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0
文/王渊
图1 文彭之印(朱文)
图2 文彭之印(白文)
图3.1 “琴罢倚松玩鹤”石章(附边款)
图3.2 “琴罢倚松玩鹤”石章(附边款)
明代的苏州地区是大批文人的萃聚之地,吴门艺术家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对功名的轻视和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他们时常以诗、书、画、印自娱。苏州文氏一脉,代不乏人,早已成为艺术史上的佳话,文彭便是文氏门中继文徵明之后的又一翘楚,尤其在篆刻上成就卓著。
文彭,字寿承,号三桥,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文徵明长子。能书善画,篆刻尤为著名。他刻印深得家学,极力主张学习汉印,力求雅正秀润,以矫宋元曲屈盘绕的积习。在印材方面,多使用牙章,多数印为亲自书篆,由李文甫代镌。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南京买下很多青田灯光冻石,因此弃牙就石。由于印材的改变,客观促进了明代篆刻艺术的发展。
印例分析 :《文彭之印》朱文(图1)。这是一枚牙印,为早期所篆。笔画结体似元朱文,但篆书基础较好,故觉挺拔遒劲,笔意较浓。
原印年久失边,仿佛无边之印。此印中“文”字第四笔上所加三小撇,分明有“蛇足”之嫌;“印”字上方“爪”部三笔弯曲向上,似是首创,晚明时甚为流行。
《文彭之印》白文(图2)。篆法由小篆变化而来,此印章法趋于疏简,在“不似”之中又有对汉印的神似,正如王稚登称其作品“非俗非陋,不徇不拘”。虽无汉印浑厚,但与当时印人作比较,已经很好了。
《琴罢倚松玩鹤》朱文石章(图3.1)。其印四壁有款曰:“余与荆川先生善,先生别业有古松一株,畜二鹤于内,公余之暇,每与余啸傲其间,抚琴玩鹤,洵可乐也,余既感先生之意,因检匣中旧石,篆其事于上,以赠先生,庶境与石而据传也,时嘉靖丁未(1547)秋。”顶为“琴罢倚松玩鹤”楷书款。从这些款字可见是先书后双刀篆刻而成的,需要指出,双刀刻边款乃是文彭首创。(图3.2)
印学前辈柴子英先生曾认为这方印是清初至乾隆间人伪作的,但据考证,文彭与唐顺之(荆川先生)确有交往,柴文说此印“深刓其底”是明末清初时印人的刻印方法,其实文彭当时正处于亦牙亦章的阶段,而“深刓其底”的刻法正是从刻牙章的方法演变来的。目前尚无法肯定“琴罢倚松玩鹤”一印确为文彭的真品。
《七十二峰深处》(图4)此为象牙章,现藏上海博物馆,印面3.1cm×3.1cm,高4cm,边款为文彭,是新中国成立后由华笃安、王明芳夫妇捐赠的。丁丑劫(1937年,岁次丁丑,日本军国主义兵起,从上海附近金山卫登陆,浙江平湖、杭州相继沦陷。次年夏至1939年秋,丁仁、高时敷、葛昌楹、俞人萃四人于丁丑吴淞战役后将所藏印章汇辑而成《丁丑劫余印存》),印文极细,挺拔秀润有力,由于丁丑之劫,加之火焚,故印文笔画多有断残,或有大块空白,这正好像七十二峰(文彭祖上出身之处,即南岳衡山“七十二峰”)在白云生处,被白云缭绕一般。
图片4.1 “七十二峰深处”牙章(附边款)
图片4.2 “七十二峰深处”牙章(附边款)
图片4.3 “七十二峰深处”牙章(附边款)
《七十二峰深处》也是深刓其底的刻法,堪称明人元朱文的经典之作。相传为明墓出土,按理说是比较可靠的,可惜无出土记录。《明清篆刻流派印谱》中说,此印抗战时出土的,然而此印曾见于1937年春江苏省立图书馆主办的“吴中文献展览会”,时间在抗战正式爆发之前。
一、汉代白文印风格。都是比较典型的以平正方直为主的汉印印式。其中一方“文彭印”为汉朱白文相间式的。(图5)
二、受元人影响的白文印。篆法由小篆变化而来,章法趋于疏简,在“不似”中又有对汉印的神似。(图6)
三、元朱文印风格。“文彭”“三桥居士”印,较元人已有所变化,转折处圆中带方。晚年所作“国子先生”,其中“生”字大胆使用简笔,似隶似楷,颇具新意。(图7)
四、其他朱文印式。“文寿承氏”有些接近于汉朱文印,“长生”瓢印以大篆入印,可见其变化一斑。(图8)
