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李君悦 施嘉翔
摊主们与自己双手照片合影。(来源:何志森mapping工作坊)
晚上7点,沈云起带着口琴、吉他和音响设备踏进广州“扉美术馆”,走向舞台,自顾自地开始演奏。
此时,距离美术馆不到100米的几家肉菜档口陆续收档,十几名档主端着自己做好的炒粉、糖水(粤式甜品汤)和“菜花”向扉美术馆走去。
这座位于广州东山口的小型公益民营美术馆,日常会举办各种公共性、社会性的艺术项目,而在2022年春节新旧交替之际,他们要给“年度艺术家”颁奖。
口琴和吉他的合奏响起时,刚送完快递的陈礼锋赶到现场,立刻被塞了一碗糖水。音乐和美食有一股治愈的力量,大家吃着喝着,有说有笑,恍惚中,现场的观众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哪里像来到美术馆,是回到自己家了吧?
颁奖典礼的现场仅招募了不到20位观众。奖项没有邀请推荐人,甚至连评选标准都没有,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教师、扉美术馆馆长何志森和同事们一起“內定”了三位(组)曾与扉美术馆合作过的年度艺术家:流浪歌手沈云起、快递小哥陈礼锋、农林菜市场44位摊主。
去年年末,看着各大机构和媒体纷纷盘点“年度展览”“年度策展人”“年度艺术家”,何志森不禁想:如果“艺术”只掌握在各大榜单上那几个人手里,这社会还需要艺术吗?艺术到底属于谁?那些没有权力的人和艺术有什么关系?
基于这些问题,扉美术馆的“年度艺术家”评选应运而生。
奖杯、证书、鲜花(菜花)、获奖感言……该有的仪式感一样没少,糅杂着轻松随意。建筑师出身的何志森说自己不懂艺术,所以会做很多和“正常艺术家”不一样的事情,“他们需要一种认可,但我们也不要把它变成一个严肃的颁奖典礼,在这里边吃边听他们的故事就好了。”
他是一位流浪歌手,一位街头艺术家。如果没有城管的话,城市的任何一块公共空间都可以变成他自由创作的美术馆。他在扉美术馆的一次大胆的“闯入”,让我们得以重新审视城市公共空间与美术馆空间之间的边界。而这条边界,因为他的闯入,变得越来越暧昧,变得越来越模糊。(颁奖词)
东山口地铁站狭长的时光隧道中,在美洲华侨纪念堂的贴画背景前,沈云起的音乐总会吸引不少人驻足。他会抱起一把红色吉他,胸前架一支口琴,身体随着节拍摇摆,一曲接着一曲。音乐从每天早上8点开始响起,到晚上11点和末班车一起结束,中间遇到城管就休息。
沈云起属兔,人称“兔子哥”,形象很有识别度:一件黑色印花T恤、一副墨镜、一顶狗熊帽或彩色爆炸头,“这样显得又酷又可爱,也能掩盖容貌的沧桑。”兔子哥笑道。
大学时的兔子哥长相酷似黄家驹,音乐之路也是从黄家驹开始的。他大学读的是国画系,因喜欢黄家驹,便自学音乐,担任了学校的乐队主唱。毕业后他先在成都街头帮人画素描,10块钱一张,后来得知附近的流浪歌手赚得比自己多,于是花了100多元买了把吉他,从此加入了流浪歌手的行列。
他2000年来到广州,起初在各处流浪演出,最后选择驻扎在城管相对更包容的东山口。当时在那里排队唱歌的歌手有20个,每个人只能唱30分钟。兔子哥统计过,从2004年到2022年1月,自己一共吹坏了2015个口琴,有时因为过于饱含激情,10小时能吹坏5个。按平均200元一个计算,总计投资了40万元。
22年来,兔子哥和他的音乐陪伴了许许多多的东山口人长大。从孩子们背着书包路过,到他们长大后邀请兔子哥去参加婚礼,中间有无数故事。
当初在东山口结识的歌手朋友,后来大部分去了丽江,只有兔子哥驻留此地,“我喜欢这里的人,东山口的地下隧道是我最依赖的舞台。”
温暖、真诚、纯粹,这是大家对兔子哥音乐的评价。早晨,他会吹一曲轻快的《亲爱的旅人啊》;晚高峰时,他会用《平凡之路》缓解上班族的疲惫;天气转冷,他会唱一首《大约在冬季》;外面下雨了,旋律立刻切换到《外面的世界》……
