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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寂寞是被一条隐形的线串起来的人生共振

时间:2024-04-24

清晏

作为中国台湾的散文名家,简媜在描绘人间生活情态时,常有惕然惊心的刻画。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泠冽,她创作的珍藏短篇小说集《十种寂寞》,会让人感觉到温婉又犀利。

在《十种寂寞》里,简媜用十个短篇故事,书写了十种寂寞的情态——被误解、被遗弃、愿望落空、孤独终老……尽管每个故事听上去都很清冷,但内核依旧沿袭着简媜散文里,一如既往的积极和开阔,因为这些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在寂寞的结尾,寻获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救赎和解脱。

最美妙的是,《十种寂寞》有种循环往复的惊喜:上一个小故事中的主角,会成为下一个小故事的配角;而上一个小故事中的配角,也可能成为下一个小故事的主角——它就是要在一个圆形结构里,带出生而为人的困境,还有面对困境各自展现出的勇敢和自信。

《南都周刊》采访了简媜,请她跟我们分享了《十种寂寞》背后的初心与愿景。

“寂寞”没办法享受,太硬了,吞不下去啊!

Q:您这本珍藏短篇小说集的书名叫《十种寂寞》,理查德·耶茨创作过一部短篇小说集叫《十一种孤独》,您为什么会想要书写“寂寞”这个主题,在创作上如何区分它和孤独? 

A:我读过这本书,很喜欢这书名。当初命名时也想过用“孤独”,但我不想复制他人的创意,便仔细寻思“孤独”与“寂寞”的不同。我觉得孤独比较倾向指称一个人的特质,要知道“独”这种动物不喜群居、喜欢自己行动,所以才衍生“单独”“孤独”“独自”这些词。而“寂寞”指的是“状态”,这种状态可能来自于正面临人生困境,产生了独自一人、不被理解的感觉。我们常说:一个人性喜孤独,不会说一个人性喜寂寞,由此可以体察虽然口语上两者常互通,但“孤独”与“寂寞”仍有不同。我们会劝人“享受孤独”,但是“寂寞”没办法享受,太硬了,吞不下去啊,要面对它、解决它。

Q:您创作这十篇小说的故事灵感源自哪里?

A:生活、生活、生活!有些来自我的经历,有些受他人的遭遇启发。文学取材自现实人生,“现实我”体验生活,采撷材料、储存滋味、归纳感受,“创作我”将之化成文字艺术。文学是人学,我们面对的永远是人生、人性里无边无际的考验与困境,我们不独说出故事,更重要是这个故事能不能带领我们体察到“他者”的内心深处,理解其幽深微妙,更因这种理解壮阔了我们的胸怀,提升了我们的境界。所以,对写作者而言,取材自哪里是第一层,写成什么样的故事是第二层,读者读了这故事能否震动是第三层。

Q:在创作这十篇故事的过程中,您最花心血的是哪一篇?哪篇最让您念念不忘?

A:每一篇都把我折磨过了,最念念不忘是第一篇《猫头鹰出来的晚上》,那个被误解为爱打架、受处罚的小男生不敢回家在外游荡,天黑了想回家却发现木门被祖母锁上,一个人爬上桑树躲着哭,觉得自己被遗弃了。写这段很心疼,多少孩子被我们大人误解了,随意给他们贴上坏孩子、不受教的标签,他们从小在恶狠狠的眼光中成长,长成一个欠缺爱与温暖的寂寞人,这让我难受。

最花心血是《三温暖》,因为背景放在三温暖浴池,我得咬牙先去洗一次三温暖才能写得逼真。洗过之后,问题没解决,场景有了,可是人物是谁?叫什么人来洗三温暖要说什么故事?折腾很久,有一天,我去市场买菜,一位中年妇人骑摩托车(机车)过来,把车停在我身旁,也不熄火,排气管还冒烟,有点没礼貌,她挑菜眼明手快,付钱、跨车扬长而去,风一样。这个有大姐派头的妇人给了我一个突破点,所以《三温暖》一开头就是“秋凤把摩托车停在一棵茂密的茄冬树下”,人物有了,往下故事就出来了。现在回想,真应该帮那位大姐付菜钱谢谢她。

Q:这十个故事各自独立却又环环相扣,每篇中不起眼的配角成为了下一篇的主角。这样的构思是一开始就想好的嗎?为何会做这样的设置?

A:一开始没这么想,这十篇小说有几篇写于一二十年前,没办法收入散文集里就搁着。我像个读者重阅,感觉里面有相似的信息,都是陷在困境里试图要挣脱的人,我读到“寂寞”无所不在,所以以此为主题。但是,进一步自问,当我们陷在困境里、感觉无人理解且几乎要朝向绝路走的时候,是否真是如此?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曾经不经意地说出一句话、做出一个举动影响陷在困境的人,给了他们勇气,因此,当我们陷在困境中也有可能自他人处获得力量而改变了局面。每个人都有可能给他人微光,这么说来,寂寞就不是一个人独自面对的绝境,而是被一条隐形的线串起来的人生共振、生命共鸣。

Q:故事里的每个人都面临自己的困境,有属于小人物的无可奈何。但在故事的结尾,他们都各自寻获了救赎和解脱——这是您对笔下的人物慈悲为怀,还是希望通过情绪上的升华,给读者以积极和开阔的情感体验?

A: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事也有可能有一天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们从别人的泪光中看到自己的人生倒影,从这个角度去体会,心会比较柔软,看待芸芸众生会升起慈悲情怀。原因无他,我们也是众生之一,期盼被善待,当然要先善待他人。

Q:《十种寂寞》是您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为什么会想要在散文创作的成熟期尝试短篇小说创作?其实您的散文在某种程度上也具有一定的小说特质,您是不是很早就有过写小说的念头?