从上述印例中可以看出,其印式及风格已趋于多样,由此可以看出他对传统的继承和发展,文彭的篆刻,从今天的眼光来看,似与“印宗秦汉” 的要求相去甚远,其实这是现代人的审美习惯所产生的偏差。文彭以继承吴门印派雅正风格为主,与当时吴中文人寄情山水、崇尚自然的审美情趣是一致的,也与吴门书画的主流风格是一致的。
灯光冻是青田石的别名。现在专指“表面上黑色,也有微黄的,灯光下为黑红”的品种,凝灵而质纯,是最上等的纯品。但在明、清早期,灯光冻是一种泛指。洪髯(清),青田人,他善刻,懂采石,并根据四十年经验,评论灯光冻说:“石出在岭溪坑,最好的是官(即灯)、高釭、老枫门、新枫门,都是灯光冻石,石的颜色青黄,石质光润,灯前看它明如晶而体凝重,使人不敢狎视。此四者清初已不易得,品在晶玉之上。
图5 文彭印;文寿承氏;文寿承氏;文彭之印;文彭印
图6 三桥居士;文彭之印;寿承;寿承氏
图7 文彭;三桥居士;文彭之印;国子先生
周亮工《印人传》中《书文国博印章后》:
余闻国博在南监时,肩一小舆过西桥。见一蹇卫驼两筐石,老髯复肩两筐随其后,与市肆互诟。公询之,曰:“此家允我买石,石从江上来,蹇卫与负者须少力资,乃固勿与。”遂惊公。公睨视久之,曰:“勿争,我与尔值且倍力资。公遂得四筐石。解之,即今所谓灯光也。下者亦近所称老坑。”
文彭所得四筐是否全为高档的新枫门之类不得而知。但在明代中期,此物似乎不是很贵重,据说是卖饰物用的。文彭得了这批冻石(贩运石头,估计筐不大),分解成印章料,被好友要了一百块,又分出半数送与何震刻印。自此冻石篆印大行于天下。
图8 文寿承氏 ;长生; 文彭
图9 《集古印谱》书影
图10 《承清馆印谱》中文彭的作品
此事成为后来学者所津津乐道的传诵,通常以为文彭自此开始自篆自刻使用石章,并在文人中形成风气,但这不是事实!周亮工自己也说是“余闻”,即辗转听到的传闻。文彭在南京国子监任上得到四筐石料的事是可信的,但当时的文彭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而且眼睛患有白内障之类的疾病,刻印已十分艰难,绝不可能自此才开始刻石印。文彭之前石章的使用已非罕见之事,而吴中文人陈助、唐寅都曾使用过石章刻印。
文彭一生除在苏州外,曾到过南京、北京、嘉兴等地,应该还曾为许多吴中以及外地的文人刻过印。如王穉登曾说:
余少有印癖,匣中尚多寿承之作,每一展玩,叹其绝伦,谓解牛斫轮之技,千载不传。
可见文彭确为王氏刻过印。还有嘉兴大收藏家项元汴,与文彭交往密切,项氏许多藏品都是请文彭给他鉴定把关的。项氏有许多收藏印,清初朱彝尊在《赠许容》诗中提到:
往时长洲文博士,刻石类有松雪风。
墨林天籁阁书画,以别真伪钤始终。
未知朱氏的说法是否有根据,但以文、项的交往及一些项氏收藏印的风格来说,这种可能性是极大的。
隆庆末、万历初,上海顾从德编辑的《集古印谱》,曾经对印坛产生过很大的轰动,文彭与顾氏兄弟有往来,与顾从德之弟顾从义相交尤深,顾氏兄弟在收集古印时,很可能会请其鉴定,而《集古印谱》(及《印薮》)卷首玉印“疢(chèn) (图9)
疾除永康宁万寿休”,就是由文彭鉴定的,虽然鉴定的结果有误。
以文彭当时的名声,索印求刻者应该是比较多的。他为人刻印的态度亦极认真。有一次为人刻印,刻好后自己觉得不满意,于是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
图11 文彭自刻“寿承” 联珠印
瓢印大不惬意,须用重作,前日已略为改,尚未停当,出月当为公料理不误。
从现存的资料来看,文彭生前似乎没有编辑过印谱。周亮工说:“印至国博,尚不敢以谱传。”情况大致如此。见于流传的有《文三桥先生印谱》,是清乾隆间人伪造的。
在明清人编辑的印谱中,可以散见一些文彭的作品,其中最早也是所录最多的为万历间张灏所辑《承清馆印谱》。张氏是吴中后学,且与文家还有些渊源,所录应该是可靠的。
但所录19方文彭印,如《明清篆刻流派印谱》刊录的“任侠自喜”“天外宾”“檀心轩”“何地置老夫”等四方,线条都是横平竖直,结字趋于紧密,过于类似,恐怕已非原作。 (图10)
鉴于传世文彭印章和谱录作品的真伪难辨,晚清时魏锡曾曾指出:
余所见国博印章,独其诗笺押尾“文彭之印”“文寿承氏”两印真耳。未谷先生论文氏父子印,亦以书迹为据,今人守其赝作,可哂。
诚如魏氏所论,要认识文彭的篆刻及其风格,还应以其在传世书画中的钤印为主。周应愿称:
