶奶喂鸡食,他发现青苗雀正围着屋顶团团转,它们一次次飞临院坪又一次次迅疾拔高,始终在“老鹰”上方往返。
看来,这只假老鹰的威力还不够,迟早会被这群“小鬼头”弄明白。男孩跑进杂物房拿起镰刀上了后山。他砍来两截大拇指粗的竹子,在切成斜口的一端嵌进竹叶,然后迎风举高,被装上了“簧片”的竹筒立刻发出嘘呜嘘呜的声音。男孩拽下风筝,把临时制作的风哨安装在“老鹰”的两侧。
青苗鸟崽听到重新升空的“老鹰”发出一声声的凌厉尖叫,就再不敢围在近边打探,更不敢落下院坪。
随着风速加快,风哨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
终于,青苗鸟崽坚持不住了,它们发出一连串啾唧啾唧的尖叫,朝着笼罩在霞光之中的山林飞去。
夕阳映照,男孩的脸上绽开了跳动的霞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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