A:散文有叙事、抒情、寓理大传统,叙事部分极易跨入小说,我过去的作品确实也有小说化痕迹,因此转换笔法跑道不困难。散文在处理情、理方面优于小说,但有时遇到材料、人物具有独特的故事潜力时,用小说笔法就优于散文了。

Q:《红婴仔》、《梦游书》和《下午茶》都是您亲自绘制插图,这次书中的插图有什么样的设计呢?

A:这些图是我侄儿画的,我们家都喜欢画画,他的画有故事性,我特别喜欢,也就内举不避亲叫他给姑姑的书做一点劳动服务。

“如果要逃,应该是从现实逃开,暂时到文学世界里休养生息。”

Q:您的散文呈现多元的思考与主题,是否在创作时受到社会文化大环境的影响?

A:人生即是在时间纵线与空间横轴之中与人相遇、成就故事,人处在社会变动里亦随之翻腾,自然有所观察、感触,不得不写出来。作家是“有话要说”的一种人,不说活不下去。

Q:您在散文中曾经说:“人与人接壤,能述说的仅是片面辰光,一两桩人情世故而已。能说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独。”而您在这本短篇小说集的后记中写道:“收割了几个小人物故事,他们在各自的寂寞里载沉载浮,看似彼此不相涉,但终究在同一块风吹雨打的田地里。”前一句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疏离,而在小说《十种寂寞》中其实强调了每个人的寂寞是相通的。您的小说创作可否理解为对散文思考的一种注解和反思,您觉得散文和小说创作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A:您的观察很深刻,把这本小说理解为我的散文思想的一种注解和反思,也说得通。随着年龄、阅历加深,恩怨情仇这种事,可以呼天抢地去恨,也可以云淡风轻去忘。无非是一念之间,无非是不同属性、修炼的人的选择。散文里可以直接用文字与读者交换人生心得,换成小说就必须用故事来说,路径不同,终点同一。

Q:《待续》这篇把青少年面对家庭、学业压力下的心理活动描写得很细腻,妹妹一直活在品学兼优的哥哥的阴影下,消化着自己的不完美,她会偷偷写小说排遣心情。几年后在整理哥哥遗物时,妹妹看到了被哥哥续写的自己那篇小说,就像她要代替离去的哥哥活下去,活得惊天动地,活到爱恨尽消。故事里的小说是待续的,就像妹妹待续的人生,而作为创作者,您是否想过在之后的创作中展开“故事里的故事”?您会在创作中有意识地进行结构的创新吗?

A:这篇写得很揪心,在台湾,升学压力仍然是中学生青春里的一只喷火恐龙,每天背着牠上学、抱着牠睡觉,一不小心可能被牠给吞了。这篇是个悲剧,故事中有故事,一个人结束了,另一个人必须帮他开始,这就是“待续”的意思。

Q:您曾提到在《十种寂寞》的初稿完成后,您最先把作品分享给了妹妹。通常,您的第一位读者是家人还是编辑?对于一名作家来说,“第一位读者”是否具有特别的意义,她是您灵感的缪斯吗?

A:其实我很自闭的,在定稿之前一向不给别人看,这是我的习惯,编辑拿到的书稿就是定稿。我知道有些同行比较善变,给编辑的永远是初稿,打字排版后又被修改得一塌糊涂,改完交去又改了二塌糊涂,改到编辑快疯掉。我的妹妹曾在出版界工作,我请她帮这书做校对,我问她最喜欢哪篇,她说《三温暖》,我颇高兴。

Q:您曾说回顾自己多年来的创作历程,感觉自己像个逃难者——这个比喻很有趣:因为我们在读您的文字的时候却感觉很温暖,像是为我们提供了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您如何理解作者和读者这两种不同的角色在文学作品中的错位?而您所说的逃难者,是从现实生活逃进文学,还是希望从文学中逃离出来?

A:不记得在什么状态下说这个的比喻,如果要逃,应该是从现实逃开,暂时到文学世界里休养生息。作者当然也是读者,我们不只读他人的作品,有时更重要的是读这个社会、人生,甚至读自己——被表面遮蔽住的真实自己。

Q: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习惯在闲暇时间用手机上玩游戏或刷短视频,似乎很难再静下心来跟文字建立关系;您的文字依旧保持着质朴、纯真、古典美的特质,您希望用这样的文字和年轻人建立什么样的纽带呢?

A:我是在20世纪养成的人,阅读是我们的本能,每个人都是“文青”,安静的纯文字阅读是我们这一代的“乡愁”。现代的网络社会极尽五光十色,穷尽影像声音之所能,文字退居末位,优胜劣败如何,有待觀察。我希望年轻朋友悠游于短小视频之余,也能静心读几本“纯文字”厚书,这是培养思维气象的重要功夫,不要那么轻易地拿刀把读纯文字作品的能力给废了,划不来。

Q:在后记里说到自己是“作为持续阅读小说获致无上狂喜的人……感谢他们曾在不为人知的暗夜里,用小说拯救了我。”,那么作为读者,您希望读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或者说您认为一个好的故事应该具备哪些要素?

A:小说最高的阅读境界是救赎。好故事具有魔力,让人沉浸在里面,获得感动、安慰、启发。因为新冠疫情的关系,我重读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及加缪的《鼠疫》,仍然赞叹、感动,好小说经得起重读,而且历久弥新。

Q:您接下来会考虑创作长篇小说吗?

A:妳一定偷听到我说梦话了!套句马尔克斯的话:“好小说是这世界的一个谜。”我期许自己能加强锻炼,也许有一天,美好的谜会自动找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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