……子博士彭,克绍箕裘。间篆印,兴到或手镌之,却多白文。惟“寿承” 朱文印是其亲笔,不衫不履,自尔非常。
周应愿说的“寿承” 朱文印,应指见于其书画的那方联珠印。(图11)
长期以来,对于文彭的评价主要有两方面:一是被认为是文人篆刻的开山鼻祖,一是被认为是继王冕以后以石章治印的第二人,其实这两点都站不住脚。
首先,如果说文彭是文人篆刻的开山鼻祖,等于抹去了吾丘衍、赵孟頫以来及吴门前辈从事印学实践的历史事实,容易使人疏忽文彭对传统的继承。
其次,很难说明王冕就是以石章治印的第一人。另外,前面已经提到过陈助、唐寅等吴中前辈已经接触石章了,所以文彭作为以石章治印的第二人之说就很难成立。
那么文彭对于篆刻艺术的贡献究竟在哪里呢?难道篆刻史上的“文彭”只是一个历史的误会?事实上,通过对历史的梳理,通过以上的“两个否定”,文彭在篆刻史上的形象和地位反而更加清晰。
一、从历史的角度看,文彭继承了元代吾丘衍、赵孟頫以来文人篆刻的优秀传统。之前的吴门前辈在元代文人篆刻的基础上,已经形成了吴门印章的雅正风格,文彭虽然是以守成为主的,但也有追求自我风格的自觉和尝试,并使吴门文人印章的雅正风格更为凸显。文彭可以说是元代以来文人治印的集大成者,在篆刻艺术发展过程中,起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作用。
二、文彭生平致力于篆刻艺术实践,以其专精,超越了传统文人对“雕虫小技”篆刻的轻视或忽视。文彭同时及之前的吴中文人有许多曾对印学产生过兴趣,有的刻过印。为什么当时只有文彭独擅其名?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是,在传统观念中,治印只是雕虫小技而已,他们可能涉猎于此,但并不会以此炫耀,所以一般都是以自娱为主。而文彭生平致力于篆刻艺术实践,超越了这一点,并且领袖风气,使他成为一代印风的代表人物。文彭参与篆刻反映了篆刻艺术的创作自觉,可以说,自文彭开始,篆刻艺术已逐渐成为一门专门的艺术。
文彭草书扇面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三、文彭对于篆刻艺术的贡献,最大莫过于他对篆刻的矫正推广和对以后篆刻的直接影响。宋、元时期,刻印被曲屈盘绕的九叠文充斥,不讲篆法,不合六书,任意肢解的文字被用于治印,秦汉印那种淳朴自然的格调荡然无存。文彭矫正印坛时弊,力挽狂澜,提倡师法秦汉,吸取古法。朱简说:“自三桥而下,无不人人斯籀、字字秦汉,猗欤盛哉。”文彭自60岁步入仕途,后历任嘉兴府学训导、顺天府学训导、北京国子监学录和南京国子监博士,以其所负篆刻之名,对当时的影响和对篆刻艺术推广的作用是可想而知的。之后,万历年间最重要的印人何震、苏宣以及金光先等,都是他的弟子;吴中及附近地区的一些印人如王伯钦、璩之璞、陈万言、李流芳、归昌世、沈野、徐象梅、赵光、汪关等,也都直接或间接受其影响。晚明所有的篆刻流派,总是与他有着这样或那样的渊源联系,文彭可以说是晚明篆刻的导师。
四、追求“残缺”的自然之美和诗文佳句入印。文彭从古代印章长期风化、剥蚀的现象中,领略到印章的质朴、自然的“残缺”美感受,并应用于自己的治印当中。沈野在《印谈》中记载:“文国博刻石章完,必置椟中,令童子尽摇之。”这说明文彭治印主张精心制作但不露出人工雕琢的痕迹,追求的是古印古朴的艺术趣味。他的这种注重形式的审美观,立即得到许多治印之人的效仿。后来治印人敲边去角的手段应该来源于此。在刻印内容上,除姓名等私印外,文彭还常精选一些诗文佳句,借以此表现自己的风雅之趣,进而把这些篆刻钤盖在书画上,增加了书画的美感,提高了篆刻的功用。他的这种做法,不仅拓宽了印文的题材,更主要的是增强了篆刻的文人情趣,为之后的文人治印铺平了一条康庄大道。
文彭毕生致力于篆刻创作,在篆刻艺术上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古雅醇正、静穆清丽。作为印坛领军人物,他承前启后,力矫时弊,师法秦汉,大胆创新,吸引了许多文人投身到篆刻艺术中,出现我国篆刻艺术的第一个流派——吴门派,最终使篆刻艺术走上了雅正的道路,影响极其深远。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