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赵佳佳 戴雅婷
嘉桐街上,灯已灭尽了,整个长沙都浸在雨里。凌晨两点,国平家庭旅馆老板娘李涓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租客的名字。
被惊醒的老板娘按下接听,湖南郴州的中年女人声音颤抖着,求李涓把行李送到医院,“我老公死了”,她和丈夫是旅馆的熟客。
李涓打开郴州夫妇租住的房间,物品上残存着男人的痕迹。暴雨夹裹在风里,拍得窗户直响,李涓后脑勺发紧。三两下打包好行李,李涓推醒熟睡中的姐姐,陪她出门。
在嘉桐街的墙那边,是湖南省肿瘤医院,一所专门收治癌症患者的专科医院。过去的2017年里,曾有37万名癌症患者走进这幢医技大楼,2018年的数据还没有出来。
李涓轻车熟路地找到病房。郴州女人哭得眼睛发红,男人静静躺在病床上,他死于肺癌。
确诊后的两三年里,两人奔波于长沙和郴州之间,医院病床排号紧张,他们会住进李涓的旅馆等待,但这是最后一次入住了。
病人身故的后续事务繁杂,李涓和姐姐在医院里奔忙,灌进鞋子里的雨水浸得李涓双脚冰凉,但她心里明白,“这个女人太无助了才给我打电话的。”
郴州殡仪馆的车载走了中年女人和她丈夫的遗体,姐俩走出医院已经是早上6点,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癌症患者,开始涌进湖南省肿瘤医院,医院外一墙之隔,被称为“癌症街 ”的嘉桐街,迎来又一个寻常的白天。南都周刊记者在李涓的家庭旅馆里租下床位住了一周,倾听嘉桐街里藏着的癌症患者和家属们的悲欢日子。
嘉桐街全长750米,狭窄的街道两旁分布着有机灵芝专卖店、菜摊、棋牌室、假发假乳睡衣店,十几家旅馆紧挨在一起。
李涓的旅馆门口挂着红色广告牌,上面只印“常德”二字,顺着老街一直走,有的挂着“云贵”,有的挂着“攸县”,客人们是和郴州夫妇一样的癌症患者以及家属陪护,寻着简单的家乡密码,他们住进挤挤挨挨的家庭旅馆,在嘉桐街等待床位。
嘉桐街的旅馆价格都差不多,每晚40到50元,好几年过去都没有变。李涓的旅馆五层楼,约30个房间,通常,整个旅馆都不会有空房。等到医生打来电话,住客们的阵地就会转移到医院的住院部里,那里的床位20元一晚,陪护的床位需要再加10元。
上午的嘉桐街是寂寥的,冬季日光和街道两旁矮楼的阴影拼合在一起,把嘉桐街的水泥路切割成两面,鲜有人叨扰。
一个戴帽子女人缓步走过,脖颈向上延伸,帽子下头皮光滑,没有毛发。
她手上提着塑料袋,装着医用尿袋,导管连接到身体里。在嘉桐街上,这样的袋子很常见,尿袋里通常澄黄,偶尔黄色掺杂红色血液。
午时的嘉桐街喧闹起来,一些人陆续从旅馆里或者墙那边走出来,聚集到菜摊和街边的灶台旁。男人和女人们麻利地在摊上拣选形状饱满的青椒,洋葱,莴苣头,找老板要两斤新鲜的排骨,捞一盆泥鳅,有的会现宰一只鸡,在店里用清水洗净食材,端去摊子对面。
这里有两架帐篷伞,伞下摆放着几台燃气灶和处理食材的简易木桌,菜刀把和砧板泛着油光。戴眼镜老板面无表情地烹好一锅热油,把泥鳅倒进锅里,加入佐料翻炒,煙火把墙壁燎得黢黑。
王阳走出李涓家旅馆去菜市场,他个头不高。他的父亲是建筑工人,得了鼻咽癌,“我家有5兄妹,我是老大,我下面3个妹妹,1个弟弟,都还很小。”
王阳从广东赶回长沙,陪护父亲,这是作为长子的责任。
他是菜摊的常客之一,把制作好的菜肴盛进提前准备好的餐盒里,找菜摊老板要两份白米饭,和其他在这里加工饭菜的人们一样,他提着热腾的饭菜穿过嘉桐街中间的小门,走到墙那边去,在肿瘤医院的病房里,与亲人共进午餐。
但王阳把饭菜送进病房后,端着自己的餐盒走到病房外吃饭。
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父亲一样,都是鼻咽癌患者,喉咙或鼻腔里发出奇怪的声音,那样的环境下王阳吃不进饭,他皱着眉头模仿这种声响,撇了撇嘴。
父亲看不下去,他告诉王阳,等自己病情稳定一些,也会搬出去住,“你在这里吃饭受不了,你以为我受得了吗?”
