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0
□ 席慕蓉
一九四○年的夏末,在法国一个叫作拉斯格(LASCAUX)的小地方,四个从十一岁到十七岁的男孩子奔跑在丘陵起伏的田野上,到处搜寻他们走失了的小狗。其中有个小男孩忽发奇想,要钻到岩石中的一个隙洞里去看看。他们滑下一个深有六七米的狭窄通道,进入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洞里,果然,小狗在里面,又叫又跳地迎接它的主人,孩子们都很高兴,其中有一个一面笑、一面划火柴准备找出路。
他划的火柴带我们所有的现代人回到了一万五千年以前的世界!
火柴的微光闪起时,一万五千年以前初民的艺术作品就在岩洞的四壁甚至洞顶上俯视着他们,在火光的照耀下,色彩鲜艳,所画的兽类栩栩如生。
其实,在那样原始的世界里,就已经满布着战争的阴影了。人要与天争,要与兽争,最后,也要与人争。墙上的绘画,有人说是狩猎之前他们总要聚在一起祈祷,然后由祭司把预定猎物画在墙上,人们深信这样能控制野兽,在猎人与猎物相峙之时,能产生出勇气,加强了征服对方的可能性。
这些壁画给我们一种证明,远自穴居时代,绘画就能带给人类以安慰和希望。
不是吗?一万五千年以来,在这地球上何时没有战争呢?不管用的是很简单的或者极复杂的武器,不管是因为任何的借口,这么多年来,战争何尝有一日止息过?人类何曾度过一天绝对平静的日子呢?
对现代人来说,面对死亡的威胁,也许不会像如民那样频繁和直接,文化也因此才能逐渐变得繁富与精致。但是,两次世界大战是两次浩劫,浩劫过后,人类才忽然发现,原来生命可以变得这样荒谬与脆弱,二十世纪的人因此而失掉了对人类价值的信仰,而这种信仰曾是十九世纪的人类所引以为荣的一切的基础。
在这个时候,不甘心的,仍然是那一群心灵特别敏锐的艺术家们,他们在战火的废墟里翻寻着,渴望能找出一种让人类重新生活下去的安慰与希望,渴望能重新找回人类的尊严,重新找回对生命的信仰。
这样的一种努力有时候在外表并不容易被别人察觉,甚至常常会因为夸张和非理性的举动使大众产生了误解,就像那些从一开始就以叛徒姿态出现的达达派。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现的达达派,就像一群走在绝路上的青年,面对着传统的高墙,奋不顾身地撞上去,虽然撞不出一条生路,但是,却让后来的人认识了那面墙,看清了那面墙的阻碍,从而设法走出另外一条新的路来。所以,达达派的嘲讽以及他们的荒唐行径,也有内在严肃的一面,足可发人深思。
但是,艺术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现代人的生活从艺术作品里的反映到底有几分正确性?这些都是需要有几十年的时间距离才能仔细观察上来的,我们此刻正处在一个漩涡里,所有的答案,所有的流派,都混合纠缠在一起,一时之间是无法理出一条脉络来的。
战争给人类的影响既深又远,除了那如噩梦般的几年使你无法喘息之外,等到战争过去了,在你心里,在你周遭,那些不能看见,不能捉摸的阴影还不知道有多少!
在达利(DALI)的画中,我们常见到这种阴影。粘湿、不快的东西,紧紧贴在你的肌肤上,面向着沙漠的背影总是残缺的,支撑着拐杖。而在荒漠无人的广大空间里,有无邪的少女正揭起一块如水般透明的帘幕。
另外,沙金(ZADKINE)一九五四年的作品“一个被摧毁的城市的纪念碑”,也给战争下了一个注释。有一年春天,刚从姹紫嫣红的郁金香花展里畅游出来,来到鹿特丹的港区里,我看到了这一座深色的雕塑。一个高举双手仰天呼号的巨人,从心到腹却是被劈开的分裂着,她挣扎着的躯体好像在抗拒这残忍无情的浩劫,衬着后面的蓝天白云,给人一种庄严而又悲哀的感觉。
站在雕像前,我热泪盈眶,怀中原来缤纷的郁金香花束也在霎时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战争原是要付出很高的代价的。
(选自《有一首歌》,花城出版社1989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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