本地姑娘阿赞有段时间失恋了,很消沉,但当她经过东山口,听到兔子哥演奏《菊次郎的夏天》主题曲时,突然觉得整个地铁通道都散发着浪漫,一下子恢复了活力。
有一次,兔子哥演奏时看到有人站在旁边默默流泪,问他为什么哭,对方说,自己的父亲病重,想录一支视频回去给父亲看,兔子哥当即唱了一首《当你老了》,并祝这位父亲早日康复。
扉美术馆的策展人彭雪莹第一次认识兔子哥是在2019年的12月,那时她刚工作四个月。她清晰地记得,一个小孩从兔子哥面前走过时,他开始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歌声给初入社会的彭雪莹带来了勇气和希望。
两年后,彭雪莹在扉美术馆发起了《去你的美术馆》计划,号召在街头工作的普通人来美术馆做创作,兔子哥也在受邀之列。尽管没有得到明确答复,但让她惊喜的是,几天后接近半夜时,兔子哥在没有预先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闯入”了扉美术馆。在随后的跨年夜晚上,将近11点,他也加入到了美术馆的跨年互动中,临别时他对彭雪莹说:“这是很好的纪念。”
颁奖结束的这天晚上,兔子哥破天荒地发了一条朋友圈,说自己依旧是那个热爱音乐的初学者。
他不只是一名普通的城市快递小哥,他还是一位把微笑和快乐带到千家万户的传递者。他永不停息的穿梭和移动,建构起了人与人之间最善意的联结和相互的关怀。通过一件件货物,他连接不只是人群和社区,他连接的是整个世界。(颁奖词)
陈礼锋在颁奖典礼上说自己从小到大还没拿过奖状,这是自己第一次拿奖杯。
距离扉美术馆不到1公里的街道拐角有家快递驿站,潮汕人陈礼锋每天有超过一半的时间被“困”在这里。
2013年来到广州后,出于“不想打工想自由”的想法,他承包了一家快递驿站。当时快递驿站还不像今天一样遍地都是,也没有固定费用,“靠自己去谈,你开价我喊价,合适就签了。”
电商行业的发展越来越快,快递行业却越来越内卷化,企业在飞速进步,快递员则在原地踏步,“这里的快递员每天需要送三四百件快递。”
虽然已经聘请了人员帮忙,但许多电商客户一次要发几千件货物,不敢随便把货交给其他人,只有陈礼锋一个人能去收。每晚九点,他会关掉驿站,开着4.2米长的货车去收货,再统一送到20公里以外的白云区,折腾到凌晨一点才能回家。
刚开始工作时,他经常因为不想送货上门和顾客吵架,导致被投诉、罚款。他的货车白天没有专门的地方停放,挤压了居民的行走空间。街坊大妈说,这位小哥脾气不好,从没见他笑过。
2018年7月,7名何志森的学生成了驿站的闯入者。他们在驿站屋檐下避雨时,陈礼锋把他们请了进来。当时他在工作上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情绪其实很低落。刚好,有个学生带了吉他,一群人开始弹吉他唱歌。陈礼锋看着看着,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雨停后,学生们买来啤酒和烧烤,在他的店铺吃开了,还邀请路人一起进来唱歌。这场突如其来的派对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陈礼锋和学生们边吃边喝,畅聊了自己的人生经历。
后来学生们开始思考:人能传递货物,当然也能传递情绪。如果快乐能够传递,陈礼锋作为快递工作者,为什么不能将快乐传递到每个角落呢?
Party之后的第二天,他们将陈礼锋的货车后备厢布置成了一个花园,又将他微笑的照片放在货车背后,希望这份快乐可以感染到更多人。因为不能影响陈礼锋的正常工作,所以货车花园只能存在6小时。这场行为艺术结束时,陈礼锋对学生们说:“有你们,我很快乐!”