午饭后,王阳回到嘉桐街,李涓家旅馆一楼的麻将碰撞声,已经响动起来,并将一直延续到深夜十点,王阳喜欢用棋牌打发时间,这让他感到踏实。
坐在王阳对面的女人已经在这张麻将桌旁度过了五天,赢了将近一千块钱。
她叫谭依莲,今年52岁,站在她身旁看牌的是姐姐谭元,比谭依莲大3岁,她们来自湖南省的小县城祁阳。
谭元的身形瘦弱,眼尾的褶皱也更深一些,她习惯站在一旁看牌,但极少参与,她害怕输钱。谭元知道妹妹爱赌,但她不曾干涉,“我妹妹不输的,她运气很好。”
在小小的棋牌空间里,留心一下就能发现谁是癌症病人,比如手背上的留置针,或者是谭依莲手上的手腕带。
谭依莲从没想过自己会得癌症,她会在工作的车间和同事通宵打牌,第二天还能接着上班,“我身体一直很好,没感冒过,从来没打过针吃过药,一下子就发病。”
最开始发现自己白带异常的时候,谭依莲没太放在心上,她在广东黄江打工,没有抽时间去做身体检查,这种异常情况维持了3个月,直到国庆放假,儿子才陪她去了医院。
看了第一家医院出示的检查结果,谭依莲和儿子都不信,又换到一家大医院,第二次拿到检查报告单的时候,儿子先看了一遍,他跟谭依莲说:“是癌。”
宫颈癌晚期。
与谭依莲一样拥有类似经历的人并不在少数,中国每一天都会有超过1万人被确诊为癌症,而每一分钟,都会有超过5人因此死去。
谭依莲有点恍神,她感觉自己的情况不痛不痒,不想治,扭头跟儿子说“我要回去上班了,”儿子很生气,骂了母亲一顿,当晚就把谭依莲送回了长沙,准备开始治疗。
两个儿子必须继续赚钱。2004年,谭依莲的丈夫患白血病去世,那一年谭依莲38岁,小儿子刚上初中,她从广东坐车回祁阳县城,哭了一路。
来陪护的姐姐谭元不识字,不会讲普通话,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省城长沙。这个来自祁阳县的农村女人对长沙的感受是十分具象的,有肿瘤医院的医技大楼,有国平家庭旅馆的房间,和旅馆门口的一小块空地。
住到嘉桐街上的五天里,谭元连这条750米的街道都没有走完过,也不敢独自走到其他地方去吃饭,她笑起来,说自己“怕丢了”。
幸好医生打来电话通知,谭依莲可以住进病房了。
她们离开旅馆,提着行李袋和塑料桶穿过嘉桐街中间的那道小门,挤进了住院大楼的电梯,电梯门合上之后,人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塞在一起,有个女人抱怨被塑料桶硌到了屁股,一个男人说:“隔壁湘雅医院一天的收入是我们县里医院一年的收入。”所有人都笑起来。
全国知名的湘雅医院紧邻湖南省肿瘤医院,谭依莲的大儿子本来想送她到湘雅医院治病,但他们没有提前预约,压根排不上号,谭依莲知道自己等不起,“据说有一个人生病,在湘雅预约,等了一个月,还没等到,人就不行了。”
8楼到了,这是妇瘤病区,病房里住着更多脑袋光溜溜的女人。
谭依莲隔壁床的女人45岁,做了两次化疗之后,头发掉完了,女儿买了一顶绸布的帽子给她戴上,她的皮肤裹着骨头,瘦得轮廓分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站在医院门口不敢走进来,她说“我好怕”,是女儿把她拉了进来。
谭依莲的手术时间被安排在11月28日,手术的前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的婆婆和过世的老公,“梦见他们像活着一样,我和他们在一起。”
从手术室出来后,谭依莲被伤口的疼痛折磨得整夜合不上眼。输液用的药水袋上面用加粗的字体标记着“高危”,这种药水会让病人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她把护士叫来许多次,请求她们帮她拔掉输液管。
用药之后,她无法进食,只喝一点汤都会引起反胃。她平躺在床上不断地干呕,姐姐谭元帮她把病床摇得稍微高些,她斜倚在床上,粘稠的药水从胃里倒灌出来,吐得到处都是。正值周末,床单被套无法及时供应,医生拿来一沓蓝色的防水卫生垫,铺在谭依莲的呕吐物上,让她能躺得稍微舒服些。
衣服上也沾满了粘稠的液体,但手背上插着针管,她脱掉半边衣服,另一半只能挂在插着针管的手臂上,褪不下来。难受到极致的时候,她说:“我不想治了。”
在没有真正与“癌症”迎面相抗之前,直到手术结束后的第二天,谭依莲都认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她回忆起自己在手术台上拜托医生的话,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蝇:
“我说我不怕,你好好治我,把癌细胞刮干净,我三十多岁就没了老公,我不想治,我兩个儿子要我治,治病的钱都是借来的,你好好治我,我就不怕。”
她躺在病床上,头微微偏到右边,眼泪缓慢地浸出来。她把手背搁在额头上,挡住眼睛。她设想着:以后不再回广东打工赚钱了,大孙子已经6个月大了,小媳妇也已经怀孕3个月,“治好了以后,就带孙子。”
在嘉桐街穿梭的这些年,李涓见过无数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人生病的时候,说来就来了,”一些人会住进她的旅馆里,但也许某一天,他们再也不会回来。
有个客人在10月末入住,一直吃不下东西,到医院之后,看着情况不妙,他便提前回家为儿子收媳妇,这件事原本定在明年正月,提前收了媳妇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患上黑色素瘤的客人,来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李涓眼见着他从长一颗“痣”开始发病,“一天可以长一尺,一个人全身几尺?一个星期都没有,就死了,就那么快。”
40岁出头的益阳女人得了宫颈癌,做化疗没有效果,只能自己在家吃靶向药,那个女人只要回到房间,就会独自哭泣,但当她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她看起来总是开朗的,会招呼同住在国平家庭旅馆里的朋友:“帅哥,过来打麻将。”
“那些哭哭啼啼的,成天窝在家里不出去的,那才是真的得了病了,什么事都要面对现实。”李涓把马尾梳得高高的,暗红色的皮衣整理得油亮,她眯着眼睛笑,招揽进出旅馆的病人和家属一起打麻将。王阳喜欢住在李涓的旅馆里,他觉得这里的客人就像邻居。
晚饭后的旅馆一楼,人们围坐在两张麻将机前,桌子下方的烤炉暖烘烘,麻将碰撞的声音连绵不绝,李涓在面朝大门的屋子里一边原地踏步,一边看电视剧,保持运动的习惯,是她来到嘉桐街之后才养成的。
人群散去后,灯光逐渐熄灭,整条街又重新浸入黑暗,李涓的手机放在床头,今夜,她希望手机不再响起。
(文中李涓、谭依莲、谭元、王阳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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