2021年1月,何志森邀请陈礼锋来领奖。由于防疫政策的要求,陈礼锋不能参与聚集性活动,只能进来一小会儿,匆匆领完就回去继续送货。但他还是欣然前往,“我从来都不懂艺术,现在也是,我的感觉就是玩,开心、快乐就好。”
在城市发展不可阻挡的浪潮中,他们就像是44朵无足轻重的浪花,在农林菜市场轰然倒塌的那一刻,被溅洒得无影无踪,连同名字一起也被遗忘。无论怎样的榜单,都改变不了此刻流落于街头的他们所遭受的艰辛和无助。但我们还是奢望,能通过这样一个奖项,来给予他们一个本该有却从未获得的体面与荣誉。(颁奖词)
在颁奖典礼上,每位獲奖者都收获了一束特别的“鲜菜花”,这是由菜市场摊主亲手制作的。他们从不同档口拿来一些蔬菜,包扎成三束,除了送给其他获奖者之外,还有一束是送给自己的。
“我们每天卖菜、进货什么的,其实跟艺术根本就没有关系,但何老师他们的一次介入,给了我们自信和尊严。”摊主祁红艳回忆。
农林菜市场曾坐落于广州市东山口竹丝岗社区,与扉美术馆仅一墙之隔。2018年初,何志森带领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的学生走进农林菜市场,完成一系列调研和空间改造项目,与摊主一起生活、工作了一个月。
最初,师生们遭到了几乎所有摊主的排斥,甚至还被辱骂和驱赶。摊主们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建筑师不去盖房子、不去采访白领,却要天天骚扰他们。“当时每个摊主都觉得,除了做买卖,我们跟这些‘文化人’是永远不会融入到一起的,一切免谈。”祁红艳说。
一场特大暴雨让故事发生了转折。
彼时,农林菜市场被积水淹没。当许多学生因暴雨无法出门时,学生马增锋专门赶来帮摊主们搬捡货物,并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和感动。从此,双方之间的那堵“墙”开始被打破。
后来何志森发现,摊主的故事都和他们的双手有关:泡水破皮的手、刻满伤痕的手、摸了鸡蛋20年后长出了“鸡蛋茧”的手……学生们拍下了40多张手的照片,在扉美术馆进行了一日展。
展览结束后,手的照片被摊主们取回,悬挂在自己摊位的上方。也正因如此,很多摊主踏进了11年从不曾进入的扉美术馆。里面各种艺术品吸引了他们的目光,“这么漂亮的东西就在自己身边,我都没空来看一看,当时突然觉得好遗憾。”从此,祁红艳和其他摊主有空就会去扉美术馆走一走。菜市场和美术馆之间的隔阂突然就消失了。
摊主把手的照片要回去并挂在了他们的档口上。(摄影_郑庆龄)
把照片挂起来后,菜场顾客有时也会问祁红艳:“你这双手这么漂亮,是谁帮你拍的?”祁红艳很开心,便分享起她和美术馆的故事,和顾客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多。
2018年底,扉美术馆组织了社区百家宴,44位摊主主动贡献了食材,与不同背景的社区居民和客人坐在一起,共享万宝粥。以前因为菜市场的竞争关系,摊主之间几乎没有互动,但从那以后,每隔一两周,摊主们就会主动串门聚餐。
2019年9月,社区种植研究调查展《农、林之路,竹、丝之岗》在扉美术馆开幕,因掌握独特的糖水制作方法,摊主岑秋颜受邀成为参展艺术家。“我都不知道做个糖水还能成为艺术家。”在开幕式上,她不好意思地说。
在摊主之间的联系愈发紧密时,菜市场的命运却发生了转向。2020年10月20日,经营了39年的农林菜市场因违建和环境原因被责令拆除,一个社区花园将取而代之,在此多年的摊位也就地解散,有的摊主回了老家,有的流落街头继续摆摊谋生。
2021年7月,重庆悦来美术馆举办的《向下生活里的X种空间方案》展览中,还原了被拆除的农林菜市场,这是何志森通过众筹完成的,用以致敬那些在农林菜市场悄无声息用尽全力活着的人们。
摊主祁红艳和黄月香受邀到了重庆的展览现场,一看到“农林市场欢迎您”几个大字招牌,听到广播里播放着提前录好的菜市场吵闹声,祁红艳的眼泪一下子止不住了。
在扉美术馆的颁奖典礼结束后,他指着散落在现场吃剩的蛋糕说:“我觉得这也是艺术作品。”
在他看来,艺术是无法被评判的,每个有创造力的人都可以是艺术家。美术馆不应该是少数人的天堂,甚至每一个地方都可以成为美术馆,但如今很多展览把公共空间变成了私人空间,这本身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所以他们才要举办这样一场年度颁奖,让每个普通人都能被看见、被认可,打破人与艺术、人与空间的边界。当晚活动结束后,何志森在朋友圈里发送了活动视频,配文是“替没有声音的发话,让无力者有力,为没有名字的赋予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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